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太多面具的猶太人——鮑勃·迪倫
作者:雲也退(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去年這會兒,我坐到斗室里僅有的一個工作台前,戴上耳機。家人問:「你要做啥?」我回答:「別煩我,要寫諾貝爾文學獎的稿子了。」今年這會兒,也就是現在,我又戴上耳機:「往下別來煩我,我要寫諾貝爾文學獎的稿子了。」
是該溫習鮑勃·迪倫了。天下的事物都是以稀為貴,一旦流行了就漸漸失去了讓人珍惜的品質,而迪倫的歌卻不。儘管我不是民謠或搖滾的發燒友,有點遺憾的是,我似乎從未對任何東西發燒,但我第一次有機會聽到「Blowin』 in the Wind」這樣的歌,就覺得攤上了一樁很大的幸事,這歌,難道不是為我一個人寫和唱的嗎?但凡數一數二的金曲,都會有這種讓人愛之私之的特點吧。
諾貝爾文學獎宣稱迪倫的歌詞是文學——不論有多少爭議,說迪倫作品有很高的文學性則大體不差。「Blowin』 in the Wind」里那種以提問來回答提問的特別的意境,那種反覆吟詠的味道,如今想來,是同聖經——文明史上開端性的文本——有直接聯繫的,你讀《舊約·傳道書》,就會覺得裡面有相似的韻律:
後來我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
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
……
我所以恨惡生命,因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
我都以為煩惱,
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
神喜悅誰,就給誰智慧、知識和喜樂,
惟有罪人,神使他勞苦,叫他將所收聚的、
所堆積的,歸給神所喜悅的人,
這也是虛空,也是捕風。
「都是虛空,也是捕風」,很相似的意境和哲理,然而寫出「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的迪倫時年才21歲,這真是了不得。除此而外,「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這種針對提問的不置可否,進而以更多的提問來回答的做法,則是舊約時代以來傳統猶太思維中的精髓。猶太思想認為神意不可測,人類窮其一切理解,都不能把握分毫,因而人們只管提問題,而宣布答案之不可尋——且讓風吹走。
鮑勃·迪倫就是猶太人。1970年,他的好朋友、「垮掉一代」主將艾倫·金斯堡還見過他說意地緒語的媽媽。猶太人很擅長做的一件事,就是雖然承認沒有答案,無法破解上天設下的安排,但人可以在迷茫中建立起自己的存在感。迪倫在其回憶錄《像一塊滾石》的第一卷里說,他覺得「命運看著我而不是別的任何人」——「Blowin』 in the Wind」里的反覆提問,答案反覆地飄在風中,便是確認了這一強烈的命運意識。他的另一首金曲「One More Cup of Coffee」,聽起來也很像祈禱文,又像是吉普賽人在呼喚自己溜到附近山上去的馬。迪倫的歌詞當然很有詩意,而比起純詩而言,它又可作八面來風的理解,像鏡子一樣,讓每個聽者都覺得,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被它照見了。迪倫的歌總在打消聽者去了解他本人的衝動,而要他們被句子所迷,去理解它的意思,去闡釋,再闡釋,而針對文本的不斷闡釋,正是一件非常猶太的事情。
「齊默爾曼」(Zimmerman)來自德語,本意是「木匠」,羅伯特·艾倫·齊默爾曼將自己拖拖沓沓的名字改作「鮑勃·迪倫」,當然有著不想讓美國人一眼認出他是猶太人的考慮,畢竟Zimmerman經常被看作一個猶太姓氏。迪倫本人向來否認這個動機,可事實就是,從羅伯特·齊默爾曼變成鮑勃·迪倫,離開明尼蘇達走向紐約,是他擺脫初始身份、不給別人以任何確定答案的嘗試。出身很可能決定一個人一半以上的人生,迪倫太清楚這一點。他要徹底割斷同老輩人的聯繫:他借著寫歌紀念的機會,稱他所尊敬的前輩喜劇演員、猶太人Lenny Bruce為了不起的「法外之徒」(outlaw),一個偉大的「壞人」(bad man);他還在歌曲中把父親比作聽命於上帝要殺子的亞伯拉罕,跟母親說「滾出我的人生」。
對這位發家於1960年代的反文化偶像來說,與其持續地憤怒,不如不斷地逃離和變化,讓人捉摸不定,他要像胡迪尼一樣能在一切密閉空間里逃出生天,要像卡夫卡筆下的格里高利那樣變形。在迪倫之前的其他猶太名人,或是猶太人之外的所有美國流行偶像,都不曾做到像他這樣一直變:名字變化,風格變化,形象和嗓音變化,保持原狀的就剩了性別以及那頭標誌性的捲髮。一般人一旦成名,就會著力於穩固自己的辨識度,像一個楔子一樣牢牢扎在大眾的心中;而迪倫追求的卻正相反,他就要別人認不出自己,你可以熟悉他的聲音,卻怎麼都看不透他。
不管是民謠歌手,還是搖滾巨匠,這些概念都好蒼白,「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跟它們比起來也就是半斤八兩。身份是桎梏,頭銜是需要擺脫的東西,你有了頭銜,就像手機打開了GPS一樣隨時會被定位。迪倫在台上唱的時候,你會覺得你看到的人不是他,你只是聽到聲音,那種常常止步於低吟,近乎囁嚅,一旦高亢起來也彷彿是一隻斂著翅膀起飛的蒼鷹的聲音,你被它包圍,任它走進你心,而迪倫卻不見了,你睜開眼,彷彿看到了《愛麗絲漫遊奇境》里那隻只有微笑沒有臉的柴郡貓。
A man who wasn』t there. Really?究竟是鮑勃·迪倫不在那裡,還是你自己不在那裡?——迪倫作品和表演,就能讓你產生這種庄生夢蝶一般的聯想。很多人爭著給他寫傳,因為那有種特殊的解謎之樂,傳主給了他們很大的發揮空間。Todd Haynes在2007年製作了一部另類的鮑勃·迪倫傳記片,就取名《I』m Not There》,他用迪倫本人的方式來重現他的生涯:找了一群演員來飾演各個階段的迪倫,有黑人,也有女人。除了唱片發行,登台演出,家人的名字和職業,他的生平、尤其是早年生活往往呈現為模糊曖昧的「版本」,他的身份悉出他本人的述說、表演和展示,時而是一名吉他手,時而是個游吟歌手,時而是詩人,時而是孤兒,時而是流浪者,時而基督徒,時而猶太人。
傳記片《I』m Not There》中6個鮑勃·迪倫形象。
《老美國誌異》的作者格雷爾·馬庫斯寫:「很少有歌手能像鮑勃·迪倫那樣,在20世紀的舞台上收集了如此多的面具:他從來自明尼蘇達北部殷實的猶太人家庭,到假扮不知自己父母生死的流浪者的民謠歌手,假扮為偽民謠音樂人,轉投腐朽流行懷抱的花花公子,有時候,人們又說他每次出現時,都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物。」
因為迪倫談到自己時的腔調,讓人覺得他只是說出了「版本」之一,他的確戴了太多的面具:「我戴著個鮑勃·迪倫面具」,他的這句名言,就好像在說「荷馬不是荷馬,而是一個湊巧叫『荷馬』的不知名的古希臘游吟詩人」一樣燒人腦髓;在1973年山姆·佩金法的電影《比利小子》里,迪倫飾演一個名叫「埃利亞斯」的角色,Alias的詞意是「別名」;而他自己在2003年參與創作了一部電影,片名就是他最喜歡、最拿手的味道:Masked and Anonymous——《蒙面與匿名》。
諾貝爾文學獎發給一個唱歌和寫歌詞的人,是前所未有的;同樣少有先例的是,迪倫在獲獎時,市面上已經有了好多本傳記,不論是自己寫的還是別人寫的。面對這個變化多端的奇人,很多作者都試圖抓牢他的猶太性,唯獨迪倫本人諱莫如深。他噤口不提他的猶太性,這讓他成為美國同化猶太人(assimilated Jew)中的代表人物。不過隨著年歲漸長,他像許許多多猶太人一樣,也開始感覺到了「根」的呼喚。比如在1990年代,迪倫的女婿彼得·希莫爾曼——也是個搖滾歌手——到一場哈巴德(美國一個保守的猶太教教派)的活動現場表演,迪倫來給他助興,頭上就戴了個猶太小帽子。
頭戴猶太小帽演出的鮑勃·迪倫
羅大佑推崇迪倫,我聽《光陰的故事》,旋律中那種腳後跟拖地一步步往上走的感覺,那種憨憨的、吟哦的男聲,真像極了收錄於《Highway 61 Revisited》里的「Desolation Row」。迪倫在歌中唱到一個「打扮成俠盜羅賓漢」的愛因斯坦:
Einstein, disguised as Robin Hood
With his memories in a trunk
Passed this way an hour ago
With his friend, a jealous monk
He looked so immaculately frightful
As he bummed a cigarette
Then he went off sniffing drainpipes
And reciting the alphabet
…………
真是好歌詞,想像力、韻律、幽默感一樣不缺。但這裡的愛因斯坦,好像可以看作是迪倫本人的化身。為什麼是愛因斯坦?難道,迪倫不是把自己比作當世最有名的猶太天才嗎?不,應該說,他都把愛因斯坦看作自己的前世了,因為他攜帶著「裝在一個行李箱里的種種記憶」。內在沒有變化,同一個閃閃發光的天才,來到不一樣的時代,被用在了不一樣的領域,變化的只是外部的樣子;愛因斯坦的軀殼下葬了,瓦解了,那個力能改變世界的靈來到了下一個世代,找到了一個目光迷離的捲髮小夥子棲身:他凝眸前望,彷彿使勁地看清眼前的景象是不是真實的——正如1966年《Blonde on Blonde》專輯的封套所顯示的那樣。
蒙面,匿名,迪倫總在杜絕別人給他安排身份的可能。1978年他接受了一次訪談,談話者當時問他,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他是否覺得自己事實上是個猶太人?迪倫立刻回答「No」。「不,我從未覺得自己是猶太人」,但又說:「我也從未真正覺得自己是猶太人或非猶太人,我沒有多少猶太背景,我對任何教義都缺乏忠誠感。我相信一切,卻又什麼都不信。」——I believe in all of them and none of them. 最後這句話的意思,像什麼鮑勃·迪倫啊,伍迪·艾倫啊,大概都已很多遍表達過了。
收入《Blonde on Blonde》的「Freeze Out」,頭一句就是充滿了荒誕的玄秘味兒的:「Ain』t it just like the night/ To play tricks when you』re trying to be quiet?」你想安靜點,夜晚卻給你耍花招。不需要分析、釋義,迪倫是在挑戰你的感受力。他自評這首得意之作,說它的聲音是「瘦的,是野性的水銀之音」。
雖然迪倫成名是在憤怒的六十年代,但他的作品、回憶、訪談及獨白都告訴我們,他天才的大腦更多地用於玩味蒙面、匿名、表演這類後現代的概念。年輕的美國,沒有包袱、總在往前看的美國,是後現代文化的樂土和首善之地,在超高的出鏡率和受訪率之下,迪倫真實的一面卻是缺席的,但他又會讓人覺得他的每一個面具都帶有他一部分的真相。在美國,拍電影的伍迪·艾倫,寫小說的菲利普·羅思,加上寫歌唱歌的鮑勃·迪倫,三個大師組成了當代美國猶太藝術家的「鐵三角」,而唯有迪倫一直有意識地遠離猶太身份。儘管如此,他照樣被猶太人認作自己民族裡出現的一位精英人物,他頭戴猶太小帽,站在耶路撒冷哭牆前人群里的畫面,是很多很多人都見過和轉發過的。
「I don』t consider myself outside of anything, I just consider myself not around.」迪倫的語錄里常有這種神秘的自我定位。我從中看到一種類似中國太極拳那樣的「場」的感覺:人(物)與人(物)之間,不是互相接觸或分離的關係,不是在內、在外、在旁側的關係,而是各帶一個「場」,以此為媒介而彼此聯繫,猶如行星一邊自轉一邊公轉,靠近又疏遠,彼此依存又各自為陣。身在局中的你,看不出他的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也摸不透他下一句會說什麼,在那些天才迸發的詞句和意象之間,迪倫將自己變作一種變化多端的恆在。他是誰?是齊默爾曼還是迪倫?是猶太人還是基督徒?是游吟歌者還是吉他手?是愛因斯坦還是羅賓漢?不用說,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原標題:打扮成羅賓漢的愛因斯坦——記鮑勃·迪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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