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學詩」的妙味
當踐踏落在美麗之上,當污濁落在純潔之上,當殘缺落在生命之上,當挫敗落在夢想之上,不幸才有悲劇的力量!
香菱學詩這一段,出自《紅樓夢》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我一直覺得這一段別有妙味的,且這妙味有三重。
頭一重,進一步教我們了解了黛玉。
第二重,更教我們認識了我們從小說一開頭就知道的「熟悉的陌生人」香菱。
第三重——也是相對次要的卻更有獨特的——是「詩」的:《紅樓夢》從來不只是一部普通的小說,它的「詩化」傾向十分明顯,或直接以詩歌刻畫人物,或間接借用詩意來營造內在的精神世界和外在的社會環境,更直接表達著對詩歌的觀點和理解。
先說頭一重。
這一段里的林黛玉,完全不是此前我們感覺到的那個小心敏感、多愁善感、嬌弱的林黛玉,也不是那個縈繞於個人愛情的貴族小姐了,而是一個意氣風發、揮灑自如、熱情洋溢的林黛玉,一個才華橫溢,學問淵博,清晰深刻的女詩人女才子了。
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
黛玉完全沒有初入賈府時,回答賈母和寶玉關於讀書問題的小心,也沒有給寶玉做香囊時的拿捏作態,十分痛快。
在這痛快中又有幾分謙遜:「我雖不通」,又有幾分自信「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這不禁讓人想起梁任公先生的「啟超沒有什麼學問——可是也有一點嘍!」
黛玉如飽學碩儒揮灑自如,但她並不高高在上。當香菱又來和她探討時,她說「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對香菱毫無保留。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 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對香菱第一首習作,黛玉非常敏銳地發現她的問題,又充滿鼓勵: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對第二首習作也客觀而坦誠:
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
對詩歌的做法,別人視如畏途,她卻舉重若輕,才華彰顯,更重要的是,她關於詩歌立意的話更突顯了她對詩的本質——「詩意」的尊崇和領悟。
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然後,林黛玉又表達了她對前輩詩人的品評:「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
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
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暘,謝,阮,虞,鮑等人的一看。」
就算這裡提到的順序,不意味著林黛玉對詩人推崇的順序,我們也可以看出,她所看重的:王維的五律,杜甫的七律,李白的七絕,她受影響頗深的陶淵明以及魏晉建安正始詩人詩作。
她並非刻意炫耀自己的學問,但由這些詩人,我們其實已經看見黛玉的學問功底了,也看到她並非人云亦云。
對王維杜甫,她各取所長,對李白,她不稱頌他的古風——即便我們不肯以「女詩人」三個字相許,也得承認,她是一個對詩歌有著獨到眼光和見解的女才子。
如同寶釵撲蝶之於寶釵的形象意義非常一般,香菱學詩這一段中的刻畫,對於黛玉的形象也是非同小可的,它教我們看見一個正常的、非病態的黛玉。
而這個黛玉的存在,正好更加深了我們對病態的黛玉的憐惜。這個黛玉的光彩,更加教我們領會到「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悲劇力量。
第二重妙味,是香菱。
我們從小說開始第一回就認識了尚在甄士隱膝下承歡的香菱——甄英蓮,但是我們卻似乎一直沒有什麼機會真正認識她。
我們知道香菱(英蓮)的許多事——她的走失、她的被賣、她的長相,但是我們卻一直沒有機會真正了解這個女子的性情。
《紅樓夢》前八十回的結尾,就是第八十回,其實也是結束在香菱的身上的,回目叫做「美香菱屈受貪夫棒」——自香菱而始,至香菱而止,這個女子難道真的只是一個線索?
不是。在《紅樓夢》的前八十回中除了開頭第一回和第八十回,一共三次有她的「戲份」,一次假的,兩次真的。
第十六回,平兒假借香菱來找鳳姐說事情,其實是假的,是為了調開賈璉好彙報王熙鳳偷放利錢的事情;第四十八回香菱學詩和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香菱正經出場的重頭戲。
這樣說來,第四十八回,就是香菱正是在我們面前展現她自己的性情了。
我們看見一個不甘於卑賤,不屈服於不幸命運的香菱:她要學作詩,而且直接就奔著心目中和公認的「大詩人」林黛玉去了——「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
一個對高雅美好(詩歌)嚮往很久的香菱:
她在這一次之前已經出於個人興趣接觸了詩歌——「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
一個痴心學習、孜孜不倦、樂於求教的香菱:
「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
一個潛心鑽研、悟性很高的香菱:
第一次作詩她「如此茶飯無心,坐卧不定」,再被要求重作之後,「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
更借寶釵之口說出她「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
第三次再作的時候,她「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 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閑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閑閑罷。』香菱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
然而一次比一次好,她的進步真是飛速,也正印證著寶玉的話「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在命運的撥弄之下,在不幸的遭際之下,香菱表現出來的卻是青春、美好和人性最光彩的一面,這樣的香菱,配得上貫穿全書。
這樣的香菱就是所有優秀美好的青春生命的一個縮影,一個象徵,她「平生遭際實堪傷」不正是對本書中一眾優秀女子的共同嘆息嗎?
在這一回中,兩個不幸的孤女——林黛玉和甄英蓮的生活有了交叉。
記得林黛玉三歲時,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她去出家(第三回),而第一回「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
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
那時,甄英蓮「年方三歲」,這兩個女子的不幸命運本就相似。這樣回首一看,香菱向黛玉學詩,真的只是無關緊要的一個橋段嗎?
我們自然不該太過穿鑿地去解讀《紅樓夢》中對人物結局的暗示,但是我們可以就此相信這部奇書想要表達的對美好的讚美與嘆息。
當踐踏落在美麗之上,當污濁落在純潔之上,當殘缺落在生命之上,當挫敗落在夢想之上,不幸才有悲劇的力量!
第三重,就是詩意了。
真正的詩意,並不僅是表現在寫詩上的。其實在這一個橋段中,借著林黛玉之口,已經告訴我們,詩歌的格律固然是重要的,但是真正的詩意是來自立意的,是來自滋味的。
這不僅是一個詩歌的理論態度,更是如何看待《紅樓夢》中那些和詩歌有關的片段的態度:美好的、高潔的、充滿生命力的,洋溢著青春、友誼和個性的,就是詩意。
有時候,這種詩意是一種畫面: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醉卧。
有時候,這種詩意是許多詩句,是那些詩社中姊妹們的詩篇,是黛玉臨風灑淚、湘雲對爐吟詩的佳句。
有時候,這種詩意還是一種人生狀態:妙玉在櫳翠庵的孤高不群,探春在大家族複雜人事中的張弛有度不失個性。
在這個橋段中,詩意就是卑賤而命運多舛的香菱不甘的心志,是她們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不屑,是她們對自古優秀靈魂與詩作的領悟和共鳴。
這一段較之美景與詩社,其實更表達著美麗青春的詩意,是這部神奇的詩化小說最高人一等的創意之筆。
讀《紅樓》,最幸福正在這種多重的妙味。
管 錐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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