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師吃了五支香煙
金宇澄和小轉鈴,談文學,談上海,以及上海的男女關係。
「男女雖然寫了很多,但最後還是人與人之間的溫情的關係。我覺得這才是《繁花》的底子。上海就像個洪流一樣在滾,人們來了又走,有些人就不見了。在這個大時代面前,每個人都是很無力的。人和人之間,哪怕偶爾有一個短暫的溫情的相處,就足夠了。」
金老師吃了五支香煙
對談 | 金宇澄 (簡稱金)
小轉鈴 (簡稱鈴)
撰文 | 小轉鈴
金宇澄老師喜歡請人在作協食堂吃飯。採訪他的人,多半吃過吧,三菜一湯,還有酸奶水果,有點金宇澄風格。有人覺得他高冷,我倒覺得他多數時候,只是含蓄。我提出採訪要求,隨隨便便就答應了。採訪前一晚,又打電話來反悔,準備取消。但你一直不欺負他,他好像也不太開心,欲言又止的樣子。總之,是非常可愛的性格,傲嬌,天真猶存,是讓人情不自禁,會想要去哄一哄他的老爺叔。
吃飯時我問他,金舒舒這個原名,上海話要怎麼念啦,他感慨得要命,因為這名字,小時候在學校,一直不開心,和同學關係不好,性格也受到巨大影響,內向了。
採訪開始,茶泡好,房門打開,很紳士,點點小細節,敏感的人會感激。煙缸放面前,不知不覺中,抽了五支。採訪完,和我這個迷妹拍了合影,還讓我看一看,會不會都是閉眼睛的。他還有老編輯的職業病,看到一個能寫點東西的人,不管男的女的,年紀多大,會像一個母雞看到陌生雞蛋,兩眼放光,忍不住坐上去孵一下:比如鼓動評論家吳亮寫小說;常常反過來為採訪者的文學機會出主意。許多採訪人,包括我在內,都得到過金老師突如其來的免費指點,沒有一點「現象級」大作家的樣子,真是又感人,又好笑。上海灘上,女性在職場上拼殺的多,人間的溫情,有一半是金老師這樣的人提供的,男人能頂半邊天。
第一支煙:《繁花》底子上是無性的,這個評價我第一次聽到。都說裡面充滿了性。
鈴:想先談一談女性的形象,包括梅瑞,汪小姐,小琴,還有李李等等,這方面好像有一些爭議。你覺得你的女讀者多還是男讀者多啊?
金:當然是女讀者多,比較多。張愛玲說有意思的小說,讀者心裡想,噯,就是這樣的,就這樣的……有共鳴。不止一次聽讀者說,身邊就有小說里寫的人。也因為很多都有原型,有原型的人,會和一般想像的人不大一樣。大城市非常曖昧,隱秘,和平年代,等於旅行袋的拉鏈完全拉起來了,你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只有到大革命時代,像《繁花》里一些段落,它的拉鎖拉開,讓各位看看裡面是什麼,然後慢慢又合起來,城市生活有趣,難寫,大概在這地方。
小說里女人寫得多,女讀者,大概也對男性作者怎麼描寫城市女性感興趣。《繁花》在網上的階段,一般也是女網友喜歡提意見。比如我們上海女人都是很高雅的,我們都是怎麼怎麼樣的,我們都知書達理,都穿旗袍……
鈴:噗!穿旗袍?不都是穿睡衣嘛。
金:噯,問題在哪裡?因為這種旗袍女人、三十年代、大世界、百樂門產生了一種……除了打這種牌,還有啥?比如一個老太太,一輩子沒去過外灘,是不是上海女人?旗袍也不是現在做出來的旗袍,都是家常樸素、鬆鬆垮垮的。日常世界裡,穿廉價睡衣睡褲的女人是什麼樣?弄堂里穿拖鞋女人什麼樣?每天早上端痰盂跑出來的女人什麼樣子?頭上都是捲髮筒。
以前看潘虹演的《股瘋》,好片子,潘虹當賣票員,跟乘客大吵,廚房老太婆懷疑潘虹偷自來水,互相吵啊,怎麼怎麼樣啊……夏志清講寫人的真相,最好到社會風俗框子里去寫,人的情感是憑社會習俗決定的。不是虛構決定的,就不會假。很多人覺得上海女人,天天就是走T台樣子,太嚇人了。讀者可以進來隨便看,包括前言的一句,古羅馬詩人所言:不褻不足以使人歡笑。貼近看看是啥樣子,生活比較醜陋,也比較動人。
鈴:但是我,始終是不能承受文學作品中,所謂審丑的另一個類型。
金:你覺得《繁花》是不是在審丑?
鈴:我覺得沒有啊,這也是我特別佩服的一點,一開始寫賣魚女人和賣蛋男人這個故事,有捉姦,也有光屁股被人拉到樓下的場景。如果讓一個別的男作家來寫,可能會寫得極其猥瑣,帶著一種窺淫癖前的熱情,對女人的身體要進行詳細的描寫,再加上別人並不想知道的心理感受。也因為這個原因,捉姦,是一個很敏感的題材,像河豚一樣,要處理得乾淨,需要高超的刀功。《繁花》寫得就讓我一點也不反感,因為它寫的是群像,捉姦者的動作,他徒弟的動作,弄堂鄰居如何,居委會老阿姨的反應,群像里每個人都是寥寥幾筆,但形成了互相應和的張力,像傳統戲劇一樣,寫到女人被拉下來,就一筆帶過,沒有去詳細地寫這個女人身材,長得什麼樣子。這樣寫,既真實,沒有去掩飾什麼,也沒故意誇張刻畫,這裡面需要很好的分寸感,這個在我理解,就是手法高級。
我記得王小龍跟我講過,拍紀錄片如果當事人開始哭,或者有大幅度的情緒波動的時候,鏡頭往後拉其實是一個比較禮貌的做法。他不往前推,去放大這個人臉上的眼淚,去煽情,而是往後拉一個遠景,讓這個人能安心地哭。其實捉姦也是這樣,因為題材本身已經很戲劇化,寫起來就要適可而止,這種分寸感和自知之明是我在一般作家身上很少看到的。
金:人確實喜歡議論男女事情,永遠的主題。但要看怎麼講,也有所謂的女權主義說這本書,為什麼書里女人都死得早,這些女人怎麼都等著上床……我沒寫到這個地步啊?比如梅瑞,男人拚命勾引她,她就是不理睬,一開始談戀愛,就腳踏兩隻船,直到後來,她腦子總是清楚啊。噯,我說不清楚了。
鈴:我也是個女權主義者,但是看《繁花》一點也不反感,恰恰相反,我覺得《繁花》是中國男作家的作品裡面,極少幾本讓我不反感的書。梅瑞是一個很典型的上海女人,一開始接近阿寶,是為了做外貿生意。這也被人批評過,說這裡面的男女關係,怎麼會有很多功利性目的啊。我恰恰覺得,這就是因為女人的獨立性。農村的經濟關係比較簡單,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但這小說有職業人身份在,而且這身份是主要的。她有自己的經濟能力,這才是她生活的主要部分。她有意識地利用自己的能力,關係啊,社會活動啊,完善、優化自己的整體處境。裡面每個女的都讓人印象深刻,像那個半夜出門洗衣服的女人,經常被提到的,據說是王家衛最愛,還有蘇安這樣短短几句話,幾個動作,眼神,就讓人能夠想像出來,非常精彩,是個極其厲害的角色。所以我覺得,小說里的女人很正常,腦子很清楚,當然,後面也有不清楚的時候。
這本書對女性的描繪,都是很溫和,滬生式的,卻也不是美輪美奐的描畫,我覺得真不需要美化,很客觀地寫就已經足夠了。我們現在缺少的就是這種冷淡的描寫。就是不帶有太多情慾,不帶有兩性強烈愛恨情仇視角的描寫,就足夠了。像但丁說的,永恆女性導我飛升,我覺得也沒有到這個地步吧。我們都是正常的人,誰也不可能真的導誰飛升。
這麼一來的話,男女雖然寫了很多,但最後還是人與人之間的溫情的關係。我覺得這才是《繁花》的底子。就像你說的,上海就像個洪流一樣在滾,人們來了又走,有些人就不見了。在這個大時代面前,每個人都是很無力的。人和人之間,哪怕偶爾有一個短暫的溫情的相處,就足夠了。它底子上是一個無性的東西。這是我讀下來的一個感受。
金:哈哈,無性的?《繁花》底子上是無性的,這個評價我第一次聽到。都說這個小說充滿了性。
鈴:裡面確實充滿了性的事情,但本質上都不是由性衝動來推動的,是尋求一點溫暖,陌生人的大叢林,再怎麼交往,也僅此而已。滬生尤其是這樣。我最喜歡的是滬生和汪小姐,這兩個人截然相反,我都喜歡。
金:一般評論,都把滬生作為三人之中最最薄弱的一個,把汪小姐說成《繁花》里唯一被譴責的對象,你怎麼會喜歡汪小姐?是不是因為她不保守,衝破傳統?
鈴:這倒沒有,覺得就像你說,是一種生命力吧。我的個性可能比較接近滬生,對滬生的視角總是特別有共鳴。他不是一個聖人,也是為了房子才跟白萍結婚,白萍出國之後,他也就這樣,算了,也不離婚。「如無必要,勿增實體。」這種冷淡的一面,我和他相似,但是我又很羨慕、很欣賞汪小姐這種充滿的生命力,她一直在作,不停在搞事情出來,看到她就像看到一團生命的熱焰在轉。你會覺得這樣蠻累的,你自己大概不會想去過這樣的生活。但是特別欣賞這樣的女性形象,這可能是一對鏡像,上海男女的一種典型,男的比較冷淡,帶有一種虛無主義的底子,以沉默為主,女的精明強幹,不斷地在尋找機會,來達成自己的目的,不管是什麼樣的目的。所以兩個人我都很喜歡。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大家說滬生寫得不好。
金:也不是說不好,只是他和阿寶,小毛相比較之下顯得比較單薄一點,他是幹部子弟。
鈴:但我覺得,小說的敘述口吻,其實是滬生的視角,我知道阿寶和小毛的故事,很多都是你個人的經歷,但我覺得那些是材料,世界觀是滬生的,基調是他的。
金:這三個人有我接觸的原型,是加上我自己打散了的,代表某種狀態……很多人大聲疾呼,也有像這種沉默的,而且這種人上海很多,貌不驚人,也不是什麼知識分子,一開口嚇你一跳,見多識廣。因此在這個小說里有意不寫知識分子……很多能說會道的人,包括知識分子大學老師,很多事其實是不懂,不知道的,貧乏得可憐。我自己也這樣,寫完這本書,覺得上海越來越看不清楚,有些單位叫我去講,像我是什麼專家了,我不是。而且特別討厭人家叫我「老克臘」這三個字,我特別特別討厭。
鈴:對,我也是。
金:這三個字我是不喜歡的,根本就不喜歡,因為它代表了某一種腔調,某一種人。
鈴:昨天有朋友也講,老金啊就是這種老克臘,我說他不是,跟老克臘的氣質和感覺完全不一樣。我覺得你還是很接近滬生的,就是這種冷淡的溫和感。
金:第一次聽到,真是第一次。
金宇澄小說集《方島》插圖:「棺材裡黑暗,透過縫子,看到鮮綠的草葉,她腳踝上的尼龍襪花紋……」
鈴:你以前的小說寫在東北農場,曾經躺在一個棺材裡,大家在上面放東西,還有一個女知青走過來,她找你,你卻躲在棺材裡……這個意象讓我印象很深刻,之前說《繁花》是冷淡的,無性的,我覺得就是近似於從棺材裡看出來的一個視角。
說到這個視角,我想起來,你也提過,在別的小說中,只有你講什麼他講什麼,沉默不被記錄,而在《繁花》中這種沉默,這個「不響」卻變成一個很重要的存在。你也說過,你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性格,不是詩人類型,就是溫溫吞吞的。所以我會覺得,滬生才是這本書的男主角,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基本上可以說是一種冷漠,不是貶義上的,只是一種不關心,當然就沒有什麼仇恨或者敵意,是儘可能的關心你,對你有一些善意,僅此而已。
這讓我覺得,第一,比較特殊,第二,比較舒適。特殊是說,就我所看到的這些文學作品來說,當代的作家,男作家女作家,都投注了太多的感情。作品中,能感覺到很強烈的兩性感情。《繁花》這本書,寫了很多男女之間的「事情」,但切入的方式基本上不帶什麼情感——可能有一些溫情在裡面,像書裡面最後的歌,「不如溫柔同眠」,缺乏兩性間對抗,糾纏的情感張力。我覺得這是件好事。
舒適是說,作為年輕女性,從小到大,不斷地受到種種文藝作品中帶有性暗示的騷擾,似乎中國男作家,尤其北方男作家,都很喜歡寫這種衝動,寫作目的好像就是為了這點衝動。那我覺得,還不如去寫黃色小說,黃色小說還比你坦率,好像強烈的性慾沒得到滿足,又要加一層虛偽的掩飾,讀的時候,會有一種人格和智商同時受侮辱的感覺。尤其在現代都市,不可能發生這種情況,要找人睡覺是,總歸找得到的吧,《繁花》完全沒有這種匱乏感。
金:上海陳村說,《繁花》怎麼一點解渴的都沒有,肯定被《收穫》刪了。有個上海女人卻講,這書黃,太黃。
鈴:這我是完全不同意的,這本書一點不黃啊,倒像是一個性冷淡的人寫的東西,咳。
金:對《繁花》這方面的議論,簡單說就是「道學家見淫」。其實小說到了現在,對性的這一塊已經登峰造極了,西方也是,無所不用其極,這個就……不講了。可能和長年做編輯有關,稿件看到,一般男性作者,會作為一種發泄渠道,所以,只要無關情節,太過自然主義,甚至一種超自然的……作者自溺其中的段落,我肯定會刪掉。
以前《上海文學》發了一女作者的稿子,大致講一個女孩子童年被奸,後到日本做了大學教授夫人,但和丈夫關係不好,寫一整天她碰到性暗示,去菜場遇到一老太太,指一個甲魚說,吃這個提高慾望,一步步烘托,到了結尾,面對買回來的甲魚,她叫中華料理店一個小夥子上門來殺,結果對方忽然把她按在冰箱上,解決了。後一半是寫這女人的心理,一直沒解開過去的結,這時閃回到過去,一切豁然開朗。女作者觸及到心理這一塊,文字乾淨。後來遭到批評,我認為批評者肯定以為,這是男作者過乾癮,因為這個作者有個男性化名字,容易誤以為是男人的臆想。如果是女性化署名,這內容在這個男人的社會,又會是什麼反饋?意思是說,我一直在這個範圍裡面對稿件,一直在判斷取捨,至於讀者怎麼說這方面的事,只能由他們,深者得深,淺者得淺。
第二支煙:平民生活中發展的事情是最豐富的,我經常寫這種不知道算是什麼關係的關係,我見得太多了
鈴:我想,這個跟社會規模的大小也有關係吧,比如說一個村子裡,就是三個男的四個女的,再怎麼弄也就這幾個人,但是上海有兩千多萬人,可能性接近無限了。
金:大概就是齊美爾講的,小地方沒秘密。所以說村裡的中國的小說,習慣上容易渲染到權力形成的一種亂,比如村長、村支書啊等等,寫到了頂端,沒有什麼可寫的了。
鈴:是,就算是爬灰,公公和兒媳,嬸子和小叔等等,仍然是一種權力結構,而都市是陌生人和陌生人,權力結構不明晰的,瞬息萬變,甚至根本不顯現。
金:城市像是一座森林,如果從一個作者的眼光來看,不是從道學家、所謂某種知識分子分析這個社會,等於一個小動物進入森林,根本看不清楚。譬如說,辦公室一男一女挺融洽的,下了班他們在做什麼?不知道,作家要代入進去,虛構他們的所作所為?根本就不懂,根本就不了解這些人,很多虛構因此很可笑。
文學已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步,接受了弗洛伊德等等各種影響,但落實到作者身上,仍然在過去的舊觀念里。作為一個小說編輯,看一份來稿中男的怎麼想,女的怎麼想,作者怎麼能夠知道?根本不會知道,為什麼要擺一個全知的視角?表現看不透的曖昧,才真實。
鈴:我其實特別喜歡《繁花》中曖昧的特點,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曖昧寫得這麼清晰而且詳盡,特別是那幾桌飯局。它展開了,寫得很細,很冷靜,又很清楚,我覺得這是特別高級的一種東西,人物也不是完全一點目的都沒有,但是目的又不是很清楚的。
金:無能為力。這時代就是這樣,因此經常突然冒出一個大新聞來,根本處於我們的想像之外。這等於你面對一座原始森林,你肯定覺得,在整體上它是完全看不清的,只能看見眼前一些動植物。人不是上帝。不知道這樣講對嗎?
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吧。這個社會的體量,是陌生人造成的,動態的過程重於靜態的目標:今天可以是合作夥伴,第二天可以上床,之後也不一定是他的小三,或是他情人或者他女朋友了,不一定有身份的歸屬感。這種敘事,是以人和人之間的往來為基本結構,呈現為一個巨大的模糊的網路,而不是前現代彼此從屬的樹狀結構,誰是誰老公,誰是誰的老婆,誰是誰小三,這麼明確。這種關係性的東西,我第一次在文學中看到,它這麼龐大。特別清晰。
金:《繁花》的話劇製作方,做過一個人物關係圖,我每次用PPT給讀者看,都很吃驚,我說這也是在座每一位的社會關係聯絡圖,人和人的關係,近近遠遠,親密疏離,幾十年積累,都建立了這種爆炸型的或者菌絲結構的密密麻麻的網,每一位讀者都這樣。
就像你說的,一般小說的反映,卻不這樣,邊緣太清楚了,而真正的生活,充滿了無數的不確定,小說應表現這方面的複雜性,比如平民生活的自身規律,豐富瑣細,符合城市的複雜特點。也是最近,我才知道一個新辭彙「第四者」。什麼意思?第三者有破壞力,第四者是有這種關係,但相安無事。以後應該還有其他名詞,都是一種自然形成的現象。
鈴:我覺得,這「第四者」稱呼還是有一點老的思維框架,總要排一個從屬的座次出來。比如今天誰跟誰睡了一覺,從此就是炮友關係嗎?永遠成他的炮友了?可能明天在路上看到,連招呼都不會打。只是一種偶然的人類活動,和建立身份感無關。我記得有人批評《繁花》說,小毛死的時候就像皇帝一樣,後宮全來了,在身邊哭,所以這書對小毛很仁慈,對女性有點歧視。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這些女的哭了一下之後,她們就永遠走掉了,她們的生活繼續,也不會為小毛停留的。
金:對對對。
鈴:包括銀鳳對小毛也是這樣。可能有身體的需求,社交的需求,當然也有一些感情在裡面,但都比較可控,有止損的機制。《繁花》讓我覺得舒服的是,裡面的人都很正常,腦筋正常,不像以前看到的,往往是男作家寫的作品裡,要不就是白蓮花一樣的大地之母,總歸是一個女性很豐滿,性能力很強,作為一個小男生對她既害怕又迷戀,最後成為他成長的鋪路石,要不就是神經病一樣的妒婦,老公出軌了,她瘋子一樣一定要跟了這個人,把小三擠走什麼的,看了就想,這什麼平行世界啊,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怎麼這麼恐怖?不僅國內的男作家了,包括村上春樹啊,納博科夫等等也不能免俗。《繁花》就沒有這種歇斯底里的東西。哎,但是有不少人覺得,《繁花》里的男女關係很恐怖。我很奇怪,這種分歧是怎麼來的?
金:有一種解讀方式,認為文學是一種標準教科書,並不知道是反映人生百態的。《繁花》有個豆瓣的評論,意思是說,男女感情關係已經這麼好了,他們已經睡了一覺了,怎麼李李還和阿寶商量,有個男人在追求她,她該怎麼辦?阿寶怎麼還會跟她冷靜討論,這算是什麼關係啊?所以說讀者是各種人,連這問題都覺得奇怪,就不能在一個平面上了。
鈴:但是把人寫得像神經病一樣有教化意義嗎?
金:端正三觀啊或者什麼。可這個社會究竟誰來記錄呢?文學在記錄。譬如沒有《金瓶梅》這本書,我們根本不知道,那時人的關係可以到這種地步,會完全消失掉,沒有了。說老實話,我反感的寫作一是內心描寫,二是所謂塑造人物,塑造是什麼意思?實際並沒有這麼一個人,用彩色泥土塑成一個形象?那這形象到底是真還是假的。生活中芸芸眾生都要塑造,才是文學?我刻意拒絕這樣,反塑造,對原型了解多少,他怎麼來,我就怎麼寫。
我們傳統敘事,歷朝歷代都是簡潔,表述內心一直是弱項,西方大篇幅內心樣式,和宗教懺悔有直接關係,每晚自言自語、自我檢查的遺傳,我們不這樣。
有個女人在我單位巨鹿路上,走了十多年,每天背一個袋子,披頭散髮,坐在台階上抽煙,走來走去,不斷喃喃自語,一直和誰在表白,在自省,這是難以理解的。我不喜歡這樣的場面,包括讀當代小說的所謂中國的內心世界,讀來讀去只能掠過,很難給我強烈的震動——人是無法脫離傳統的,一般人內心也並沒有分量,傳統敘事幾乎沒有所謂的獨白,從遠古到民初,都是用對話和行為完成性格。貼近這種特質,我確實得了好處。
金宇澄小說集《方島》插圖:「她一直教那病怏怏的孩子上海話,為他織毛衣……」
第三支煙:城市的豐富性,人性的豐富性,毛茸茸的一種豐富性
鈴:現在生活節奏快,大家都好像沒什麼時間去做一些看不到成效的事,比如美國的約會交友網站,都是下拉菜單,你是女人找女人呢,還是女人找男人,男人找男人,還是男人找女人,年齡體重興趣愛好,甚至還有演算法可以給你用大數據去匹配。人民廣場的相親會也是差不多。我覺得,難以定義的人際關係,似乎在文藝作品中很少見——總是在糾結,要結婚還是不結婚呢?要離婚還是不離婚呢?像《繁花》這樣大篇幅表現兩性之間的這種曖昧,很少見,話裡有話,多義的動作,非常有意思,是不是很難寫?
金:照自己知道的部分寫,不難。《繁花》里一個人物,一個女孩,在賓館大堂碰到一個日本老頭,請她陪著去花園裡散步。女孩子答應了。散步後老頭建議,明天再陪一次,這樣陪了幾次,有一天老頭說,他明天要回日本了,哪天再返上海,立刻聯繫她。老頭最後問她,有什麼要求沒有?女孩講到了要求,身邊這一桌人就七嘴八舌了,有為她按小時計算散步服務費的,有要買包包的,開小店的,做代理的,什麼要求都有。
最後,我自己寫這一段都很感動,這女孩講,她的要求,是想到花園飯店的頂樓看一看。日本老頭住花園飯店總統包房,女孩子是看著這個樓蓋起來的,一直不知道在頂樓看上海,是什麼味道。老頭就帶她到了頂層。啊上面是這樣的,好看啊。女孩就不說了。桌中人都等她說下去,後來呢後來呢?女孩子說,後來,就沒有了呀,看了頂樓風景,就告別了,老頭回日本後就沒消息了,女孩自己也去了日本,幾年再回來,她一直是在等老頭電話,但一直沒有電話。等於說,這故事剛接近核心,卻變成結尾的一個虛無。這時桌中很多女人就不相信了。女孩最後說,是啊是啊,我知道你們是不信的,我知道你們心裡一定以為,我是妓女!
這是我知道的一個故事,很簡單就固定下來,我知道讀者讀到這中間的留白,會有自己的判斷,讀者比作者更聰明,更有想像力,有各種回味。
人和人間的這種灰度,豐富的灰度,變化是無窮無盡的,拍腦子想不出來。我可以表現這種不知道算什麼的關係。我寫《繁花》的弄堂網,有個老網民張偉群老先生。寫了一本書,《四明別墅對照記》,一條具體大弄堂的田野調查報告。把愚園路四明別墅所有男女主人的簡歷,關係情況,都寫出來。甚至把50年代初派出所民警對每一戶家庭的描繪,都做在書里。我看了非常驚訝,老先生對每個家庭,每一對男女的舊事如數家珍。包括當年派出所的記錄之詳細,現在應該做不到。
這弄堂深處曾有一個接待日本軍官的日本妓院,老居民都知道,但沒有任何具體記錄,這部書再版時,有個老居民站出來說,他知道一些,當時是個八歲的小孩,在家裡哪個窗子里,可以看見日本女人洗澡,這孩子每天都在偷窺。相隔這麼多年了,會站出來說,令人感動。但即使這樣,還不能表現出小說能夠描述的更細緻微妙的關係。這關係是什麼?第四者、第八者都不知道。這就是城市的豐富性,人的豐富性,毛茸茸的一種豐富性。
鈴:哈哈,毛茸茸。是的,無法在框架裡面被定義的東西。我覺得現在談這個特別及時,因為最近似乎有一種保守主義的回潮。就是傳統的一夫一妻制要誓死捍衛,出軌就該死,實際上呢,大家一直在出軌,一直在離婚。
金:哈哈,這我不清楚。
鈴:《繁花》里寫汪小姐他們幾個人一起出去玩,那一段寫得就特別生動,汪小姐說,兩對夫妻出去,白板對煞,總要透一口氣吧?找一個奇數進來,兵法書上說,「以正合,以奇勝」,一有變數,就活了。
金:的確是有那種不安分的人。
鈴:它的戲劇性也很真實,可能汪小姐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有一點心思活絡了,但是你問她本人具體有什麼想法,她其實也講不清楚,就是覺得這樣會開心點。其實很有哲學意義啊,「潛龍勿用」的一個象。
金:人可以嚮往一種特別的體驗,也並不一定會怎麼樣,只是對平淡的生活厭倦了,要出去游一次。
其實社會是沒原則的,尤其底層,有自己的規則。比如出去吃晚飯,經過一個包房,往裡面一看,坐了一大桌人,男男女女的。你會覺得他們非常陌生,但如果這時候,房裡有個人認識你,把你拖進去,在十分鐘之內,你可能就和這幫人打成一片,甚至無話不談無所顧忌,你會發現,實際上人人在此刻都願意談論一些事情八卦,一些所謂核心內容。
從過去二三十年代回憶錄,一直延續到現在,只要是和平年代,能容得下一張飯桌的年代,大部分的時間,最大的享受就是傾聽別人的奇聞軼事。就像博爾赫斯所講,文學不是醒世救世,他喜歡《一千零一夜》給人的消遣和感動,這是他認為的小說最高境界。
在飯局上,每個人坐在那裡,實際在準備發言,這人講的時候,你肯定也想講一個特別有意思,與眾不同的事。《繁花》的飯局企圖就是這樣,每人講完全不搭界的故事,但有趣。以往的小說寫飯局,等於是是鴻門宴,是有動機的,談判什麼重要的事,或者男女間的一種表白,目的性很強。而生活的場景讓我們看清楚,這一桌人,五男三女,是怎麼回事。這場面就保存下來了,過很多年我們也能看到,時代的真實私生活,是這樣的。
金宇澄小說集《方島》插圖:「放上全天的飯,誰先割到桌子先吃,隨便吃,後到者就餓飯,那時候麥地里天天有死人……」
第四支煙:我不願意都是我講,我特別想聽聽年輕人的想法
金:今天做對話,特別想聽聽年輕人的想法。在豆瓣《繁花》上看到很多年輕人的留言,很多外地讀者,有位台灣小朋友在紐西蘭圖書館裡看了《繁花》,寫了很長文章。大概第一年,豆瓣《繁花》一直是9.1分,後來得了一些獎,大家心理上可能把它更高看了,現在分數是8.7分,也算很高了。當然我不是說分數啊,是想知道年輕人怎麼講。
上一回笛安採訪我的時候,我也問她,到底為什麼喜歡這本書?她做了簡潔的概括,因為它的豐富性,她讀的大部分都是鄉村小說,都有一些套路,關於城市生活,她沒有看到像《繁花》這種刻意提倡豐富性的文本。她中學時代看村上春樹一個短篇,寫一玩具店老闆給一女孩子介紹玩具,整個房間密密麻麻都是玩具,這場景讓她掉下眼淚,認為《繁花》也是這樣的感動。我問她對城市的看法,她說到法國很多年,實際是沒故鄉觀念的。她生在太原,後在北京。出國後經常有鄉愁,黃昏時只要看到一個麥當勞,就會立刻想念北京。
鈴:呃,北京跟麥當勞有什麼關係?
金:麥當勞是她們時代的常見風景,所以會引起鄉愁。這是一,另外是看見高速公路,會想念祖國,因為進入高速公路,就可以回到老家。想想看,我跟她相差三十年,對城市就有這麼大的差別。當然年輕人相對是淡的,要年過四十,懷舊才會強烈,年輕人就是小鳥,拚命往外飛嘛。
鈴:但是我現在已經進入中年危機了,二十幾歲時候就不想留在上海,現在偶爾回來,在一些細節里會感覺到自己和上海的連接。我昨天去看一個好朋友,他住新式里弄,我們談到大概晚上十一點半才散,下樓的時候,二樓一個女的穿著睡衣就走出來,她可能正好要上廁所,廁所在房間外面,大概是吵到她了,白了我們一眼。當時我就覺得,那一個白眼吃得很開心,心裏面好舒服。
金:好舒服?
鈴:對,以前會很煩惱嘛,但現在回來看到那個白眼,我就感覺很捂心,「嗯,回家了。」
金:跟上海人有一個緊密的接觸。
鈴:在美國,一棟棟房子都是獨立的,離得比較遠。
金:關係都很冷漠?
鈴:也還好,會有社區的概念,還是友好的,但是不太容易有這種比較強烈的衝突。
金:你這個細節很好。
鈴:是啊。她不講話的,就白你一眼,上海鄰居就是這種關係,對吧。也不會來罵你,只是明顯表現出她的不快,我心裏面好開心啊,一直心情很好地走下去了。
金:這個有意思,倒真的有意思。
鈴:《紅樓夢》裡面講「窩心腳」,她那個就是「窩心眼」啊,那一眼看到我心裡去了,特別舒服。她就是頭髮亂糟糟,穿著睡衣,很典型的一個上海中年女人的樣子。
金:一種復甦。13年《繁花》開討論會,《文匯報》發沈誕琦的評論,也蠻受觸動,她很早就到美國讀書,對上兩代人的上海生活,幾乎完全淡忘了,看了《繁花》覺得,青少年時代的場景全部復甦了,家裡人吵架,她祖父不說話,一直吵,吵到最後祖父就說,我只好不響了!我只好不響了。看了這一段,我真是沒想到,只覺得這個小說,五十年代的人會有些共鳴吧,但是幾次簽售會,包括在巴黎書展,都有在歐洲留學的上海小姑娘來買這本書。我沒有預料,沒想到年輕人會喜歡,而且大量和文學沒關係的人,通過口口相傳來讀。
鈴:你為什麼這麼關心年輕人的看法?
金:因為自己是從年輕人過來的,當時聽老人倚老賣老,特別討厭,直到現在,看到老年人有這些相似脾氣,一直告誡自己,我千萬別這樣,要多聽年輕人說話。《繁花》有那麼多八零、九零後讀者是最開心的。最初一次簽售,記得有本書排在前面一場,我一看,周圍全部是年紀大的,全部白頭髮的老頭老太太。哎呦,我就很擔心,因為接下來是我。擔心喜歡我這本書的,都是老頭老太太,很沒面子啊。等到了時間,大量的年輕人進來了,哎呀我好開心,這就是開心。得到下一輩人的注意,是最高興的事。
金宇澄作品《碗》插圖:「大家聚集在這個青年墳地的山坡下,看那盞燈慢慢爬行,忽高忽低,忽明忽暗……」
鈴:別人問到你成名之後的感受,你總是用一個老女人懷孕來打比方。你怎麼這麼喜歡用這個意象?
金:年輕媽媽生小孩,相對容易,也可以驕傲,可以生了再生。對於老女人,她知道不會再有這機會,會從早到晚抱著這個孩子,不斷地打扮他,每天看他不夠……當時我修訂這小說,就是每天看不夠。
鈴:以前你說像老女人懷孕,是尷尬得要命,原來還有特別寶貝的這層意思。
金:哈哈,當然有尷尬一面,比如心事重重,反應更強烈,年紀這麼大,內心完全不適應,也知道再不會有了。這小說非常難得,要把它做得更好。說起來是自覺,另一個角度來講,是一種變態。
鈴:我看了兩個版本,已經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了。還有一個題外話,如果以後有人用你的這個風格寫東西,會不會反感?
金:我樂觀其成。只不過怕被評為模仿,《繁花》的特徵太明顯,對作者不合算,如果作者要推翻這個陰影,有自己的辦法,是最好的。但這種改良上海話,是我長期改別人的方言稿子形成的習慣,換個人可能做不到。
鈴:這個嘗試特別到位,文本很清晰,書面閱讀,也念得出來。
金:有人說我發明了「不響」兩字,怎麼是我的發明?上海人每天都講幾十遍,這是上海人常用語。
鈴:但要找到它很了不起,發現和發明的界限,是很模糊的。
第五支煙:《繁花》是介於虛構和非虛構之間的一個東西,八卦的東西我聽了之後就忘不了
金:我們這代人經歷和你們不一樣,交遊雜。
鈴:我知道你的社交圈中有知青這個群體。
金:知青是混亂時代一個最混亂的群體,就等於你被迫和初中同學一起生活了七八年,是什麼情況?雖然以後大家各謀生路,但這些年從被迫到習慣,就有一種渾濁經驗,等於是和服過刑的差不多。但是你們有多次篩選,一般都是和高中、大學同學同事來往,如果回頭去看看你小學初中同學,風景就不同了,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現在的生活,你的小學初中同學也許在擺攤,你一看……原來他們有那麼多不同的內容。
鈴:所以你的市井故事主要來自於這個知青群體?
金:嗯,應該是和豐富的90年代有關,和個人的交友範圍有關。不總在知青或知識分子群里。比如有次被一個朋友叫去吃飯,姐妹倆從日本回來開了一個飯店,一桌人都面目不清。這種場合尤其在九十年代,非常有代表性。其實九十年代到現在都沒有結束,就是什麼人都在一起吃飯啊。但在你們這一代,兄弟姐妹少,都一個人,學歷的關係,交往都窄,八零後九零後的習慣脾氣和我們不一樣。
上次聽講,現在的上海小白領,吃飯都「拼桌」,那種適合他們的店,長方小桌子,這邊坐三個女的,附近坐兩個男的,一起吃飯各自講話,也互相聽對方說什麼,講的都是白領共同話題,老闆怎麼樣,同事怎麼樣。有陌生人在,雙方講得更多,像故意讓對方聽到,卻絲毫沒有搭訕的意思,吃完各自走人。這很有意思,等於他們寫的小說,都是同代人差不多的生活,大學生活,一代人職業生涯,只是舞台的景深度,單調了些。
這代人不太聽上一代人、上幾代人講事,從小就被大人籠罩,比較乖,心裡有想法,但習慣不說什麼,也不關心大人講什麼。我們這一代人是根本不受管的,我初中二年級文革開始,同學都跑掉,到外面去玩。根本家裡不管的,但家裡的事,上幾代的事,很願意聽。
鈴: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們所遇到的上一代人說教,其實是一種騷擾。但是你寫《繁花》,我沒有這種感覺,沒有說教,只是就事論事的陳述,可能這也是為什麼讓人較能接受。
金:可能是我做編輯非常長的時間,看了各類的來稿發現,好幾代作家,企圖繼承的也是一種說教傳統,灌輸一種東西給你,兜售觀點。但又沒有什麼觀點。老生常談,令人厭煩,要麼是政治趣味的圖解。《繁花》沒任何觀點。只把我知道的東西寫出來,一點都不想,不想再解釋什麼。噯。不解釋什麼。
鈴:我看《繁花》的感覺,覺得金老師應該是很懂得風月的,是嗎。
金:什麼是風月,我過去生活的東北,前身是勞改農場,不比插隊落戶,是一千個各城市男女規模的農場,北京,哈爾濱,天津,上海,杭州,男男女女在一起,背景是刑滿留場的各年齡人員,管教人員,一層一層,不如說是風景特殊。
鈴:要能看得懂,看得出來,還要有敏感度,我看著看著會覺得,嗯,金老師必定是風月老手,因此能這麼細膩。
金:不能用風月說事,有個經濟專家葉檀也喜歡這書,有人給我看她發的微博,她對朋友說,金老師不可能會認識那麼多女人,一個人怎麼忙得過來,肯定是聽別人說的。這話非常對。別人告訴我種種事,我不會忘記,換一個人,或者會忘。我喜歡特別的內容,只要看到聽到,就不會忘,可能是我的性格。我以前覺得,文學是對人有最深的研究了,現在越來越覺得文學很假,因為我知道真正的精彩關係,細節,比如風月,這世界最生動的內容,往往是爛在人肚子里的,不方便寫,不能說的,《繁花》有很多細節不能寫。
最近一直提到《南亭筆記》的郭子美,晚清將領,很有錢,非常特別,到上海就裝成一個乞丐,在四馬路的妓院門口,見妓女出來進去,送一張草紙給她,現在說是衛生紙。女人一般就很生氣,直接扔在地上,實際紙里夾了一張金葉子。他把這一疊手紙發完就走了,還被人罵,他為什麼會這樣。傳統筆記不比西方作派要大段解釋,寥寥數語,能看懂的,都有想像。我的想像是,心地好的妓女會感謝這個乞丐,不會摔在地上罵人,那郭為什麼這樣?引人遐思。不能說這就叫魔都,各式各樣的人都來表演這麼簡單。
包括書法家于右任跑到四馬路,找一個妓女。民國成立前,他在上海被通緝,一個陌生妓女收留了他,不知他是誰,養他三個月,一分錢不要。等到民國,他跑到上海報恩,他朋友對老鴇說了老先生找一個妓女小紅,萬萬不要告訴報界,是來找人,不是玩。說了這話,屏風後就有人哈哈大笑,上海最有名的小報記者就躺在後面。結果第二天,整個上海鋪天蓋地報道——于右任逛妓院。於老先生天天就坐妓院,任何妓女求字,他的字值錢,他就寫,身上不帶一分錢,一枝筆一圖章,住了一個多禮拜,老闆娘伺候了一個多禮拜,實際是故意消費廣告了一個多禮拜,最後說人沒找到。一個悲傷動人的故事,到了上海,可以簡單為一種風月,老先生有性格,無所謂。
鈴:我又要說到滬生了,滬生不也是這樣的人嗎,就是有八卦一定會站下來聽,也就是聽聽,孔子說述而不作,他是聽聽不響。
金:假正經。不覺得滬生是個假正經嗎?
鈴:可愛啊,怎麼假正經啦,想走走不了,蠻可愛的。
金:哈哈,蠻可愛的。他至少見怪不怪,知道都屬於正常生活。有些人是會大驚小怪的。
鈴:他是一個寬容度特別大的人,阿寶這樣的朋友能來往,陶陶這樣他也能接受。
金宇澄作品《碗》插圖:「井口只有一枚硬幣的一小片銀白色光亮,彷彿我返回這白色世界,極其困難了……」
金:一個男人在上海生活,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能心驚肉跳的,見得多是一種基礎,少年時代亂七八糟的就多,是這樣過來的,文革時代,比如人人可以去參觀一個私人卧室,徐匯區有個「水晶宮」,當時有個資本家,天花板到周圍到地板,全部是鏡子,中間一個床。我覺得怪,是千千萬萬的人都可以進去看,怪吧,都去看這種腐朽的生活,這種腐朽的生活。
鈴:你為什麼要反覆講腐朽呢。
金:唉,當時批判的嘛,當時文化大革命。
鈴:我想歪了。
金:大革命相當於把一個上海牌旅行袋,拉開拉鎖讓大家參觀,暴露「資產階級腐朽齷齪的生活」,所有的人都可以參觀,上海人說的,門檻踏穿。可以想像這是一個多麼荒誕的景象,普通的老百姓爭前恐參觀這麼一個腐朽卧室私生活。包括小說里寫的,我親戚讓我修訂進去,說你怎麼不寫寫我們五原路老闆?全馬路人都知道。我問什麼事?她說文革前有扇大鐵門十幾年沒開,大革命的拉鏈拉開了,老闆拉出來,原來他有六個老婆。就等於我們現在經常圍觀一個大案要案,萬眾仰慕的人,光明正大,一旦出了事,又是個極豐富的反面,實在太豐富,太有趣了。
鈴:《繁花》寫到抄家,有好多場景很有衝擊力,很有感染力,最經常被人引用的是香港小姐的衣服被扯下來的那段,但我印象很深的還有一個場景,寫一個蒼蠅,在一大堆一大堆珠寶上停留,然後從這個東西飛到那個東西,像惡夢,非常迷幻,特別有衝擊力。
金:我經歷過抄家,幾次的抄家,但和有些人還不能比,那天辦公室同事韓老師還跟我講,他家被抄了十次。我說我家還沒到這個數字。
鈴:哈哈,怎麼連抄家幾次都要攀比啊?抄家,這種創傷性的事情,在每個人的回憶里,大概是各有各的特點和面目。說到這裡,我倒想問個問題,你多次講,你的記性好,八卦的事情一聽難忘,不知道你回憶的時候,是文字性的,抽象性的回憶,還是有畫面的閃回?
金:主要是畫面,因為看到最重要,博爾赫斯那樣,可能光彩,聲音,氣味會更強烈吧。我感覺,畫面和畫面之間,才是文字鏈接的所在,也更動人,我很信賴具象,它能自動篩選那些曾經的,雜亂的印象……畫面會帶來很多元素,一切都由它帶過來。
鈴:果然如此。今天的採訪做到這裡,我有一點小小的收穫,說來說去,你作為一個小說作者的種種特點,優點,似乎都和你做了幾十年編輯的經歷有關係,做編輯,第一個是,看了大量有問題的作品,知道題材上,寫法上,哪些地方應該要避開,第二,總是在聽別人講,看別人的表達,雖然不響,心裡其實都記得,有本帳。
金:可以這麼說吧。
(感謝金宇澄老師對稿件的勘正和修訂,也感謝周炎同學對文稿聽寫等方面的協助。)
圖片均為金宇澄老師提供,插畫為金老師所作。
金宇澄,《上海文學》執行主編,小說《繁花》作者。
小轉鈴,專欄作者,匹茲堡大學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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