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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瓦爾澤和他的《童貞女之子》

「信仰就是一種能力,它就像音樂天賦,有些人有,有些人沒有,有些人有能力獲得,但有些人不然。信仰比知識更重要。信仰往往會引起人最大的不安。」馬丁·瓦爾澤說,「信仰是這本書最重要的主題。」

馬丁·瓦爾澤和他的《童貞女之子》


馬丁·瓦爾澤


德國作家馬丁·瓦爾澤第一次來到中國,是在2008年,受歌德學院(中國)之邀。當時,他和莫言進行了一場兩個小時的文學對談。那時的莫言還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據說,和瓦爾澤同坐在一張長椅上的他不斷地舉起高腳杯喝著桌上的葡萄酒,並自嘲說:「我來了這裡以後就喝酒,因為我很緊張。」「跟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學家對談,我得先喝酒,把膽壯起來。」莫言還說道,「1957年他寫第一部小說《菲利普斯堡的婚事》的時候,我只有兩歲。」而坐在他面前的馬丁·瓦爾澤,當時已經81歲。


稱馬丁·瓦爾澤是德高望重的文學家,當然並不只是因為他的年紀。在德國戰後文學史上,他與君特·格拉斯、西格弗里德·倫茨、海因里希·伯爾有著同等重要的地位。更為重要的是,他始終活躍在社會活動中——儘管他不認同自己為知識分子身份,他說:「知識分子總想證明自己說的話是正確的,不想證明反面,任何事情要在反面成立我才講,所以我不是知識分子。」但是,連續幾年,他都在德國權威的政治學雜誌《西塞羅》頒布的500名德國知識分子影響力排行榜上名列前茅,2007年時,他還曾位列第二,而當時的第一位是教皇本篤十六。


前幾日,馬丁·瓦爾澤再次接受歌德學院(中國)的邀請前來。距離上一次,他為了小說《戀愛中的男人》在中國出版而來,已經相隔6年,如今的他89歲。這6年中,他依然在持續寫作,先後出版了三部長篇小說,《童貞女之子》《第十三章》和《一個尋死的男人》。我們最先讀到的是《第十三章》,一本書信體的愛情小說,瓦爾澤建議譯者、北京大學德語系主任黃燎宇打破德語世界的出版順序,先對它進行翻譯,理由是其篇幅相對短小、好讀,厚度只有其後寫作的《童貞女之子》的一半。而《童貞女之子》——瓦爾澤在接受採訪時說,雖然他無意將它當作某種總結,但它幾乎囊括了他一生所關注的所有問題,愛情、信仰、語言等等,它們的存在和可能性。

馬丁·瓦爾澤和他的《童貞女之子》



《童貞女之子》


《童貞女之子》的書名就有著明顯的宗教色彩——男主人公珀西的母親告訴他,當初懷孕時,自己並沒有需要任何男人。作者似乎是在賦予珀西耶穌式的聖人色彩。而珀西自己也始終相信母親的話,即便到他成人,擁有了一定的常識之後依然如此。他是一所鄉間精神病院的看護,依靠講述和傾聽來「救贖」裡面的病人,也在與病人的交流之中尋找生命的意義,他所扮演的正是一個小世界中的救世主。他講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書中有他大段大段的獨白,精神病院的院長法因萊茵教授對他說:「你講起話來有時像個瀑布。我們真想到這瀑布底下站一站。」


在這種鼓勵之下,珀西開始了公共演講,而不再只是一個人無窮無盡地說著。但是和大多數的講者不同,他堅持完全即興式的講話。他說:「我不會提前準備的。我認為這樣做不好,自己有準備,卻對著一群沒有準備的人講話。」珀西的觀點既是對小說情節的推動和表達,也是作者在語言上的一種實驗。「他為什麼覺得自己不能做準備,不能對著眾人念一篇講話稿?」馬丁·瓦爾澤解釋說,「稿子很可能是一周前寫的,並不是他面對著聽眾時那一刻的想法。但是,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的其實是他現在的存在狀態,他想要和下面的聽眾說此刻他的頭腦中在想什麼,此刻他的心理是怎樣的,分享他當前這個時刻的內心經歷,因為這個時刻和之前的、之後的時刻都不同,類似於和正在聽你講話的人之間的一種神秘溝通。」

照此,作家幾乎永遠也不可能和讀者之間完成這種所謂神秘的當下的溝通,這會是一種困擾么?「對對對,你說得非常對。」瓦爾澤興奮地拍了一下桌子,「在德國,有作家朗讀的傳統,一部小說可能會被作家朗誦30遍、40遍,然後和大家討論。但小說都是提前寫好的,並不是和別人分享你當下的想法。」接著他告訴我,他每次都會儘可能地嘗試去分享他當下的想法,有時候甚至會嘗試只說當下的想法。就像他在書中拿珀西這個角色來做實驗:「寫下珀西的那些講話也是在做一種展示,展示一個人毫無準備地特別真誠地跟別人講話,心裡在想什麼,這是一種嘗試。」


「但是,」瓦爾澤強調了這個轉折,「這樣做,有的時候可能會讓場面有些難受,或者讓我自己也不是很舒服。你要知道,在所有的交流場合當中,你永遠都做不到一個徹底真誠的人。在人類社會所有的模式當中,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要戴著面具。人都要去扮演自己的角色,總是要去適應別人或者適應自己的角色,所以不可能完完全全的真誠。」


寫作《童貞女之子》的那段時間裡,有兩位神學家到瓦爾澤處做客,當他們聊起珀西這個人物,以及他這種毫無準備的講話時,其中一個神學家說了《聖經》中的一句:「你要大大張口,我就給你充滿。」接著,他又引用了一句耶穌對其門徒說的話:「有人把你們接去受審的時候,不要事先擔心說什麼,到那時候,賜給你們什麼話,你們就說什麼,因為說話的不是你們,而是聖靈。」瓦爾澤聽後,在書中加上了兩個神學家的形象,並讓他們在書中說了同樣的話。最終,主人公珀西就是因為這種公開的講話,引起他人的惱怒而被槍殺。殺他的人,正是他在書中的一位「精神上的父親」埃瓦爾德的12個「摩托門徒」中的一個,因此他的死也有充足的宗教意味。


埃瓦爾德這個角色,年輕時親近民主德國,參加過工人運動,珀西的母親在他的一次演說中幫他舉過話筒,將他視為心靈寄託,給他寫了無數封信,但他本人對此一無所知。他因左翼活動丟掉教師工作後成了一名摩托車教練,有了自己的12個所謂摩托門徒。因治療口吃,他結識了語言矯正師埃爾莎並一見鍾情與其結婚,後來又因參加摩托比賽出軌心理醫生西爾維婭。在矛盾的愛情中,他精神分裂,住進了珀西所在的精神病院,從珀西口中聽說了他母親的故事。最終他在醫院自殺。


馬丁·瓦爾澤的母親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童年起就使他受到很深的影響。這就不奇怪在《童貞女之子》裡面,他將信仰作為最重要的主題。書中談論信仰最多的人是法因萊茵教授——這間醫院之前是修道院改建的,法因萊茵的祖先曾是這裡的修道院長。因此,除了醫術之外,他還潛心研究修道院珍藏的耶穌聖血聖髑的歷史。「他的很多話,可以作為理解信仰最基本的東西。」瓦爾澤說,「其中最重要的『我們相信的永遠比我們知道的多』這句話完全可以被放在現實生活中進行檢測,比如戀愛中,或者其他地方。」他認同丹麥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所說的,信仰的高度永遠和不信齊平。

「信仰本身總是要伴隨著對信仰的懷疑,沒有一種信仰是純粹的,讓你不加懷疑的,你會經歷一會兒肯定一會兒否定的過程。」信仰到底是什麼?「我喜歡的一個神學家卡爾·巴特說,你不可能在某一刻說這個就是信仰,就像你給正在飛行的一隻鳥拍照,照片上看到的永遠只是影像,而不是那隻真正的鳥。」


法因萊茵的命運是這樣的:他時刻感覺被副院長布魯德霍費博士迫害,恰恰,初戀女友對他有兩次背叛,第二次的出軌對象就是布魯德霍費。後來,他出手偷竊了聖髑,被診斷患上了精神病,終日扮成雕塑站在前女友的居所下,最終被一群醉酒的混混打死——瓦爾澤的小說中幾乎沒有出現過由衰老而來的自然死亡。「好像『死亡』作為名詞,對我來說不能產生什麼感覺,我所能想到的『死亡』是動詞的那個『死亡』。」直到他最近的小說《一個尋死的男人》中,也依然如此。遭遇朋友背叛、破產的男主人公遊走在自殺論壇里,而「自殺」正是指向另一種非正常死亡。「我沒有親身經歷過動詞的死亡,所以也沒有辦法去寫。」瓦爾澤打趣說。


珀西和他的母親、埃瓦爾德、法因萊茵,幾個人的命運讓小說跨越了70多年的時間距離,可以看到的是,瓦爾澤關於語言、信仰以及愛的探討,一直架構在從上世紀30年代起一直到本世紀初的德國社會心理的發展問題之上,而不是純粹的形而上的討論。其中,小說的很多細節甚至讓評論者們認為瓦爾澤有具體所指,比如主人公珀西將缺乏愛和接納的文學批評家稱為「糟糕的詆毀者」,有可能還是在影射2002年,他的小說《批評家之死》出版前後,那些惡言相向,詆毀其書中有反猶傾向,而引起軒然大波的評論者們。


這一次的中國行,瓦爾澤依然被反覆問到有關《批評家之死》事件的情況。「在中國,想要解釋它為什麼會在當時引起那麼大的轟動顯然是不太容易的,它是非常德國式的醜聞。」當初的評論者們如今已經停止了對他的責罵,但這個「非常德國式」的事件恐怕依然在對他的生活產生著持續的、或多或少的影響。但是,不論怎樣,不論他的作品中是否還偶有指涉,它都不會是馬丁·瓦爾澤筆下唯一關心的重要問題。

在近來的幾部小說里,瓦爾澤多次書寫著一種老年危機,這種危機發生在愛情里。《戀愛中的男人》講的是歌德的老年危機——74歲的歌德愛上了19歲的烏爾莉克·萊葦措,他想要將自己從這種危機中解救出來,但是無能為力。《一個尋死的男人》里,72歲的主人公特奧·沙德遭遇朋友的背叛、公司破產,但是這些都沒有真正影響到他,直到他在妻子的店裡幫忙時,對一個顧客一見鍾情。瓦爾澤認為,到這裡,真正的危機才出現。


真正的老年危機是什麼?瓦爾澤告訴我,並不是身體的老去和心理依舊年輕之間的矛盾,而是一種不可能性。在《戀愛中的男人》里,歌德有一句內心獨白:「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已經74歲了。」換句話說,戀愛中的人,很可能會忘掉自己的年齡,更不會去考慮自己的身體狀況,而更多的是趨向我和她有沒有可能,當他認為不可能性大於可能性的時候,就陷入了危機。「在我的作品裡面,經常出現男的一方比女的大好多的愛情故事,對於這樣年齡的男人來說,愛情是不可能給他帶來現實幸福的,這是一開始就註定的。但是儘管如此,他們會引發我很多的感慨。」


瓦爾澤說:「我曾經寫過一個角色,男主人公經歷了驚心動魄的愛情,但他預見自己的愛情肯定不會有結果。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自言自語了一段話來描述當時的狀態,在那段話里他發明了一個詞——在德語里是可以將一個名詞加上另一個名詞變成一個複合名詞的——這個詞前面的一半是『不幸』,後面的一半是『幸福』,組合在一起就是『不幸的幸福』。用不幸的幸福來形容是唯一合適的詞,那個主人公在當時的情境下想要表達的是,完全沒有不幸的幸福近乎是謊言。換句話說,所有的幸福裡面包含著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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