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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葉:塔拉,塔拉





1



那天,將近21點的時候,飛機接近了地面。我一直看著窗外,月亮大大地掛在夜空上,毛茸茸地亮著。大地似乎是一片黑。仔細看,又不是全黑,能看出大片大片的灰白。我想像著自己把手放在那片灰白上,那一定是極度的寒涼——那是雪,我確認。后座上的兩個人也在議論那些灰白是不是雪,最後他們都肯定地說不是雪。我聽著,默默地笑。看來他們對呼倫貝爾的了解程度尚不如我。資料上說,呼倫貝爾一旦下了雪,這雪最起碼會和人們呆上半年才會走。雪意味著河流,意味著牧草,意味著滅菌……怎麼能沒有雪呢?對於呼倫貝爾而言,雪是另外一種意義的土地。

終於降落。我和老二去取行李。行李轉盤旁邊擠擠挨挨一堆人。沒辦法,這是個小機場,就一個轉盤。站著站著,我已經不自覺地圍嚴了圍巾,又罩上了羽絨服的帽子。儘管如此,腳上的靴子也很快變得涼刷刷的,我開始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冰箱中。這冷,果然是零下三十度的氣勢。


「喏,不錯哎。」老二拿胳膊肘撞了撞我的腰。我轉臉,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男人,他站在出站口,正拿著一張B3紙,上面粗粗拉拉地寫著我們倆的名字。


「好像,跟網上的照片不大對。」我說。


「網上么,就是網上。一個大活人從網上下載下來,哪能不走點兒樣兒?」

取過行李,我們直直地朝著那人走過去,他正看手機,一幅漫不經心的樣子。個子足有一米八,絡腮鬍子,短棉襖牛仔褲運動鞋,眉眼單看很平淡,可是湊到一起就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什麼味道?一時間還說不出來。我和老二走到他身邊的一瞬間,他才抬起頭。


「嗨!」


「嗨。」


「你是馬哥吧?」老二笑意盈盈地伸出手。


「不是。」他浮皮潦草地和老二握了握,「小馬昨晚上喝多了,車翻到了溝里,人在醫院,沒法子接活兒,抓我的急差。」

老二收起了笑。我和老二相顧彼此,頓時凌亂。


「怎麼也不打個電話說一聲?」


「他電話摔壞了,還沒顧上買。」


老二上下打量著他。我們沉默著。他把話又重複了一遍,道:「跟我走吧。」然後戴上墨鏡,接過我們手裡的行李,大步流星朝向門口。看起來事情就這樣了,一點兒沒得商量。


「嘿。」老二說。

我和老二是知己知彼臭味相投的閨蜜。都說閨蜜性情相近,在我們倆卻不合例。她整天像上了發條一樣活潑,手腳嘴巴包括頭髮絲兒都患了多動症,我是只悶葫蘆,一般沒話的。老二說她就喜歡我這樣悶的,我悶了才能由著她活潑。她活潑過頭兒的時候固然討人嫌,不過一般情況下我也還挺喜歡她的活潑。她活潑的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好奇心重。因為這份兒好奇心,我們倆吃過鄭州市所有新開的餐館,逛過男同性戀酒吧女同性戀酒吧以及變性人酒吧,像私家偵探似的偷窺過「吸血鬼聯盟」,網購過各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平時就叫她老二——老是經常二。她呢,收斂的時候叫我「老大」,猖獗的時候叫我「小三。」


來呼倫貝爾過元旦佳節,自然是拜她所賜。她一直吹噓在網上聯繫的導遊小哥五官帥喉結帥大腿帥人魚線更帥……總之帥得沒天理,似乎到了呼倫貝爾只看他本尊就值了飛機票錢。「再說,我也很久沒有看到雪了。」她眨巴著一雙近視的大眼睛。


這下可好。既看見了雪,也看見了雪臉。我看著老二苦巴巴的臉竊笑。


大冰箱的空氣哇涼哇涼,清新刺激。生活在全國人口第一大省的省會,整天呼吸著稠乎乎的霧霾,乍一享受起沒有任何添加劑的單純空氣,強悍的肺還真有點兒小興奮。看著窗外,老二毫無節制地讚美著目所能及的一切:白塔,冰雕,瑪尼堆,經幡,以及茫茫雪原。兢兢業業地讚美了好一會兒,開車的人沒有任何呼應,只是面無表情地開著車。

「您,貴姓?」坐在副駕駛上的老二終於開口問這件重要的事。


「叫我塔拉。」他說。


「塔拉,什麼意思啊?」


「沒意思。」


我和老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吧,沒意思。攤上了這麼一個大爺,還有什麼意思?


中間他接了一個電話:「還是很危險,你多操點兒心。就剩下這倆哥兒們了,一個都不許死,我要活的。」他陰沉著臉,「我明天過去。」


老二朝我吐了吐舌頭。聽這調調,簡直是黑社會呀。



2



吃飯的地方是諾敏塔拉奶茶店。店不大,不過一看招牌就很有年頭。塔拉顯然對這裡很熟,漫不經心地跟老闆和服務員們打著招呼,一幅賓至如歸的架勢。


「來朋友啦?」


「哦。」


內蒙我曾來過兩次。2005年第一次,去的是錫林格勒,2011年第二次,去的是科爾沁,無論是牛羊肉還是奶酒奶茶,我都很適應。不過也只是適應而已。而在這家奶茶店,適應已經變成了喜歡。我坐定,一氣兒喝了六碗奶茶。這裡的奶茶和我平素喝的迥然有異,既不那麼滑柔渾膩,也不那麼濃甜稠糯。如果說那些奶茶像是綢緞,那麼這裡的奶茶像是棉麻,微咸,稍澀,含著醇厚清新的穀物之香,既意外又合心。油果子也好吃。當然最好吃的還是牛羊肉。手把肉端上來,還沒入口我就已經預感到了它的鮮嫩肥美。


「等等,」塔拉擋住我和老二的手,拿起小刀,找到最好的部位,切下三片,放在一邊。然後再給我們切好,送到我們的盤子里。


「幹嘛呢不吃?」老二指著那三片肉。她是第一次來內蒙。


「敬天敬地敬神靈。」我說。


塔拉讚許地點點頭。唉,真是奇怪,他明明是個代理地陪導遊,怎麼就把自己弄得跟個領導似的?不過看他點頭,我確實很開心。


經典的手把肉需要配經典調料,芝麻醬、韭菜花、腐乳都在其列。直接把白煮羊肉蘸著調料吃,鮮香的味道從每一絲肉裡面透出來,舌尖上的味蕾都在跳舞,胃裡的細胞也都在歡呼。


「你,這個不行。」塔拉從骨碟里把一根骨頭挑出來,重新拿給老二,「肉要吃乾淨。」


「很乾凈了呀……還不幹凈?」老二嘟起嘴。我眼睛瞄向塔拉的盤子,天啊,每一根骨頭上連一點點肉絲都沒有。再看著自己的骨碟,比老二的乾淨一點兒。有老二墊底兒,真好。


「我覺得挺乾淨了。」老二把骨頭又放回骨碟。塔拉沒再理她,繼續埋頭苦吃。


「諾敏塔拉,諾敏塔拉……對了,你叫塔拉?」我問。得調節氣氛不是?


「對。」


老二看了看我,我瞪了她一眼,知道她想說什麼。


「這店,你家的吧?」老二還是問了出來。


「朋友的。」塔拉說。


「那麼,你朋友叫諾敏?」


回答她的是塔拉專註吃肉的聲音。老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眉梢眼角都是聰明自得:朋友的,合伙人?怪不得把我們拉到這裡來。他會拿多少回扣?


「吃好了么?」塔拉把剛剛啃好的骨頭放進骨碟,朝門外喊,「來人,結賬。把剩下的東西都打包。」


酒店是天驕賓館。一看就是取自「成吉思汗,一代天驕」——自動抹煞了後面那句「只識彎弓射大雕」,都挺會自我欺騙的,呵呵。一個標間,網上預訂六百塊。


「錢交了沒?」


「沒。」


「真貴。」塔拉說。


「有便宜的?」


「當然有。」


「多便宜?」


「想要多便宜就有多便宜。」


老二看著我,我看著窗外。已經將近十一點了,人生地不熟,這麼黑的夜。


「貴點兒貴點兒吧,錢花到哪兒哪兒值。」老二說,「今天就這裡了,明天再說換地方的事。」


「你們和小馬當初定的什麼行程?拋頭去尾,凈時間就兩天,跑不了多遠。」


「行程……」老二開始掰著指頭數:「逛俄羅斯商城,玩狗拉雪橇,冰雕、雪掛、樹掛,西山公園……」她一邊說著一邊對塔拉察言觀色,聲音漸次低下來。


「就這些?要不要打雪仗,堆雪人什麼的?」塔拉嘴角上揚,毫不掩飾譏誚。


「對對對,還有一個天天那達慕!賽馬,摔跤,射箭,喝馬奶子酒!」


「天天都有的那達慕,」塔拉索性冷笑起來:「那能叫那達慕?」


「說是我們遊客都能玩。」


「所以說,那還能叫那達慕?」


「那你說玩什麼,你說。」被羞辱了多個回合,老二有點兒置氣。


「先睡覺吧。不用起太早,明天十點左右我來接你們。這之前俄羅斯商城不開門,」他說,轉身欲走,又停下:「八點多有個冬泳表演,在伊敏河。你們起得早的話就去看吧。」


一進房間就被熱著了。溫度計顯示也是三十度,零上。從零下到零上,一道門就是六十度。身上頓時汗意涔涔,便迅速地脫衣服。嘖嘖,瞧這待遇,不是零上三十度,就是零下三十度,別無選擇。


這很好。我喜歡。過山車也不過是這種玩法吧?


洗漱完畢,二人躺下。我還沒說話,老二就一頓自我檢討,說這幾天假去哪兒不好,來這凍死人不償命的呼倫貝爾,本來想著導遊很靠譜,現在看來都泡湯了。攤上了這位塔拉,話少得跟金子似的,臉板得也像零下三十度。


「其實,人家就是比較酷嘛,看著還挺好的。」我安慰她,「人家不是職業導遊,雖然不甜言蜜語,肯定也不怎麼會耍滑頭。」


「那明天怎麼辦?」


「聽他的唄。反正咱們倒騰到他手裡了,看他能把咱們怎麼著。咱們不怕他。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看她瞪我,又改口,「何況咱們兩個諸葛亮呢。」



3



第二天早上,老二七點起床,死拉活拽地叫醒我,洗漱完畢,吃過早餐,才剛剛八點。出門,打車,直奔伊敏河去看冬泳。


「不就是游泳么?你這麼大的勁兒。」


「這是零下三十度的冬泳好不好?你一輩子能見幾次?」


好吧,我承認,我一輩子可能只見這一次。


太陽很好,但是沒有絲毫暖意。凜冽清亮的光芒彷彿只是發揮著照明作用,功能僅限於一盞燈。——零下三十度冬泳,這在我以往的經驗里簡直不能想像。冰封的伊敏河宛如一條白龍延伸至遠方,因為冬泳的緣故,一小段龍身被挖出一泓長方形的水面,河水像心臟一樣裸露了出來。我走到近前,看著清澈的黑灰色河水。這就是冬泳的舞台。


很快,冬泳表演開始。男的,女的,胖的,瘦的,專業的,業餘的,輪番秀著他們的技藝和膽略。但見他們在池邊站定,隨著口令撲入水中,一瞬間如蛟龍入海,擊打得水花四濺,波浪洶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游完後,他們上岸披上浴巾,英雄似地揮手致意,接受人們的歡呼喝彩。他們的身體被凍得紫紅紫紅,彷彿是正經受著酷刑,可是人人臉上又都笑容燦爛,彷彿正體驗著極大的享受。這是我不能理解的境界,可我欽佩得不行,不由得想起網路上正流行的新詞:不明覺厲——不明白,但是覺得很厲害。


看著他們的笑容,我和老二也非常歡樂。這樣的情境下,不歡樂簡直是不行的,因為所有的人都是那麼歡樂。


「賣糕的,賣糕的!」老二突然大叫起來,拚命地朝著一個地方揮動雙手,「賣糕的!」


發什麼神經呢?我朝著她揮手的方向看去,賣糕的,原來是塔拉!他正披著浴巾,戴著泳帽,站在泳池旁,準備下水。聽見老二的狂呼,他矜持地舉起右手,回應了一下。


口令響起,塔拉撲進了水中。他游在第一個,游得非常快,力量也非常大,後面比他慢的那些人幾乎都一直蕩漾在他手腳擊打出來的水花里。他只換了一次氣,嘴巴張得非常大,像一頭巨獸。


我和老二早就接應在了泳池的另一端,在他上岸的一瞬間,老二伸出手想拉他一把,被他不屑地閃到了一邊。但這絲毫也沒有影響我們的情緒。我們為他歡呼,鼓掌,輪流合影。老二把頭上的紅圍巾掬成一朵花的形狀奉獻給他,他終於燦爛地笑起來。


等他穿戴齊整,我們在河面上散了一會兒步。塔拉說伊敏河一年裡有半年時間都是結冰的。這真是寬容的河流啊,它居然能闊綽地拿出了六個月時間,放任人們小小的腳步親吻著它的皮膚,一步一步地在它的懷抱里行走。


我們在上面慢慢地走著,不時會在河面上小小地坐一會兒,河面冰涼,可是我卻覺得有隱隱的暖意漸漸升騰起來。


午飯過後,他載著我們去逛街,一路放著歡快的爵士樂,儼然心情大好。我們在一個又一個店鋪里流連,試穿輕盈典雅的馬皮靴子,欣賞華麗非凡的巨大犴角,撫摸柔軟潔白的小羔羊皮……我想買兩張羊羔皮,他攔住了:「網上買,更便宜。這麼遠,你帶來帶去也不方便。」老二說想買兩頂皮帽子,他也給攔住了:「你們那裡暖和,一般用不著的,買回去也是放著。不過,你們沒個帽子在這兒也不成。我家裡還有兩個,一會兒給你們找找。」


「你家的帽子……好看不?」老二問。


「怎麼可能不好看。」塔拉說。


真是個傲嬌的傢伙。


白樺木做的俄羅斯套娃也很不錯,可是我認為這個好,老二認為那個好。我猶疑不定地在兩個套娃之間挑來撿去,徵求塔拉的意見,他說:「兩個都買唄。一個給別人看,一個給自己看!」


有幾家店裡都擺放有讓我驚艷的巨大犴角,都有著玉樹瓊枝一般的角叉。我每看見一個就流連半天。但價格也實在嚇人,動輒十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


「這個,不貴的。」塔拉倒是見怪不怪,「能把角長成這樣,犴容易么?」


「你見過犴么?」


「沒那個福氣。」塔拉說,「我爺爺見過。」


「你爺爺是獵人?」


「獵人只是他的身份之一。」


「他很厲害吧?」


「當然。」


從商城出來,沿街看了幾個「走向未來」「草原母親」之類的主題冰雕,我們興味索然地拍了幾張照片。


「雪掛和樹掛還去看嗎?」他和氣地看著老二,「出了城,隨便找一處林子都會有。別去西山公園買票了,再說公園裡的棧道挺滑溜的,不好走。」


「雪掛樹掛什麼的,不看都成。早上在伊敏河那邊看著也有……」老二撒嬌地推搡了塔拉一把,「你應該知道什麼好玩,都聽你的好不?」


「晚上還住天驕么?」


「不住了。你不是說有便宜的么?」


「那跟我走吧。」塔拉說。


「對了,我還是想看那個天天那達慕……」老二話真多啊。


「明天帶你們去看,不是天天那達慕,是正宗的冰雪那達慕。」


車向野外疾馳而去,很快,我們就置身於一望無際的銀白世界。仔細辨析,白得並不那麼單調,而是有著好幾個層次:粗粗的灰線是道路,彎曲飄搖的白綢是河流,平展遼闊沒有起伏的雪野是湖泊,大片深淺有致的氤氳團墨是森林……呼倫貝爾的冬季原野是一幅素凈的大寫意,這大寫意讓我沉默。就連喋喋不休的老二也安靜了很長時間,直到一排蒙古包的出現。


「我們要去那裡嗎?太好了!」


塔拉微微一笑:「在那附近。」


蒙古包越來越近,道路上出現了一個大標牌:「金牧場家園」,一望而知是旅遊點。塔拉是帶我們來這裡住么?不知怎麼的,我有些失望。正失望著,塔拉一打方向盤,從遊樂園大門外的那條路岔了出去,開上了一條小路。然後,我們視線里遠遠出現了兩個深白色的點。點越來越大,是兩個小小的蒙古包。路也越來越窄,雪也越來越厚,終於,塔拉停下了車。


「得自己走了。」他說,「今晚咱們就住那裡。」



4



迎接我們的首先是一群爆炸般的咆哮,然後是一群狗。狗是從金牧場遊樂園的大門裡躥出來的,一直跟在我們車後。黑的白的花的,足有七八隻。


「沒事兒,別怕。」塔拉一邊幫我們拎行李,一邊站在那裡,篤定地看著那群狗。在一二十米之外,那群狗只是在那裡站著狂叫,沒有一隻過來。然後塔拉轉身,領著我們走。我們一邊跟著他走一邊回頭看著那些狗,那些狗一看我們在看它們,就又咆哮著跑過來,再然後塔拉停住,和那群狗對視,那群狗又站住……我們前進的節奏就是這麼復行復止,迤邐有致。


「你真威風。」老二無限崇拜。


「就那群狗?沒一隻有勁兒的。」塔拉說。


那群被差評的狗終於放棄了對我們的追逐。塔拉開始大踏步地走,每走一步雪地就會很響亮的嘎吱一下。我們兩個也能走出嘎吱聲,可加起來也沒他的響亮——我從沒有聽過這麼大動靜的雪步聲。當然,也是因為這裡太安靜,什麼聲音在這裡都會被誇張放大吧。不遠處就是一片平坦的雪野,應該是一個大湖。


狗叫聲又喧鬧起來,比剛才更熱烈。我這才注意到兩個小蒙古包後面還有幾排低一點兒的房子,難道也有很多狗?有個人拎著一隻桶,正在往桶里裝雪。另有兩隻狗搖頭擺尾地迎向塔拉,塔拉摸了摸它們的脊背,和它們打了個招呼。


狗聲鼎沸。


「這是咱們的狗在歡迎咱們。」塔拉說。


呵,是咱們的狗啊。我頓時覺得狗叫的聲音是這麼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他說這是他的蒙古犬營地,那排低房子果然就是狗舍。營地遠看著很小,走近才發現其實也不小。覺得小只是因為這裡的天地太大。營地建好才三個月,剛通上了電,還沒有通上水,吃飯飲食的水得到海拉爾去拉,所以平時洗臉什麼的就用雪水融化。


「養狗賣狗也是一門不錯的生意吧?」老二問題又開始了,「很賺錢吧?」


塔拉沒答。他到了營地就開始忙活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到了一間狗舍里,抱起了兩隻狗崽:「前天晚上剛產下的,早產,沒想到。我那天半夜裡忽然有點兒心慌,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就跑去狗舍里看,才發現。一共生了九個,凍死了七個,只剩下兩個還有體溫。我放到懷裡焐到昨天下午,一直到去接你們才放下它們。還好,總算活過來了。」


兩隻狗崽卧在他的手掌里,因他手掌的大而顯得格外嬌小。說這些話的時候,塔拉在狗舍裡面,我們在狗舍外面。中間隔著密密的鐵柵欄,雙方像是在探監。


「母狗特別護崽。誰敢動她的小狗,她就跟誰拚命。可是,我可以。」他自豪地看著兩個小狗崽,「只有我可以。」


然後他進到每一間狗舍里看望每一隻狗,和每一隻狗說話:「你怎麼樣?」「還好吧?」「不錯啊,長個兒了。」「你這脾氣得改改……」


然後他又開始遛狗,遛了好幾隻他比較得意的,其中有一隻蒙古細犬,跑起來輕盈飄逸,非常帥氣。還有一隻草地犬,長得威風凜凜,像一隻藏獒。


「要不要合影?」塔拉建議的熱情勁兒像個孩子,讓人不能拒絕。於是我們依次和狗們合影,合影的時候,塔拉體貼地安撫著它們:「夥計們,忍忍。我知道你們不喜歡這個,可是他們大老遠地跑來了,也不容易。你們受點兒委屈,乖點兒……」


兩個包,我和老二住一個,他和查干住一個。查干就是那個裝雪的人,塔拉說是他的朋友,他請他過來幫忙的。他平時得在海拉爾住,全靠查干在這裡盯著。


「免費的?」老二問。


「當然不免費。」


「那就不叫幫忙,發薪了都。」


「那也叫幫忙。」塔拉說,「給你發薪你來不來?干不幹?」


晚飯吃的是簡易火鍋,其實也就是燉菜。電磁爐裡面滾著一鍋羊肉湯,隨便往裡面放著青菜蘑菇粉絲挂面什麼的,吃著熱乎就行——這裡,實在是太冷了。他和查干喝著白酒,話就多了起來。


他說他童年的時候就是兩頭蒙古牧羊犬陪著長大的,有一次,敖包失火,他在敖包里酣睡,有一隻牧羊犬掙脫了鎖鏈把他從火海里救了出來,當時他就在心裡發過誓願,長大後要做回報。他說蒙古犬的品種因為牧人不再游牧,總是在一個地方配種,基因就越來越退化。他現在經常在呼倫貝爾大地上晃蕩,搜羅好的蒙古犬品種,讓他們交配。交配出來的小犬,他到處免費送給牧民。他說他不要錢,只要他們好好對待狗就行。眼下他的營地已經養了五十多條狗,給狗買肉的時候都成噸成噸買。


「那得吃多少肉,花多少錢啊。」我們嘖嘖。


「有錢了就買唄,沒錢了就賺唄。」他說,「十年,我做十年就收兵。他們都笑我,說我傻,做這麼不賺錢的事。我管他們呢。」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以後會賺錢的,賺大錢。」


「你現在花的這些錢,都是什麼時候賺的?」


塔拉說他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做皮毛生意——他讀的是呼倫貝爾大學,他說他從沒有太長久地離開過呼倫比爾——做了幾年之後又改行做超市,做餐館,也做過一段旅行社,都掙過一些錢。做旅行社時間最短:「和形形色色的內地人打交道,挺煩人的。」


我和老二一起翻白眼表示不滿,他笑起來。


「所有的動物里,你是不是覺得狗是最理想的朋友?」老二問。


「什麼朋友?真文藝。「他撇撇嘴角:「你永遠記著,狗就是狗。狗和人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誼。你要做的,就是對他好,馴服他,讓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主人,好主人。」


然後他說起他的爺爺。他爺爺十五歲就開始買馬養馬馴馬,走遍了呼倫貝爾草原,是一名出色的大馬倌,他給東北督軍當過馬管家,日軍佔領呼倫貝爾的時候,他為了抗拒給日軍的馬隊服務戴著手銬從火車上跳下來,摔得雙腿骨折,養了兩年才養好,他還被蘇聯紅軍請去養過馬。每次爺爺去看他,都會給他帶各種各樣的吃食:狍子肉,奶皮子,飛龍雞,沙半雞,山丁子果,藍莓醬……他少年時候就開始跟著爺爺遊盪:從一百多里外把三百多匹馬群趕到莫日格勒河邊的夏營地;和爺爺一起把一張一張的樺樹皮釘成一條船;在篝火上烤彎了潮濕的松木,然後彎成圓圓的大車軲轆。


「純手工?」


「對。」


「那你很小就會騎馬了吧?」


「當然。我六歲就會騎馬,第一匹馬叫大青子。」他看著老二,「別再問我馬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之類,我告訴你,馴馬的第一步就是用套馬杆把馬放倒,然後用膝蓋和雙手緊緊地抵住馬耳朵下面的大動脈,勒緊它,能勒多緊就勒多緊。要讓馬覺得窒息和疼痛,讓它知道,忤逆的後果很恐怖。第二步就是那個詞,策馬飛馳。讓它跑快,能多快就多快,不聽話就打……感情啊,默契啊,以後再說。」


他還兩次跟著爺爺過山——就是過大興安嶺,到東坡密林的林場去打獵。他說爺爺的氣味就是森林的氣味,有花香,果香,蘑菇香,陽光香,還有落葉腐殖土的腥香。


「犴呢?你爺爺不是見過犴么?」


塔拉說爺爺何止見過,還曾經救過犴。一次狩獵的時候,他看到一隻小犴把蹄子陷進了樹洞里,卡住了。他把它救了出來,放它走掉了。後來他再從那段路走過,就會經常碰到那頭越來越大的犴。它已經記住了爺爺的氣味,會陪著爺爺走一段。還有一次,爺爺碰到了幾個獵人正在圍剿一頭大犴,那頭大犴身上已經插滿了獵刀,痛苦不堪。爺爺把犴頭抱在懷裡,掏出自己的酒壺,把六十度的老白乾慢慢灌進了大犴的耳朵,讓大犴在迷醉中睡去……


「爺爺,他高壽?」


「要是在的話,今年九十歲了。他去世已經二十年了,埋在海拉爾河的右岸。那兒地勢高,海拉爾河是從大興安嶺流出來的……」塔拉眼睛裡閃爍著淚光,「打墓的時候我們把那個地方的草皮掀起來一塊,事後又原樣把草皮安放好。頭七那天,我和爸爸伯伯們去看,那草還是綠茵茵的……真叫人放心。」


我和老二也都淚水盈盈。查干看了看我們,微笑著走了出去。


「現在的呼倫貝爾,多少年都見不到犴了。」塔拉長長地嘆了口氣,走到包外。我也跟了出去。我突然覺得塔拉有點兒像爺爺,而我有點兒像那頭犴,已經記住了他的氣味,並且不自覺地跟隨著他。


老二也走出來。我們三個人就靜靜地站在那裡,聽著查干在狗舍里忙活。


「到湖邊走走,行嗎?」老二說。


嘎吱嘎吱地踩著積雪,我們走向湖邊。深夜中的湖仍然是炫目的白。這是白的世界。白,且安靜。白總是和安靜聯繫在一起的,很難想像鬧鬧哄哄的白。我們站在湖面上,彷彿來到了史前。我忽然想,如果我不走,如果老二也不走,我們和塔拉還有查干就這麼生活在一起,不,不戀愛,也不結婚,就這麼生活在一起,那會是什麼情形?


「這裡,什麼生命也沒有,真寂寞。」老二說。


塔拉輕輕地笑了一聲。唉,老二一思考,塔拉就發笑。


「是寂寞,是吧?」老二很不自信地徵詢著塔拉的意見,掉轉著話語的方向:「你不覺得寂寞么?除了冰雪,這裡什麼都沒有啊。——哦,我忘了,湖下面有魚。有魚吧?」


塔拉說到了一定時候,漁民就會來鑿冰打漁。他跟著打過好幾次。一網就是幾千斤上萬斤的魚,打上來了魚,就把合乎尺寸的大魚收起來,把不合尺寸的小魚放生回湖裡。


塔拉說他還在山林里的冰層下面過過夜。那天他去山裡打獵——很久沒吃狍子肉了。他帶了一隻不到一歲的蒙古牧羊犬,他叫它阿洋,阿洋身胚子已經長成,可還是缺乏經驗,他正想帶它去歷練歷練。不知不覺的,他和阿洋走了很遠。快天黑的時候,他想抄近路回去,卻迷了路。想沿著來時的腳印走,天又下起了大雪。這時候,他們就只能夜宿山林。忽然前面出現了一片湖。他正在湖面行走,卻腳底一空,落到了湖面的冰層之下。那個晚上,他在冰層下的湖底,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堆篝火,烤了一點兒狍子肉,就那麼過了一夜。


「在冰層下點火?冰不會化?」


塔拉說呼倫貝爾冬天的原野,火永遠是不夠的。湖底離湖面一丈多高,火焰還沒燒到冰面就蔫了。


「不害怕么?」


他笑著說很安靜,能聽到任何聲響,甚至雪落的聲音都聽得見。他說他還在湖底散了一會兒步,碰到了一群花尾榛雞。它們的眼睛在晚上看起來綠瑩瑩的,很像狼呢。



5



第二天的天氣更暖和,才零下二十度。冰雪那達慕的會場是在陳巴爾虎旗的茫茫雪原上。離營地不遠,不過一個小時車程。路上車很多,也不時有騎馬的人,三三兩兩。他們不走公路,走的是路旁的雪地。冰天雪地里,人騎著馬慢慢悠悠地走著,雖然在車裡坐著,我卻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那騎馬的人。


場地上彩帶飄飄,彩旗招展,在雪原上映得格外鮮艷。但最出彩的還是人們的衣服,一到那裡我就被他們的衣服迷住了。幾乎所有人都穿著民族特色的袍子。男人的袍子都過了膝蓋,雪白的毛邊既氣派又溫暖。腰帶鬆鬆地扎在小腹上方,把他們的肚子都顯得大大的,可是男人的大肚子再沒有比這時候更顯得威猛壯實。女人們呢?因為袍子的厚,都顯得笨笨的,胖胖的,卻也是嬌嬌憨憨的。她們的顏色真是豐富:寶藍,胭脂,玫紅,薑黃,月白……前襟後背都起著各色團紋,領口袖口都綉著雲頭花邊。她們在一起說笑著,每個人嘴裡都吐著縹緲如仙的白氣兒。無論男女,每個人都戴著漂亮的皮帽。拜塔拉所賜,我們也有,也很漂亮,不僅輕暖,兩頂皮帽上還都垂有別緻的流蘇。


那達慕還得一會兒才能開始,我們就到處閑逛拍照,走了一會兒,老二說渴了,塔拉說那就去喝奶茶吧,說著就推開了一個蒙古包的門。我們一邊嘀咕著這成嗎隨便進別人的家,一邊也跟著走進去。包里已經有了人,一個男人看見塔拉就熱情地迎上來,說長道短,間或用蒙語。聽著聽著我和老二大致明白了,這人得到過塔拉贈送的牧羊犬。那隻牧羊犬十分忠勇。


「塔拉,有一句話送給你,」老二壞笑,「兩年前看人敬狗,兩年後看狗敬人。」


塔拉笑笑,安排我們坐下吃零食,喝奶茶。他和那個男人聊天。包里很暖和,因為生著火。漸漸的,來包里串門的人越來越多,不時會有人認出塔拉,和他親切地打著招呼,絕大多數都是因為他曾經送過人家狗。其中有一個語調很是時尚花哨的男人離開後,老二問塔拉,說這人不像牧民,是幹嘛的?塔拉說這人是賣狗的,他和他在海拉爾的狗市上相識。


「他總是訛我。有時候我路過狗市,他看見我就會說,你要不要這條狗?不要我就賣給狗肉店了。我呢,就會買下來。」


「你傻呀!」老二急了。


「沒辦法。那種情況碰不到就算了,要是碰到了我就沒法走開。我要是不買那條狗,就會覺得好像是我自己把狗送到狗肉店裡似的。」塔拉很為難地苦著一張臉,「所以他們都覺得我傻。我也覺得自己傻。」


我們笑。那一瞬間,我真想摸摸他的臉啊。


過了一會兒,喇叭里宣布那達慕儀式即將開始。我們奔跑出來。其實最重要的程序就是一項:一個健朗的老人走到舞台中央,用蒙語做了長長的祈禱。他的聲音堅實,悠長,蒼勁。最後,他朝著天空高聲喊道:


「呼賚!呼賚!」


「塔拉,這什麼意思?胡來,胡來,」老二嘟囔,「胡來吧,胡來……」


塔拉瞪了她一眼,說是祝福的意思,和我預想的一樣。雖然我一點兒也聽不懂蒙語,可是一種本能的直覺領著我奔向了這個答案:必須是祝福,只能是祝福啊。


那達慕正式開始。遠遠地看見一排排駿馬上旗幟飄飄,整裝待發。兩排人流左右站立,很自然地形成了一條寬闊的道路,夾道歡迎著即將登台的主角們。終於,他們來了:陳巴爾虎旗,新巴爾虎左旗,鄂溫克旗,鄂溫克族,俄羅斯族,鄂倫春族,達斡爾族……鄂溫克尤其特別,他們戴著鹿皮帽子,帽頂上還裝飾了俏皮的鹿角,他們的長袍短褂也都是用鹿皮做的,閃爍著靈動的馴鹿斑點……除了俄羅斯族因為載歌載舞而顯得格外活潑,其他代表本民族出場的人們的神情都是莊重又淳樸,驕傲且天真。在一排駱駝隊上,我甚至看到了雍容沉著的王者之風。我向他投以折服的注目禮——對了,駱駝,我以前見過駱駝很多次,都是在夏天,那些駱駝因為掉毛而斑駁寒酸,醜陋不堪。而這呼倫貝爾冬天的駱駝,卻長絨飄飄,氣質華貴,讓我刮目。


——終於趁著了一個機會,我借穿了一下別人的蒙古袍。第一次穿蒙古袍是在錫林格勒,在一個牧民家。我本來就胖,穿上一層層裹著腰肢的袍子就更顯得虎背熊腰,非常難看。可是我還是拍了很多照片。這次穿是第二次,皮袍子很沉,但是我卻覺得它沉得是那麼踏實。我深深地嗅著衣服上的氣息:牛羊肉的腥氣,雪的清氣,汗的濁氣,油的膩氣……這氣息並不芬芳,而是那麼厚實,厚道。袍子是靛藍色的,衣襟、袖口和領口都鑲著金和赤兩道細邊兒,尖尖的帽頂上垂著鮮紅的絲絛……在這天地間,穿著這樣的袍子,就覺得沒有比這更合適的衣裙了:可以騎馬,可以端坐,可以卧雪,所有的風雨都在這袍子之外。長生天下,綠野地上,這袍子就是一座移動的蒙古包,讓人隨時都能夠幕天席地,在任何一個地方安詳。


這沉重的、莊重的、貴重的衣服啊。她必須是重的。


塔拉說這袍子是蒙古族裡的布里亞特風格,我這個樣子也很像是布里亞特人,還順便給我們講了布里亞特人背誦祖先的故事:因為長期的游牧生活註定了他們居無定所,來去隨意,總是在遷徙和流轉中,又沒有文字,所以想要記錄和鐫刻祖先的歷史是很困難的事。布里亞特人便有了這樣一種傳統:背祖先。所有的孩子從會說話起便要開始學著背家族的宗譜,背所有祖先的姓名,於是,幾代、十幾代、幾十代甚或上百代的家史便從他們的孩提時代就開始了頑強的回溯,而因了這門雷打不動的功課,布里亞特人走到世界的任何角落便都可以清晰相認,並在龐大的族譜中暢通無阻地找到自己的支系……


我隆重地拍了很多張照片。能夠像布里亞特人,我覺得非常榮幸。


那天的午飯是半下午吃的,在一個鎮上吃的火鍋。一個很普通的小店,火鍋卻太超凡了。我從沒有吃過那麼好吃的牛羊肉火鍋。吃著這樣的火鍋,我承認,我曾經吃的火鍋都不像是火鍋。我和老二都大口大口地吃著。當然能吃和會吃是兩碼事。最會吃的還是塔拉,他熟稔地使用著小刀,靈巧地為我們剔肉——他居然隨身帶有小刀,能把每一片肉都片出肥瘦相間的美麗形狀,最後甚至把骨頭縫裡深藏著的最犄角旮旯的肉也都剔了出來,把它們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純凈的骨頭。絕不浪費一丁點兒。


「好吃,好吃!只為了這麼好吃的肉,我也不願意離開呼倫貝爾。」他一邊吃一邊讚不絕口地抒情,充滿了歡喜和珍愛,似乎是第一次吃這裡的肉,「你們看,這種脂肪的成色,多好。這種口感吃起來像糖飴一樣……要是覺得有點兒膩,就來一條卜流克,」他說著把那種俄式鹹菜放進了嘴裡,「口感馬上就會得到最佳的平衡。」


「塔拉,有個問題,我一直也想不太明白。」老二說,「你們很愛你們的牛羊是吧?你們養牛羊的時候,就像養孩子一樣,是吧?那麼到宰殺牛羊的時候,心裡可怎麼過那個坎兒呢?更不用說吃的時候……」


「你們是河南來的,是吧?」


「哦。」


「你們那裡種的是麥子吧?」


「哦。」


「你們倆有從農村來的嗎?」


「我是。」我說。心想這話岔得真夠遠的。


「你們家種麥子種玉米的時候也很愛你們的這些莊稼吧?到收割的時候,心裡可怎麼過那個坎兒呢?」他戲謔地看著我,「都是一樣的道理。養的時候好好養,收的時候好好收。」


他說在草原上,一個牧人能證明自己是好把勢的時刻之一就是:在宰殺牛羊的時候,看能否讓牛羊們以最小的折磨得到最高度的收穫。最好的牧人,連牛羊們的一滴血都不會浪費,都能做成絕妙的美味。當然,吃的時候更要好好吃。他們小時候都被教育過,誰吃肉吃得越乾淨,誰將來就越可能有美滿姻緣:女孩子有如意郎君,男孩子有如花美眷。長大了他們才知道這是一種委婉的引導和教育,目的就是讓他們懂得珍惜。


「我生不為挨餓,你生不為受罪。」他說,「草原上宰殺牲畜的時候,都要說這麼一句。我覺得這真是大明白話。」


吃完了肉,我們去洗手,他卻把手上的油直接抹到手背上,說這樣護膚。等上了車,他突然在手掌里攤出幾塊骨頭遞給我們:「嘎拉哈。羊膝蓋上的骨頭,你們看看,像不像玉一樣?」他捏著一塊,對著陽光照了照,「女孩子吃到嘎拉哈就要珍藏起來,這是女孩子們的專屬玩具。將來出嫁之後,如果想家,只要摸一會兒從娘家帶來的嘎拉哈,心裡就會好受得多。狼的嘎拉哈更好,還可以消災避邪。可是現在很難找了。」


「今天晚上,咱們住哪兒?」


「海拉爾,」塔拉發動起了車子,「我家。」



6



他住在原野公寓,16樓,兩居室。既簡陋也豐富。簡陋是裝修,只有最簡單的刷白和地板磚。豐富是裡面的東西多,幾乎就是一個小型的森林動物博物館:沙發上鋪的是狼皮,牆上掛的是熊皮和鹿皮,床上鋪的是羊皮。一排博古架上面琳琅滿目:馬鞍,刀鞘,羊角,鹿角……他說這都是那些來向他討要狗的牧民送的。他順手從架子上拿下兩隻雕有馬頭的精緻木板送給了我們,說是給馬刮汗用的,叫「刮馬汗板」。


我和老二在一件東西前讚歎了許久。這是一根牛的肩胛骨,上面雕刻著一隻馬頭,抽象與具象並存,當代與傳統皆備,極其精妙。


「這個男孩是鄂溫克族的,從小在山裡長大,沒有上過學,但是天生就會做這種東西,是這個行當的天才。我一直打算給他找個出路,讓哪家民族特色店能把他做的東西都買下來,這樣他的生計就不成問題了。」


我們還看了他電腦里的許多照片。有一張照片里,他在撿塑料袋,旁邊是一頭馴鹿。他說塑料袋不僅不環保,更嚴重的是會傷害動物們的健康。其中裝榨菜的硬錫紙袋對馴鹿而言最為致命,因為馴鹿嗜鹽,舔到這種錫紙袋往往就會整個兒吞下去,這些東西會在馴鹿的胃管里糾結成不能消化的一團,馴鹿會因此而死去。還有一張照片,他在給馴鹿喂礦泉水。他說馴鹿挑剔著呢,只喝礦泉水。還有很多照片都是他送出去的小狗,每個小狗頸上都系著哈達。其中還有一張是他在給剛出生的小狗做人工呼吸。


「這是誰?」老二定格住一張照片。照片上塔拉和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頭挨著頭,親密得很。塔拉笑笑,說這是他資助上學的一個女孩子,從她初中開始資助,去年她已經上了大學,暑假的時候來看過他:「很好看是吧?好看就容易有麻煩。我告訴了她一些基本常識,女孩子不能回家太晚,不要和男孩子在一起過夜等等等等。她多天真,還說過夜也沒關係,只要不發生性關係。我吵她,說那怎麼可能?我是男的我知道。」


我和老二失笑。塔拉說這話的時候儼然是一個家長,可是自己都沒老婆呢。


「我還以為她是……」


「別瞎說。人家才二十,我都三十多了。純粹公益。」


「你,不會是……什麼吧。」


「我性取向很正常,」他不悅地看著老二,「我有妞。就是沒結婚而已。」


「為什麼不結呢?」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呢?」


「好像不小了,該結了嘛。」


「我就是覺得不到結的時候,不急。」


「你的妞,女朋友,理解你做的這些嗎?養狗什麼的。」我開始好奇那個女孩子。他養狗,他資助學生,他整天東跑西顛。公益是公益,高尚是高尚,可是換了哪個女人跟這種主兒過日子,都得有點兒母儀天下的情懷才可以吧。


「什麼理解不理解的,不要那麼文藝。那很可笑。」他淡淡地說,「只要她聽我的話,服從就可以了。」


我和老二面面相覷。又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那個夜晚。呵,哪個夜晚還有什麼呢?對了,我們吃到了以毒攻毒的冷飲和凍果:雪糕,凍梨,凍柿子。我們在三十度的房間里吃著這些冷食,聽任它們在齒間一點點香甜鬆軟……似乎生之美好,全在它們的給予。我們吃得熱火朝天,最後只穿著薄薄的打底衫。


我們還喝了很久的茶。紅茶。塔拉說他習慣喝紅茶,因為他喜歡吃肉,紅茶可以有效地去膩助消化。他指著陽台:「一隻羊,我和羅傑吃不了一個星期。」


哦,是了,還有羅傑,羅傑是條狗,在它是個嬰兒狗時塔拉就開始養它,現在它已經14歲,是條老狗了。「年老色衰。」塔拉說它。每過一會兒他就給羅傑吃一團衛生紙,說是讓它糙糙腸子。羅傑患有青光眼,塔拉不時喂它吃塊熟肉,自己也吃著那塊肉:「我和它吃的都是一樣的。」


羅傑在他身邊擠挨著,磨蹭著,用各種體位和姿勢。他忙不迭地趕著它,說:「哥,哥,可以了,你可以了。」羅傑又爬到我腳邊,用爪子搭著我的腳,摩挲來摩挲去,我一點兒不懂狗,不知道這是什麼狀況,塔拉看著羅傑的樣子,無奈地笑道:「唉,哥你老了,就別裝幼犬來撒嬌了,行嗎?」


塔拉還給我們演奏了金屬制的雙片口弦琴。他把琴放在兩唇之間,用手輕輕牽動著口弦尾端的小繩,在寂靜的夜裡,這小巧玲瓏的樂器發出了一種很特別的金屬樂聲。音色低沉,泛音清晰,如吟似歌,餘韻錚錚。


還有歌。他給我們放了很多歌。《呼倫貝爾大草原》《雕花的馬鞍》《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讓我們回去吧》《這片草原》……還有《呼倫貝爾的冬天》。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方歌。我從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歌:「陽光穿過銀色白樺林,一次次出現在我的夢鄉,就這樣過了很多年,我還走在回家的路上。呼倫貝爾的冬天,我還記得你的模樣……這裡的人們愛上這裡,哪怕只有四野茫茫……」


這裡的人們愛上這裡,哪怕只有四野茫茫。我說這兩句詞真是好,他點頭表示深度同意。我忽然發現,他雖然很排斥我們的腔調文藝,但他自己也實在夠文藝。他自己這麼文藝,為什麼還排斥我們文藝?想了想,也許是這樣吧:我們的文藝比較裝,都浮在面子上。他的文藝就流動在他的血液中,都刻在骨子裡。


好吧,我們是小文藝,他是大文藝。


零零星星的,毫無邏輯的,我們還說了許多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閑話,他曆數他的狗都送到了什麼地方,他說他的媽媽身體不大好;他說牧人們都很辛苦,很多人都有嚴重的風濕;他說羊毛其實不是白的,要處理過很多遍才能變得雪白;他說夏天的草原有無數蚊蟲,如果站著不動,很快就會一身紅腫,要是被草爬子咬一口甚至是致命的……我和老二也絮絮叨叨地說家裡的事,說公司的事,說我們各自的愛情……我問他是否做過壞事,他很認真地想了想:「我比以前壞了。」


「怎麼壞呢?」


他又很認真地想了想:「也沒怎麼壞。」


再很認真地想一想:「我這麼忙,哪有時間壞啊。」


……


然後,然後就到了睡覺時刻。他和羅傑睡一間,分配我和老二睡另一間。


「得了,我們還不如羅傑呢。」老二說。


我們都笑起來。這是我們和塔拉所開的唯一的低端玩笑。


塔拉也笑了。有點兒羞澀。


上午十點的飛機。我們七點半起床,扒拉了一下臉就收拾行李,八點鐘,塔拉帶著我們趕到了諾敏塔拉店吃早餐。


「再喝點兒這裡的奶茶吧,回去以後想也沒用。」他說。


「你第一天拉我們到這裡的時候,我還以為你……」


「會吃回扣,是吧?」塔拉笑,「我知道你們怎麼想的。切。」


九點鐘到了機場。拿到登機牌,塔拉和我們一一擁抱:「丫頭們,有時間再來啊。」


在他的懷抱里,我很想哭。當然,不能哭。這哭得可算是什麼呢?


「再見。」我說。


「嗯。」他回應。


「對了對了,還沒結賬呢。」老二驚叫起來,捅了捅我,「快,快算算。」


「得了,別廢話。」塔拉不容置疑。


「小馬那邊……我們是客戶呀。」


「在他是客戶,在我是朋友。」他說著朝我們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唉。」看著他的背影,老二長長地嘆了口氣,「瞧這個大男人。」


是啊,這個大男人。


飛機起飛後,我一直俯視著呼倫貝爾大地。我突然覺得:我是呼倫貝爾的孩子。而在這之前,儘管來過內蒙兩次,儘管吃過很多次牛羊肉,也住過好幾次蒙古包,更搔首弄姿地在鮮花盛開的夏日草原上拍過許多美照,可我也僅僅覺得自己和這片土地的緣分只是遊人和過客。——當然是因為塔拉,因為他,我才覺得我和呼倫貝爾有了關係,和呼倫貝爾的長生天、大草原、興安嶺都有了關係,和額爾古納河莫日格勒河都有了關係,和這裡的風霜,滄桑,頑強,脆弱,純凈,質樸等等統統都有了關係……好吧,文藝腔又開始泛濫。打住。


回到河南,重返日常。柴米油鹽狗苟蠅營中,我一直想和塔拉聯繫,卻一直沒有聯繫。一想起他,想起他霸道威猛也純真潔凈的樣子,想起他對我們既厚道又鄙視既友愛又輕蔑的神情,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就沉默吧。像呼倫貝爾冬天的原野一樣。


我只是經常去看他的博客——感謝互聯網能如此清晰地把他送到我的眼前。博客上他貼的都是營地上狗的照片以及一些最簡短的說明。


「開始失去它們了,但這正是建立這個營地的目的。」——在送別小狗們。


「 草原上的朋友來取小狗,留念。」——和因狗聯誼的牧民們合影。


「這是這些狗崽中最結實漂亮的一頭小雌犬,會去陳巴爾虎旗的謝爾塔拉。」——被明確預訂的小狗。


他最近發的一張圖是一片湛藍的天空,上面映著兩隻小小的燕影:「五月三日,在去營地的路上第一次看到今年的燕子。」



喬葉:塔拉,塔拉


喬葉,河南省修武縣人。中國作協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河南省作協副主席。



出版散文集《天使路過》、小說《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等作品多部。


曾獲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北京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以及中國原創小說年度大獎,首屆錦繡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


2010年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以及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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