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記|葉兆言:六朝人物與南京大蘿蔔
【原編者按】
作家葉兆言是南京人,二十年間,他為南京陸陸續續寫下了二十幾萬字的文字,他說:「國內恐怕還找不到一個城市,能像南京那樣清晰地展現中國歷史的輪廓和框架。南京是一本最好的歷史教科書,閱讀這個城市,就是在回憶中國的歷史。這個城市最適合文化人的到訪,它的每一處古迹,均帶有深厚的人文色彩。」
作家葉兆言。圖源網路。
本文摘編自《南京人》,由澎湃新聞經南京大學出版社授權發布。
一
一個城市,怎麼樣才能適合居住,並沒有什麼一定之規。大致的標準,無非物價低一些,氣候好一些,人情和民風純樸一些。過去曾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說。其實這也不過是為了說著押韻,念起來順口,蘇杭並不一定特指蘇州和杭州。蘇杭顯然是一個大概念,它代表富庶的長江下游地區,也就是我們現在常說的江浙滬三角洲。
南京在歷史上,顯然是一個適合居住的城市。浙江錢塘人袁枚在南京住了下來,他的理由很簡單,「愛住金陵為六朝」。他親自設計了隨園,並寫詩把隨園的來歷、特色以及名聲都加了註:
買得青山號小倉,一丘一壑自平章。
梅花繞屋香成海,修竹排雲綠過牆。
嵌壁玻璃添世界,張燈星斗落池塘。
上公誤聽園林好,來畫廬鴻舊草堂。
袁枚是大才子,進士出身,做過幾任縣太爺。33歲時,突然厭倦了官場,急流勇退,在南京小倉山買了一大塊地方,修了隨園,從此過著「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名士生活。袁枚自稱:「不作公卿,非無福命只緣懶;難成仙佛,又愛文章又戀花。」這是一個會享樂、也確實享到樂的舊式文人。《白下瑣言》中對隨園做了這樣的描述:「門外竹徑柴籬,引人入勝,山環水抱,樓閣參差,處處有畫圖之妙。城中名園,無出其右。」
隨園的名氣實在太大了,結果乾隆皇帝下江南,竟然專門派了人去畫隨園圖,以備修皇家花園時參考。當時南京有許多漂亮的私家花園,隨園是其中的佼佼者。
袁枚不是六朝人物,卻嚮往著過一種六朝人物的生活。六朝人物晚唐詩,這是中國許多文人的精神寄託。袁枚處在清朝的盛世,卻享受著沒落時代的閒情逸緻。他少年得志,中年辭官,潛心著作。寫詩,成為當時的詩壇盟主,寫散文駢文,皆取得不太差的成就,有《小倉山房集》、《隨園詩話》、《子不語》等。袁枚最引起人們議論的,除了一大幫姨太太之外,還有一大群跟他學寫詩的女弟子。「素女三千人,亂笑含春風」,何等氣派。
直到已成為八十衰翁,袁枚還為某太守要禁秦淮娼妓,跳起來打抱不平。他寫了一首讓人不得不笑的詩:
綮戟橫排太守衙,威行八縣喚民爺。
如何濟世安民略,只管河陽幾樹花。
好一位風流老人,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官家的把戲,無非是想通過禁娼,撈點銀子用用,所謂「官分買笑金」是也。清朝的文字獄說起來讓人害怕,好在只要不是犯上,只要不反對皇上,罵罵當官的,也沒什麼大不了。袁枚是大名士,大名士皆是掌握尺度的高人,知道該怎麼罵。他寫這樣的詩,果然沒有引起任何禍端。
南京明故宮遺址。 趙昀 澎湃資料
二
南京歷史上,像袁枚這樣的名士,絕非個別現象。作為一個適合居住的城市,南京的優勢在於它能夠擁有、並能欣賞這樣的名士。南京是一個理想的養老之地,有無數可以效仿的先賢,在這裡做雅人或者做俗人都合適。中國人講究葉落歸根,可是事實上,那些來自於農村的做官人,並沒有回到老家去壽終正寢。許多人恰恰都選擇在南京養老送終,這是一個充滿了暮氣的城市。這裡的懷古氣氛,對老人來說是一個很好的安慰。
王安石選擇了南京為結束自己生命的地方,類似的例子很多。王安石為自己的隱居之地,取名為「半山園」,而另一位清朝的掃葉樓主人龔賢,則將自己的住所,以「半畝園」命名。自古江南出才子,才子們更多的是喜歡以南京為他們的活動場所。六朝在國運上並不強盛,但是對於文化人來說,六朝人物卻始終是大家樂意效法的。清末四大公子之一的陳三立,也就是著名學者陳寅恪的父親,因參與戊戌變法,被革職永不錄用,他老人家晚年就長居南京,在中正街築散原精舍打算頤養天年。陳三立的詩艱澀奇崛,為風流一時的同光體詩壇盟主。他定居南京的時候,門人後輩以詩文請益者,絡繹不絕。
和其他城市有所不同的,南京從來不以土著的名人為榮。很難找到像南京這樣沒有地方主義思想作怪的大城市。六朝人物並不意味著一種籍貫,而是代表了一種精神,代表了一種文化上的認同。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六朝人物究其實質來說,是一種精神上的貴族。
大家都知道南京現代有一位著名的書法家林散之,但是知道林散之老人有一位好朋友邵子退的人一定很少。邵子退是安徽和縣烏江鎮人,如果看一下地圖,就會注意到和縣雖然屬於安徽,其實緊挨著南京市,歷史上,烏江鎮隸屬南京管轄,其民風以及語音與南京很接近。邵子退生於清末民初,既未應舉,又沒有進新式學堂,因為其家境比較富裕,一肚子的學問,全靠家教和自學。他鑽研古文詩詞,尤愛書法藝術,並因此和林散之成為密友。
邵子退逝世以後,林散之當即作《哀子退》一首:「從今不作詩,詩寫無人看,風雨故人歸,掩捲髮長嘆。」林散之以書法聞名,但是對詩自視甚高,也像齊白石老人一樣,覺得自己的詩比字還好。老朋友逝世,林散之竟以不再寫詩為誓,而且整整一個冬天和書法絕緣。一次他甚至對求書者說:「你如能把邵子退救活,我就寫!」由此可見兩人之交情。
邵子退曾一度執教烏江小學,學校要填報履歷表,邵慨然嘆曰:「余乃布衣之士,無可報填!」其實邵子退結交的,皆是高明之輩。以他的經歷,無論從商,還是從政,都會有一番作為,但是他卻成了當代陶淵明,小學老師當不了就不當,秉祖宗之遺訓,以耕讀為家風,自得其樂。與老友閑話,為老嫗作詩,不以文人自居,也不屑與俗吏交往,終生布衣,不改其樂。
我初次接觸到關於邵子退的文字時,就好像讀到了一些神話故事。邵逝世於1984年,當我看到他寫的詩,畫的畫,還有那些書法作品,以及他對林散之老人書法的評淪,吃驚程度難以想像。在我看來,六朝人物早就是過去,早成為無法模仿的歷史,但是邵子退的故事,似乎正在說明,即使到了今天,只要我們修身養性,古迹仍然可以追尋,時光仍然可以倒流。如果我們細心去找,六朝人物不僅可以在郊區尋覓,甚至可以在鬧市中發現。
10月12日,南京明孝陵景區石像路兩側的樹葉開始變色,泛紅呈黃,秋意漸顯。 視覺中國 圖
三
抗戰勝利以後,一幫社會名流被召集到了一起,徵選南京的市花。於是各抒己見,有人提議梅花,有人提議海棠,還有人提出了櫻花。意見沒有得到統一,人們互相攻擊,尤其是對提議櫻花者攻擊最凶。櫻花是日本的國花,而日本和中國的舊恨未消,豈可以櫻花做市花。徵選市花最終不了了之。一位名人打岔說南京的代表不是什麼花,而應該是大蘿蔔。
很多人談起南京人的愚蠢時,都忍不住要搖頭稱南京人為大蘿蔔。南京大蘿蔔無所謂褒貶,它純屬是紀實。用大蘿蔔來形容南京人,再合適也不過。南京人永遠也談不上精明。沒人說得清楚這個典故從何而來,雖然有人考證歷史上的南京的確出過大蘿蔔,但是從食用的角度來說,南京人愛吃的,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一種很小的楊花蘿蔔。
南京大蘿蔔是對南京人一種善意的譏笑。《金陵晚報》和東南大學正態調查中心聯合發放了180份調查試卷,回收有效答卷171份。在南京大蘿蔔這個話題上,最集中的三種看法是「淳樸」、「熱情」和「保守」,這三個特徵從三個方面,確證了南京大蘿蔔是「實心眼」的特點。這次調查的結論有幾點耐人尋味,對於南京大蘿蔔的回答,被調查者是南京人的,對於南京人的評價,遠沒有不是南京人的人評價高。也就是說,南京大蘿蔔的形象,在外地人眼裡,要比在南京人自己的眼裡可愛得多。情人眼裡出西施,南京人眼裡的西施不是自己身邊的人。
南京大蘿蔔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六朝人物精神在民間的殘留,也就是所謂「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自由散漫,做事不緊不慢,這點悠閑,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有時候,一些詞語上細微的變化,卻代表了不同的文化。譬如說「六朝金粉」,所謂金粉,其實就是脂粉,但是從來不說六朝脂粉,南京從來就不是一個有脂粉氣的城市。同樣,「六朝煙水氣」,就其本質,煙水和煙火也沒什麼區別,可是若說南京有「煙火氣」,那就太俗氣了。
《南京人》,葉兆言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6月。
本文轉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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