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上了一個路燈

我愛上了一個路燈

— 這是爾語的第206號故事 —

它就在我家附近。

每天下班回家的時候，看見它遠遠的照亮一小塊空地，昏黃的燈光灑下來，彷彿等待我回家。晚上，它就在我的窗外，月亮下面伴我睡著，早晨醒來從窗戶向外看，就能看見它認真的站在樓下。陽光灑在它的帽子上，乾淨明朗。所以你知道，公寓外面有一整排路燈，只有這一盞是等我的，所以我記得它，而不是其他的路燈。雖然它們有一樣的帽檐和臉，我卻從沒有認錯過。

那是我第一次喜歡自己之外的個體。我每天和它打招呼，和它說好聽的話，嘴巴像抹了蜜，眼睛裡有風景。春天和夏天過得很愜意，可是冬天就有些問題，冬天路上太冷了，都結了冰，我要上班不能每天陪它，所以它一個人站在門口就覺得漫長的一天一天很難捱。

那是靠愛情相互取暖的年紀。

有天晚上城市裡下了很大的雪，大到路上都擁堵了起來。一個同事自告奮勇送我回家，我欣然答應。我從他的車下來，並邀請他進屋喝杯熱茶。「你一個人住嗎？」他問。「是的。」我回答得不猶豫，心虛的用餘光掃向窗外，我看見我的路燈帽子上是一層雪，沒有表情。那個同事在我家一起看電視，很晚才走。

路燈生氣了。

之後的幾天都不理我，還時常故意把燈一閃一閃的鬧情緒。我並不想認錯，因為我也不開心，沒人陪我我不開心，畢竟我年輕氣盛，需要愛，需要說話，需要吃東西。我們一直冷戰到聖誕節晚上，那天我提前下班，用手指敲打它的手臂，發出金屬噹噹的聲響，「別生氣啦」。我把一個金色的圍脖還有白色的塑料雪花掛在它的身上，我們和好了。

回想起來，我也是挺作的年紀。有次出差前故意去找它，「和我一起去吧，不然就分手」。它沒說話。我知道它作為一個路燈什麼也做不了，於是轉身提著箱子飛快的走出小區，背對著它的臉上都是得意的表情。第二天在出差的地方辦事，路過一個郵局門口，一個綠色的路燈，突然朝我擠擠眼睛，我就笑了。

這個郵局的路燈是它的朋友。等我忙完了工作，我就走到郵局門口，在那盞綠色的路燈下面站了好久，我們沒有說話，但是可以交流。綠色的路燈告訴我，說我家的路燈雖然很沉默，但在黑夜等不到我回家有多麼難過，每晚努力發光，為的是照亮門前的小路等我回家。我接了老闆打來的電話，就和它匆匆告別，但我已經不生氣了。忙完工作，我一個人去吃了一碗貓耳朵面，喝光了湯。在遙遠的南方城市想，這裡的冬天也許不會那麼冷。如果可以搬家搬到這裡，是不是會活的不那麼冷清。

那次回去之後，我和路燈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候。嘴巴像抹了蜜，眼神里只有唯一的風景。隨著在公司呆的時間越來越久，我的工作越來越忙，常常出差，每天在陌生城市的旅館醒來，它經常聯繫不上我。後來我因為工作原因搬家了，搬到了南京，公司在那裡開了分公司，挑出一些人去南方打基礎，時長一年。

開始有些捨不得，因為很多東西都不能帶走了。不過年輕氣盛的我很快被新的生活裹挾，再很久，都沒有回去過那箇舊公寓。它也找不到我，只能等我有心事需要傾訴的時候，才能去找它。每次都是我說的很多，它卻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想要告訴我。

我本來想要一個和我一起奔跑的愛人的，決不能只是像這樣守護著我的呀。我希望它可以改變，但我知道它不會改變。我本來喜歡的正是它的穩定，可是絕不是這樣木訥。我又能讓一隻路燈怎麼改變呢，一支路燈，本來也不需要是一輛汽車。

陸續的，公司里有年輕的實習生進來，像幾年前的我一樣可愛的女孩子，真年輕啊，而我也在漸漸衰老。身邊朋友陸續結婚了，認識的年長的人也陸續去世。時間不等人，上帝分給每個人的時間都不等。

慢慢的我發現，這個世界屬於數字，每個人數完自己被分配到的數字，也就可以離場了。我懂得即使是不開心的人生，也總有結束的一天。在旅途上數好自己的數字有多麼重要，而不是一個人只是在原地數數兒玩。

所以我和它不一樣，我一直在搬家。

這些年裡，我從一個每天要跑腿十幾次的打工妹，做到一個手下有十幾人跑腿的總監，每天要見十幾張不認識的臉，每個月要見三百多張，每年要見三千多張。到最後，每個人都長得很像，一樣的帽檐和臉，見了，也就忘了。

但是記憶里，一直有一張，木訥平和的臉，在雪地里等我，一排排筆直的路燈，莊嚴，沉默。一天一個朋友過來看我，她以前也住在那個公寓，就在我的樓上，最近也要搬家了。我問公寓的環境還像以前那麼好么？她說很好，只不過自從我搬走後，門口的一排路燈里，有一個路燈再也沒亮過。市政設施的人來修，也沒檢查出任何問題。直到現在，這麼久了，那條小路上，每晚都有一盞燈，像嚴肅的侍衛，守在那裡，不曾離開，不曾改變，不再發光。

聽了她的話，我好像想起了什麼。卻不記得是什麼。在咖啡的熱氣里，我們聊著以前。印象中那是我住過最舒服的公寓了，剛畢業的時候就住在那裡，小區里都是和我一樣的年輕人。出門就是一片草坪，草坪上植物根據季節搭配，保證了一年四季都有綠色，只是小區里沒有一個可以活動的廣場，這麼多住在附近的年輕人，卻很難有機會成為朋友。有的做鄰居很久到最後也沒有相互打過招呼。

我答應下個禮拜去幫她搬家，順便，會會公寓附近還沒搬走的舊朋友。我知道，路燈不亮，可能不是電的問題，而是因為心壞了。

路途遙遠，身體和心，總在搬家，不能和你一起仗劍天涯，或許可以，好好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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