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奎松：不僅僅是「種族」

不僅僅是「種族」！

文|楊奎松

（歷史學者）

希特勒及其德國納粹在他們執政的短短三四年時間，有計劃地集體屠殺了近600萬猶太人。

希特勒為什麼要殺害猶太人？當然與19世紀歐洲種族主義思想的影響及20世紀初優生學思想的傳播有關。希特勒對此講得理直氣壯：世界上的人理當分為三等，高等民族是文化的創造者，低等民族是文化的保持者，劣等民族則是文化的破壞者。「唯有雅利安人種有資格做第一種的代表」。

但是，既然世界上的人可以劃分為三等，高等優秀者唯有雅利安還必須血統純正，那麼，其迫害對象，也就不僅僅限於猶太人，甚至不僅僅限於所謂民族、種族，以及特定人群了。希特勒早就公開宣布過：所有被征服低等民族必須要服從雅利安人的意志和目的，接受其保護，並在其支配下工作，雙方之主奴地位永遠也不得改變。

紀錄片《意志的勝利》(Triumph des Willens)劇照

1940年5月，黨衛軍頭子希姆萊就報告稱，對於新近從波蘭劃入德國東部的「非德意志裔之居民」，「我認為閱讀是不必要的」。因此，除了小學之外，「在東部完全不準設立任何學校」。據波蘭官方後來統計，該國在戰爭期間至少有100萬人死於德國納粹有目的的清除行動之中。

已知在德蘇戰爭爆發後三四年時間裡，蘇軍571萬戰俘，有330萬人慘死在戰俘營里。其中1941年被俘的187萬蘇軍戰俘，被處決者就有47.3萬人。與此同時，德國人也有計劃地針對不馴服的俄羅斯平民精英分子進行了大規模的屠殺。僅據其「特別行動隊」戰爭開始後八個月的統計，其北方、中部、南方和最南方各隊，至少「處決」了56萬俄國人。

電影《施佩爾和希特勒》(Speer und er: Nachspiel - Die T?uschung)劇照

一旦把人區分為「高等」「低等」「劣等」，相信劣等人群是高等人群的敵人，自我憂患意識、恐懼心理，以及必欲將威脅消滅於萌芽之中的警覺心和殺戮欲，也就難免水漲船高，日趨極端了。即使對所謂自己人，也很難不分個高低優劣，並採取種種措施以求純潔。因此，1939年9月希特勒下令進攻波蘭，發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同時，他馬上想到的，並不是消滅猶太人，而是發布了一道清除德國境內各種劣質人口的命令。在隨後不到兩年時間裡，大約有七八萬名在療養院及安養院吃閑飯的病患，一兩萬名被各集中營剔除的病號、殘疾者和精神病院的全部猶太病患，以及大約3000名年齡介於3歲至13歲之間的殘疾病患兒童，連同大約兩萬名流浪的吉普賽人，都因此被清除了。同時，有近40萬患有或只是被推定會罹患遺傳疾病者，被強制性絕了育。

無須說，幾乎所有研究者都注意到了希特勒的種族清洗政策與20世紀初優生學在歐美流行和興旺有關，也都很清楚這種強調社會幹預的優生學，被希特勒運用強大國家機器實驗於歐洲大陸之後，竟一變而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但是，很少有人注意或談到過，希特勒的主張和行徑，之前或同時也一樣發生在歐美各國。其對人權的傷害，乃至對社會人群的優劣劃分，也曾經一樣赤裸裸，與希特勒法西斯所想所為其實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別。

從左至右為：帝國元帥赫爾曼·戈林、帝國元帥威廉·凱特爾、德國海軍元帥卡爾·鄧尼茨、黨衛軍頭子希姆萊，前面是希特勒

希特勒改造民族國家的野蠻邏輯，也不是生來俱有的。他最初接受英國人弗朗西斯·高爾頓的優生學主張，至少表面上也是從積極的而非消極的角度談問題的。1924年的他明顯地曾主要著眼於婚姻、生育和教養問題。其觀點是：「民族國家的緊急任務就是在於改進婚姻的制度??用以來創造像神的人類，而不是創造半人半獸的怪物。」國家必須「只許健康的國民生育子女；而把病人或是殘廢者的生育認為可恥」。希特勒因此對美國白人在維持血統純正方面的成就還頗多羨慕。他寫道：當今歐洲的雅利安人因長期與劣等民族混雜，血統已不再純粹，創造力也跟著慢慢消失。而「北美之人口，大部分是日耳曼種族，極少和劣等的有色的民族相混雜」。其政府公開「禁止不健康的人入境，而且嚴禁某一種人入籍」，充分顯現了其觀念上的堅持。

在這裡需要說明的是，發明「優生學」（engenics）這一概念的高爾頓，基本上是著眼於優質婚配和計劃生育的作用的。他的主要觀點，是相信遺傳決定人的智力和才能，認為無序的自然選擇正在造成歐洲社會優秀人種的劣質化，主張通過有計劃的「社會幹預」，來優化人種的遺傳。

高爾頓的優生學邏輯，是基於其表兄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觀點，具有一定現代科學的依據。然而，類似的邏輯，古希臘人早就從良種家畜家禽和貓狗培育經驗中注意到了。柏拉圖就借蘇格拉底之口，主張一個族群人種的改造也應如此行事。他寫道，為了讓國家的後代變得更優秀，「最好的男人必須與最好的女人盡多結合在一起，反之，最壞的與最壞的要盡少結合在一起。」「優秀者的孩子??帶到託兒所去，交給保姆撫養；??一般或其他人生下來有先天缺陷的孩子，他們將秘密地加以處理。」

納粹的少年軍

所謂優生的觀念，從人類最早認識到其作用之日起，就存在著積極與消極兩種干預的態度。前者主要著眼於健康、優秀的男女婚配和計劃生育，後者則著眼於限制不健康、有殘疾男女的生育，甚至是生存。在柏拉圖時代，依照民主程序管理的小小的城邦國家，無論如何難以做到。龐大的羅馬帝國形成後，當政者最多也只能做出「嬰兒被識別出為特別畸形者，得隨意殺之」的消極規定，並不能簡單地規定病患殘疾智障的標準，然後隔離、絕育或消滅之。類似的情況一直延續到高爾頓的優生學主張提出後，社會精英對自身文化、血統遺傳危機的擔憂與恐懼，要想轉變成一種國家干預行為，在已經開始有了人權觀念且相對民主的國家，也是困難重重。

據艾倫·M·霍恩布魯姆等人所做的研究，高爾頓的優生學觀點於19世紀七八十年代逐漸公開後，幾乎馬上就給美國醫學界提供了拿孤兒院和收容院里兒童做醫學試驗的充分理由。至少在1893年之後，已經有不少美國醫生在公開利用低能、弱智或殘疾兒童在做各種醫學試驗。

據統計，在1899年-1912年間，美國醫學界僅著名醫生就發表了至少38篇論文，直截了當地主張對社會上大量心理和道德有缺陷者實施絕育手術，以阻止他們「飛速毒化這個國家的血脈」的危險無限漫延。有些醫學權威人士甚至公然在著名的醫學雜誌上發表論文，提倡對強姦犯進行閹割，對不良群體（癲癇、酗酒和肺癆者）施行絕育，用毒氣室把殺人犯和愚蠢的低能兒都殺掉。

英美眾多重要政治家、思想家、學者和作家，這時都加入到對生育和遺傳進行社會幹預的鼓吹中來了。其中許多人對劣等種族大量移民歐美世界，污染高等白人血統，和社會精英階層生育率大幅下降，貧民及低智商階層生育率持續保持高位，危機感深重。因而，他們大都是些「消極優生學」的主張者。如英國知名科幻作家赫伯特 G.韋爾斯，在1902年出版的《新共和國》一書中斷言：「人類血統改善的可能性在於失敗者的絕育，而不是在於成功者選擇生育。」「新共和國將如何對待劣等種族？??世界是一個社會，不是一個仁慈的機構。」為了使「缺陷不再代代相傳??那就是死亡??新共和國的人們——將會有一種理念，使得謀殺成為一件值得做的事。」

正因為如此，就像希特勒提到的那樣，雖然奉行民主制度，美國卻是各國政府中最早開始把「消極優生學」訴諸國家行為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美國已經有16個州通過了絕育法（有4個州被州長否決）。在1882年和1924年，它還先後通過了禁止華人以及中東、東亞、印度和限制東歐，包括猶太移民的各種法案。

有了美國的榜樣作用，北歐的丹麥、瑞典、芬蘭、挪威、冰島等，也都先後通過了強迫絕育法。明確規定，為了能夠由凈化提純本國人，以便組成「健康社會」，同時也基於經濟利益的考量，必須限制弱智者、精神上有障礙的人、殘疾人，以及社會下等階層的人繁殖後代。對這些人如勸說無效，政府可以「強行執法」。

由上可知，希特勒及其德國法西斯「二戰」期間的所想所為，是有歷史肇因的。其觀念、政策及其行動，嚴格說來不過是人類社會自古以來反人性的野蠻思維方式的一種邏輯發展與極端釋放。

在這裡或許值得提一下當時英國的表現。英國是達爾文生物進化論、斯賓塞社會進化論，以及高爾頓優生學的發源地，社會精英階層對種族、階級血統、文化的延續問題，一度也討論得熱熱鬧鬧。但是，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卻只是越洋在美國引起轟動，高爾頓直到去世也都還是強調優生優育的「積極優生學」的主張者。英國議會固然在1913年曾經通過了一個《智力缺陷法》，授權各級政府鑒定有智力缺陷者並加以隔離，但它從沒有接受過強迫絕育的議案，其隔離法實際上也未能真正得到落實。比較德國和北歐這些民族相對較為單一的國家，比較美國這種移民壓力深重的國家，有著長期的殖民經驗和教訓，特別是有著幾百年爭取權利平等經歷的英國人，明顯地更重視人權保障，而非血統純潔、優秀的問題。而這一點或許正是促使英國沒有像當時其他歐美國家那樣，擠上「消極優生學」快車的一個原因吧。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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