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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沒能好好地跟姥姥告別,讓我一遍遍悔恨

閆紅:沒能好好地跟姥姥告別,讓我一遍遍悔恨



文 |閆紅

(一)


我姥姥下葬那天,好多親戚都來了。在田埂上,一個中年男人迎面站住,說:「這是閆紅嗎?都長這麼大了。」我有點啼笑皆非,同時理解他一定是見過少年或是幼年時的我。


我媽走上前招呼他,那名字有點耳熟,返程路上我突然想起來,當年他父母被打成右派,他一度被我姥姥收養,後來他們鬧翻了,他留下一句名言,說我姥姥這個人,「做一毛錢的好事,要做一毛五分錢的壞事來抵消」。


言而有文,行之甚遠,親戚們提起這句話就會心照不宣地一笑,我爸更是無數次地引用,我媽也並不以為忤。

我姥姥生平施恩無數,也與人結怨翻臉無數,在她的葬禮上,那些受過她的恩也與她結過怨絕過交後來又在時間的遷延中一一和解的人大都來了,每個人朝那兒一站,就是我姥姥人生里不同的章節。

閆紅:沒能好好地跟姥姥告別,讓我一遍遍悔恨



在新墳前燒紙,表妹笑推了我一下,說,你得多燒一點,你是唯一沒有被俺大奶「欺負」過的人。我無法反駁,在那煙熏火燎中望著黃表紙翻飛如蝶,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那一刻,我希望真的有靈魂存在,希望早年離開這個村莊一生紛擾無盡的我姥姥,真的能夠魂兮歸來,生於斯而終安於斯。


(二)

我是我姥姥帶大的,我混沌記憶的源頭就是她。三歲半之前她帶我住在江家崗,那是她的夫家,1951年,第一套婚姻法頒布不久,我姥爺隨大流跟我姥姥離了婚,經人介紹,另娶了志同道合的女幹部,之後移居城裡。我姥姥卻一直帶著我媽固守此地,族人逼她走,「那是真拿鞭子抽啊」,有個親戚這樣說。但她就是不走,待在那裡會讓她覺得自己才是正室,是那個沒有遇到包青天的秦香蓮。


1953年,政府推行新法接生,我姥姥去學了半年。這個手藝讓她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財務自由,在江家崗的風霜刀劍中,仍然能活得很驕傲。


我還記得那些夜晚,有人等著她去接生,她摟著我,哄我睡覺,說是要去打狗,「打回來的狗肉給誰吃?給我的紅狗子吃……」我打小沒有乳名,對我姥姥口中的這個昵稱記得分明,我懷著對於狗肉的憧憬逐漸入睡——請愛狗人士原諒我,我並沒有真的吃到過,也從來沒有在第二天早晨記得討要狗肉。


有時我姥姥白天出去接生,我也跟了去,其間過程完全忘掉,只記得有個黃昏,我姥姥挎著籃子牽著我歸來,籃子上面覆著手帕,裡面是人家送她的染紅的雞蛋。在村口溝沿邊,一個小女孩怯怯地喊了聲:「俺大娘」,我姥姥沒說什麼,從籃子里摸出一隻雞蛋,遞給她。


那時候都窮,雞蛋是個稀罕物,隔壁的大姥一家人,吃的都是紅芋面蒸出的饃饃,顏色偏黑,略甜,我覺得比白饃好吃,經常跨過門檻到他們家去討要。我打小動作笨拙,三歲了走路仍然不穩當,一邊走一邊鼓勵自己:「慢慢的,慢慢的」,就這麼著還是會跌跤。有一回跌倒時,把大舅送我的口琴甩出去老遠,我怔怔望著那隻被摔裂的口琴,初嘗惆悵的滋味。

我三歲半之後,我姥姥進了詹家崗的衛生院,接生,也給人打針。我每天晚上能吃到一顆山楂丸,還偷嘗過食母生,白天就從張醫生的屋裡晃蕩到王院長屋裡。


張醫生答應幫我捉一隻布谷鳥,到最後也沒有兌現,年輕的王院長斯斯文文,經常被包括我姥姥在內的婦女們辱罵,卻在調離之前,悄沒聲息地遞給我一對他手扎的紅燈籠,精緻得不像是業餘手作。我姥姥喜滋滋地認為是她不久前又把王院長罵了一頓他以此示弱和示好,我心裡卻覺得,這是一個靜默的人,對於一個小女孩無聲的疼愛。


我在冬天裡掏過麻雀的幼雛,它羽翼尚未長齊,屁股上有紫筋,躺在手心裡,是小小的溫熱的一團,微微顫抖。我姥姥的侄子在她那兒讀書,嚇唬我說掏麻雀臉上會長麻雀蛋(雀斑),我對著鏡子看啊看,果然看到我的鼻子上出現了幾個小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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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夏夜裡跟人們去捉知了猴。手電筒往道路兩邊的樹上一照,那些在黑暗的地下默默成長了四五年的蟬蛹,全須全尾地趴在樹上,被手電筒的光映照得如同工藝品。早晨它們在一隻破筐里蛻殼而出,淡綠色的翅膀閃著金光,美麗柔嫩得像個童話,卻無法飛翔。


我姥姥將新蟬煎得噴香,她不吃,給我吃,但凡好吃的都是這樣,雞蛋,糖豆,魚……她還會自製松花蛋,記憶里總是下雨的日子,她躺在床上,讓我自己去充作廚房的偏廈里掏松花蛋吃,她不吃。但是,當一個鄰居跟她說,你看你外孫女瘦成那樣,你給她買袋麥乳精喝吧。我姥姥瓮聲瓮氣地說,我哪有那麼多錢糟蹋。


我並不覺得這說明什麼,就算我姥姥打算買麥乳精,她也會那麼說的,她習慣了粗暴地面對生活,以這種粗暴,對抗生活的粗暴。


閑來我姥姥會帶我去公社,公社更閑,男男女女站在那裡說笑,當時應該是計劃生育的風聲剛剛下來,有人對我姥姥說,你是最早實行計劃生育的。這話說得有點惡毒,差不多算是揭傷疤了,但我姥姥只是作勢要打他,一切就在歡聲笑語中不了了之了。


有一個人我每次見到他都會大哭,要我姥姥帶我走遠一點,眾人皆不明所以,他也多次試著示好。後來,我姥姥說,他被公安局抓走了,因為他殺了人。當然,這也許是巧合。


我姥姥在一個木箱子下面裝了四個輪子,拉動時奇響,她聲勢浩大地拉著坐在箱子里的我,走過縣城的大街,去她的朋友家。還去過夏橋,買糧,車上的人無比多,我的腳無法著地。我們不但買了糧食,還買了油條和黃瓜,這次出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至今每次開車回家路過夏橋鎮,都忍不住對身邊人說,我小時候,跟我姥姥來這裡買糧,擠車,車上的人很多很多……


(三)


從江家崗到詹家崗不過四五年時間,但似乎比我後來人生里的很多階段都要長,它們琳琅地盛在時光里,像是許多個彩色糖果,裝在閃亮的玻璃瓶里。離開詹家崗之後我回城上小學,我又笨又慫,出門被欺負,在家被嫌棄,家人總笑話我唱歌難聽,跑動起來姿勢可笑,他們總說,你不要笑啊,你一笑嘴就更大了。那個時候,嘴大對於女孩是個致命的缺陷,差不多等同於殘疾。


我開始懷念和我姥姥在一起的日子,多麼自在,沒有人挑剔。我家離護城河不遠,我有時會摘下幾片樹葉,讓它們順水漂流,載著我的悵然,飄到我和我姥姥待過的地方。別笑,我打小就有做文學青年的潛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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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十來歲時候,我的狀態壞到極點,老師建議我休學,我再次得以跟著我姥姥到處閑逛。我們踩著污穢不堪的殘雪,重回詹家崗,我夢縈魂牽許多年,重新站到大院門口時,第一次感到,惆悵也可以來得如此驚心動魄。物已非,人也非,沒有什麼會站在那裡等著你,我不知道,連同這種時不我待往日不會重來的惆悵,在多少年之後,也會引發我無法回溯的無力感。


還好我姥姥又帶我去了一些地方,她的娘家馬圩子。在那裡,我見過了更多的人與事,我的記憶不再是七零八落的片段,而是由種種命運鑲嵌。我把一部分故事寫進了一本書里,應該還會寫更多,寫成一個長篇,以我姥姥為主線。


曾幾何時,我姥姥是我記憶的主線,她帶我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她說過的話,尤其是她在命運面前做的各種別出心裁的選擇,都成了我靈感的儲備。她讓我看到了生活的多樣性,讓我知道,在我閱讀的那些套路之外,還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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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後來,我和我姥姥不再親近,我不知道具體是從哪天起,是因為我自以為是的青春如期抵達,還是我姥姥感情上有了更多的寄託。


我十歲那年,我姥姥替她單身漢弟弟收養了一個孩子,這一做法飽受質疑,養孩子不是個等閑差事,吃喝拉撒樣樣要操心,猶記那孩子小的時候住在我家,一夜啼哭到天亮,家人無不為之困擾。更重要的是,即便把這孩子養大了,又能中舅姥爺多少用呢?這年頭,自己的孩子都指望不上呢。


我姥姥內心強大,置若罔聞,把這個孩子當成了命根子,她的愛來得雷霆萬鈞,令人觀之悚然。


在物質匱乏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她能買成箱的「健力寶」給那孩子喝,但心情不好的時候,又會把那孩子扯過來,一頓怒罵暴打。那小女孩因此長得奇瘦,在我姥姥眼裡,這也不是缺點,她經常信心百倍地說,將來還不知道誰更有出息呢。這是拿我和我弟跟那孩子比較。


當我姥姥始終洶湧澎湃的感情找到新的發泄口,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明顯下降,我不再是那個惹她疼愛的小孩,新的我,在她眼中,簡直是一無是處。她用馬圩子的標準來打量我,發現我百事不成,有次我在她面前走,手裡的東西不小心掉下來,這成了我無能的證據,「拿個東西都能掉下來」,我姥姥到處跟人說,那口氣,我已然成了一個廢人。


她認為她看透了我的本質,斷言我所謂喜歡看書,不過是拿書遮掩,逃避做家務或是別的。她這樣說:「你家多你這個人,也就是多個名額而已,因為你沒有任何用處。」


我並不難過,她的簡單粗暴是出了名的,她對待別人,比對我要狠辣得多。比如前面提到的那個侄子,我姥姥本來視他如子,退休時把班也給他接了,從此事事要左右他,最要命的是要他娶自己指定的女孩。偏偏表舅非常不喜歡那女孩,我姥姥跑到他家裡,砸了他的鍋,睡地打滾地哭鬧,最後藉助了公權力,把舅舅送到勞改農場,勞改了半個月——她指著身上的淤痕,說舅舅打了她。


相對於這樣的風暴,我被我姥姥冷言冷語地敲打幾句,自然不算什麼,再說,我早已習慣了被人奚落。回顧我的童年與少年,基本上就是一個被嫌棄的松子,我也曾激烈甚至慘烈地反抗過,後來,我學會了,淡淡地與他人保持距離。


(四)


這或者是我沒怎麼吃過我姥姥的虧的緣故,我不與她靠近,儘管,在我離開家鄉來到合肥之後,我姥姥也時不時來我家小住,但我總能很巧妙地讓自己處境安全。


我姥姥坐在那裡,面帶微笑,氣場十足,遠遠地招手:「你來你來」。每逢此時,我知道她必然有了新主意。她的訴求大多是兩種:「你不能給誰誰找個工作嗎?」那個誰誰,就是她帶大的孩子。可是像我這種不出門不交際修個劉海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設的人,哪有那個能耐?我姥姥的一項特異功能是,不管你拒絕多少回,她下次依舊能夠不計前嫌重新提出。


另一個訴求比較容易做到,但讓我覺得很煩,她求我帶她去探監。


那個曾經被她送去勞改的表舅,這次真的坐了牢,這次坐牢倒與她無關,據說是被人陷害了,判了十年,就關在我居住的城市一隅。


我姥姥早就和表舅分分合合鬧了很多回,至親骨肉,打斷骨頭連著筋,表舅這一坐牢,可把她心疼壞了,節儉如她,慨然從有限的積蓄里拿出一萬塊交給他家裡人營救他,之後,又許多次乘坐公交車輾轉去探監。她的腿不好,拄著拐棍,一瘸一拐地行走在監獄門口的小路上,有時還要在門口等很久,看上去非常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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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對她此舉並不贊成,探監的次數是有規定的,你佔用了,表舅的老婆孩子沒準就撲個空。況且,你去又能怎麼樣呢?隔著玻璃,掉幾滴眼淚,來幾句無用的叮囑,無所裨益。


鑒於我媽這個態度,我姥姥偷空兒就會來求我,我的態度也好不了哪裡去,甚至於更煩躁。我是務實之人,不相信眼淚,不相信誇張的感情,我甚至覺得,我姥姥對於探監的熱愛里,有一部分是為了感動自己。有個例子或許可以說明我的推斷,當她聽說有司放還了表舅被沒收的部分家產,就去找表舅家人討要她那一萬塊,因此再度與表舅家裡人翻臉,鬧到不可開交。


我於是一旦發現我姥姥有要開口的苗頭,就先把臉冷下來,但還是不得不帶她去過幾回。那種感覺真是壞透了,替我姥姥給舅舅的賬戶上存錢時,女獄警的火爆脾氣,讓我想起《水滸傳》里,戴宗對宋江說:「你是我手裡的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那個女獄警也是這樣看待探監者的吧。


我此後更加視我我姥姥周圍有如雷池,不多靠近一步,她的一些正常訴求,也會引起我條件反射般的抗拒,比如有時她招手,我置若罔聞地走開了,後來發現,她不過是叫個人給她茶杯里添點水而已。


(五)


也不是不愧疚的,出門在外,會想著給她買點什麼。我曾在平遙給她買過一雙繡花鞋,她非常喜歡,拿著那雙鞋在膝蓋上敲了一晚上,還要我不要跟人說是我買的。如果有人問起,她會說,這是一個侄女給做的。人家就會說,這手真巧啊,瞧這花繡的,這鞋底納的。我姥姥從虛擬出這番對話里,感到了真實的滿足。


我從此出門在外看見繡花鞋總想買給她,直到不久前,去北京,看見一家布鞋店,還是習慣性地想:「給我姥姥買一雙吧」,然後才想起來,她已經不在了。


平心而論,我給予我姥姥的實在太少。倒是她有時會塞三兩百塊錢給我兒子,每次收這個錢,心裡都很不是滋味,覺得無以回報,而所謂的無以回報,其實大多是不想回報。


我和姥姥不是一類人,我姥姥的感情總是瞬間生成,飛撲上去,是滿溢的,不懼弄得一塌糊塗。我是審慎的,要再三考量再三斟酌,不想被別人帶著走,也不信任過於熱情的表達。


我兒子上學之後,周末還有興趣班,家人又表示不歡迎我一個人回去,我就不怎麼回去了。但是去年起,我每次離開時,我姥姥總是拉著我說,你可不要又大半年才回來一次了。我聽出這句話里的感情,感到自己真的被惦記和需要,此後逢上中秋端午,也會回去一下,哪怕只住一晚,每次,我都對自己說,天知道還會見幾面。


我今年六月底回去過一次,破天荒地連住了五六天,但因為要寫稿,都是住在酒店裡。每天我媽來把小孩接走,我就開始與電腦死磕,一磕一天,中午用泡麵打發一下,傍晚再去吃晚飯,接孩子。那些傍晚,我看見我姥姥永遠地坐在沙發上,有時糊塗,有時清醒,有時坐著打盹,白髮蒼蒼的頭顱垂下來,像一隻老獅子,半夢半醒中嘴裡突然發出一串詛咒,不知道她回到生命的哪一段里。


我沒有刻意地去陪她多說會兒話,仍然會有戒備有不耐煩,我知道她已是日薄西山,但那時刻到來之前,還是會按照以往的節奏生活下去。離開前我預訂了八月下旬的酒店,還想再回去一次,只是八月里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體力透支,又要陪小孩惡補暑假作業,想著中秋再回去也無妨,不曾想,八月下旬,我姥姥病情惡化,住進了ICU病房。


我跟我媽說我要回去,我媽說:「你回來也沒用,她在重症監護室,我們都進不去。」我媽挺後悔把我姥姥送進去的,說:那地方不給家裡人進去,你姥姥找不見我,該有多害怕啊」。


我們都知道我姥姥看似強大,內心卻很薄弱,她雖然三天兩頭跟我媽大吵,以離家出走相威脅,卻像個孩子一樣依賴她。她們娘倆相依為命這麼多年,我姥姥關節壞掉之後,穿衣吃飯洗澡全靠我媽操持。我姥姥喜歡坐車兜風,我媽為此以六十五歲的高齡拿到了駕照,夢想著有朝一日帶我姥姥環遊中國。


(六)


醫生說我姥姥開始昏迷,這消息讓我們感到安慰,昏迷之後她不會再有恐懼,在我姥姥昏迷數日之後,某個中午,我在嘈雜的商場里,收到了我姥姥去世的消息。


這是意料之中的消息,卻讓我感到如此空虛,我姥姥於我,曾是那樣強大的存在,卻可以在一瞬間被抽離。我沒有哭,甚至還等著孩子又打完一場乒乓球,再開車回家。


一路上路牌迎面而來,潁上,夏橋,詹家崗,都是童年裡我姥姥帶我走過的地方,此刻,它們像是一群好事的親友,專門等在這裡,七嘴八舌地向我講述往事,要看我掉下淚來。


我握著方向盤,看著前路無聲地哭了一會兒。到家時情緒已經平穩,跟親戚們寒暄,一塊兒去吃飯,飯畢,來到靈前,跟守在那裡的幾個堂姐聊天。


她們說起我姥姥的那個侄子,來了就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磕得那叫一個響。又說我姥姥收養的那個女孩哭得最凶,也是,她的人生是由我姥姥賦予。如今對於我姥姥收養孩子這件事,大家的看法完全不同了,都說這件事做得太智慧了,雖然那個女孩並不能為舅姥爺做什麼,但舅姥爺跟她一家人住在一起,跟前熱熱鬧鬧的,比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好太多。


大家又說起我姥姥生平的各種好,比如,沒有改嫁。倒不是讚賞三貞九烈,而是如若我姥姥改嫁,我媽必然要被丟給她爺爺奶奶,那家人是不會對她好的,也就在農村隨便找個婆家嫁了,現在不知道過什麼日子呢。我姥姥一生性情暴躁,負累我媽不少,但這一件事,就令我媽十分感恩。


猝不及防的,大堂姐對我說:「你姥姥進重症監護室以前我在跟前呢,她跟我說她最想兩個人,你猜是誰?」我心想可能是那個養女和表舅吧,便笑著,說:「是誰啊?」果然一個是那養女,另一個,大堂姐看著我,說:「是你」。


我表示吃驚,盡量以正常口氣說話,我以為天黑她們會看不見我的眼淚,這似乎是自欺欺人了,被大堂姐識破並揭穿之後,我終於,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我哭,是因為悔恨,悔恨我沒能好好地跟我姥姥告別,讓她留一個心結。也悔恨我曾經的戒備與冷淡,悔恨我那個時候,不能夠相信她的感情,視為她喜歡戲劇化的表述。我以為,我早就不再是她最疼愛的那個人,她曾經對我的愛,早已被她對其他人的感情覆蓋,我們縱然常常相見,實際上,早已失散在漫漶歲月里,而我,早已習慣了這種失散。

閆紅:沒能好好地跟姥姥告別,讓我一遍遍悔恨



我後悔沒有對她更好一點。最後一次分別時,我姥姥叫住我,說,你不能給我買個茶杯嗎?我一邊答應著一邊出門,好幾天之後,才想起這件事來,在網上買了個杯子寄過去,那杯子不貴,但玲瓏剔透,很可愛,聽我媽說,我姥姥擺弄了一晚上。


現在想想,為什麼我不能給她多買幾個呢,各式各樣的,那她該多高興,她最喜歡這種小玩意。我如此節制地只給她買一個,是因為,我媽說她已經有一大堆杯子了。我不知道,分別就在眼前,尋常歲月里,日子可不就得理性節制地過,她要一個,我就買一個。


許多事情被我記起來,比如我上小學時,我姥姥住在城市另一端我媽工廠宿舍里,周末我去她那兒,她都逼著我我吃一隻甲魚,那是多麼可怕的體驗啊,那麼腥,又是骨頭又是皮,又是還有讓我恐懼的甲魚蛋;周一我乘廠車離開時,她會站在車窗邊,目送我離開,她的眼神,讓我很不自在、不習慣;再早一點,是在詹家崗的時候,她喂我吃飯,一邊喂一邊說:「你將來也會對姥姥這麼好嗎?」我鏗鏘地回答:「會!」我一生予人承諾不多,就這麼一個,到底也落空了。


李安的《少年派》里說:「人生就是不斷的放下,但最遺憾的是我們來不及好好告別」。但誰能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分離。好好在一起,就是好好告別了,否則,無法再見的時候,那些被你無視過的感情,都會一遍遍地蟲噬你的心,成為對你當初涼薄的報復。


往事已如煙,既往不可追,我還能做到的,也許是不要再那麼不相信別人的感情,以及,以告別的心情,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生命終有止境,我們和每一個人的交集,都是在一場或長或短的告別中,好好活著,好好告別,也許對自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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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紅|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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