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認識一位平面設計師,名叫魯迅
2016年10月19日,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奠基人、新文化的旗幟,「民族魂」魯迅先生的忌日。 年少時讀魯迅,他刻在三味書屋桌上的「早」字,也深深刻在了我們心裡。
再大些,腦海中浮現的他似乎總是黑白色,就像他黑白質地的文字。畫布上,一縷輕煙從指間緩緩升起。
青燈黃卷,憂國憂民。
曾經是醫生,而後是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每一個領域,魯迅都擲地有聲。
可是歷史的銅鏡一轉,他在設計、鑒賞領域,亦有建樹。
陳丹青曾說:「魯迅是一位最懂繪畫、最有洞察力、最有說服力的議論家,是一位真正前衛的實踐者,同時,是精於選擇的賞鑒家。」
此時的魯迅先生,是一位作為「平面設計師」的魯迅。這一職業,是現今的青年們非常嚮往的。
點墨成魂
魯迅先生較早的設計作品,是1917年8月7日完成的北大校徽設計。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起用當時只是稍有名氣的魯迅,眼光可謂獨到。他在給先生的信中寫道:「余想請先生為北京大學設計一枚校徽,也不必多複雜,只需將先生一向倡導的美育理念融會貫通即可。」
當時的魯迅雖有忐忑,但交上的草案讓蔡元培連聲叫好,這一基本設計也沿用至今。
從圖案的構成來看,這一設計靈感來自中國傳統漢族建築部件——瓦當。瓦當在古代漢族建築中位於屋檐最前面、筒瓦頂端的下垂部分,尤流行於兩漢時期,起到保護木製飛檐、排水防水、裝飾建築輪廓等作用。
▲平房屋檐前的瓦當
魯迅先生設計的標誌採用了「北大」二字的篆書,作上下排列,結構穩定、線條簡潔,構形之寓意傳承於傳統建築,而典雅的篆書輪廓又體現出時尚感。
但如果只是將「北大」二字簡單地上下排列,就不會是現在這種效果。它之所以顯出了簡潔優雅的質感,據說是因為,魯迅先生將「北」字與「大」字的篆書進行了些許變化,使得兩字的構成元素幾乎完全一致,都是「北」的一部分。
上面的「北」字呈現出了對稱之態,又說看似兩個背靠背的人像,下面的「大」字則變形為「北」兩部分的重疊,又看似一個正面矗立的人像,整體上看則構成了「三人成眾」的積極意象,建構出北大學子以智識啟蒙民族之想像。
而在外圍,採用了中國印章的圓形輪廓,筆畫舒展且空間比例勻稱,簡潔大氣,張弛有序。在篆書與印章兩重文人符號的疊加上,北大校徽從而顯出了厚重的人文氣質。
妙筆生花
這次小試牛刀之後,魯迅先生在書籍封面和裝幀設計中展現出了源源不斷的才華——他一生設計了60多個書籍封面。
在沒有電腦軟體輔助設計的當時,就像北大校徽的設計過程一樣,他一次又一次地用雙手在紙上,把各種字體玩出了新花樣。在這些結合書的特點所設計的字體中,他創造出了各種樣式,令人叫絕。
與他的字體設計同樣充滿創造力的,是他對於傳統文化中典型意象的自如運用,尤其是漢代的石刻圖案的運用。
魯迅先生也非常贊同大巧若拙、以虛為實之類的留白之理,因此他的很多書封面設計都選擇了「素封面」:除了書名和作者題籤外,不著一墨,「於無聲處聽驚雷」。
字美、圖精,加上樸素的底色,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成就了《吶喊》和《引玉集》這兩個魯迅書籍封面設計的經典之作。
暗紅的底色如同腐血,包圍著一個扁方的黑色塊,令人想起他在本書序言中所寫的可怕的鐵屋。黑色塊中是書名和作者名的陰文,外加細線框圍住。
「吶喊」兩字寫法非常奇特,兩個「口」刻意偏上,還有一個「口」居下,三個「口」加起來非常突出,彷彿在齊聲吶喊。
魯迅先生只是對筆畫做簡單的移位,就把漢字的象形功能轉化成具有強烈視覺衝擊的設計元素。這個封面不遣一兵,卻似有千軍萬馬;它師承古籍,卻發出令人覺醒的新聲。
《引玉集》為精裝本,專門送到日本印刷。蘇聯版畫家們的姓名字母被分為八行橫排,置入中式版刻風格的「烏絲欄」中,與左邊豎寫的「引玉集」三個大字相映成趣。
又有一圓形陰文的「全」字將方形構圖打破,紅底黑字的方框頓時便活絡起來。封面最左邊有一黑色邊線,漫過書脊,流向整個封底。紅與黑、與封面的白底形成強烈對比,乃中國出版物的經典用色。
梟鳴在心
而這些,還只是魯迅先生設計的幾個側面。他的設計經典之作,還包括貓頭鷹,為他的那些端莊嚴肅的設計,增添了活潑的色彩。
現在仔細分析這隻活潑靈動的貓頭鷹,它的雙眼被畫成了一對男女的頭,很是奇妙。
上圖是魯迅先生1927年出版的雜文集《墳》的扉頁。他將貓頭鷹畫在方框的右上角,歪著頭,一眼圓睜,一眼緊閉,似乎正在凝神注視著什麼。兩眼之上還有兩撮聳立的羽毛,最下則是兩隻鋒利的爪子。
貓頭鷹是一種有特殊秉性的動物,它晝伏夜出,即使是睡眠之中,也睜著一隻眼睛。這種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讓人們感到它獨特的視野與目光。
在希臘神話中,貓頭鷹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原型。
在黑格爾那裡,貓頭鷹是哲思的別名。黑格爾在《歷史哲學》里說,密涅瓦河畔的貓頭鷹到黃昏時分就起飛了。
而在魯迅先生這裡,他將貓頭鷹視為自己人格的化身。他曾稱自己的文章為「梟鳴」(貓頭鷹古稱怪梟),是「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正如他在《且介亭雜文二集·序言》中所說:「我有時決不想在言論界求得勝利,因為我的言論有時是梟鳴,報告著不大吉利的事,我的言中,是大家會有不幸的。」
而他也真的有著「夜貓子」的生活習慣。許廣平的回憶錄里曾說,「夜裡寫作,上午睡覺,先生大約已過慣了這一生活,在萬籟俱靜的夜,人們睡去了,獨有他還醒著。留學日本時,他就已是這樣熬夜了,直到去世,一直沒有什麼改變」。
他的朋友甚至戲稱他貓頭鷹,沈尹默在《回憶偉大的魯迅》中說,魯迅「在大庭廣眾中,有時會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一向不甚修飾,毛髮蓬蓬然,有人替他起了個綽號,叫貓頭鷹。這個鳥和壁虎,魯迅對於它們都不甚討厭,實際上,毋寧說,還有點喜歡」。
因為喜歡,因為神似,所以才有了那首仿張衡《四愁詩》的格式而作的打油詩——《我的失戀》里出現的貓頭鷹,詩的第一段寫道:
「我的所愛在山腰,
想去尋她山太高,
低頭無法淚沾袍。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麼:貓頭鷹。
從此翻臉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以所愛之物回贈所愛之人,想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何況那物可能正是自己。
精神入化
魯迅先生對書里的版式排列也頗有心得,尤其推崇中國繪畫對於留白與空間的處理方式。這與他封面設計的美學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這樣的空間布局在他看來具有一種質樸而必要的想像力潛能。他認為,書籍裝幀中空頁的留置與封面設計的留白,對於讀者的精神自由顯得尤為重要。
他曾在《華蓋集》中說:「我於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書的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後,總喜歡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時候,一定明白地註明。但待排出書來,卻大抵一篇一篇擠得很緊,並不依所注的辦。查看別的書,也一樣,多是行行擠得極緊的。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後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而近來中國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麼,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但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彷彿人生已沒有『餘裕』,『不留餘地』了。……在這樣『不留餘地』空氣的環繞里,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想到現在出版的有些書,排列密密麻麻,讓人不免心生抵牾。原來是未能領會魯迅先生所說人與書精神交流的結果。
月印萬川
即便是在真正的繪畫領域,先生也有獨特見解。1930年2月21日,他曾在上海藝術大學做名為「繪畫雜論」的演講。
陳丹青將他與美學家朱光潛、宗白華相比較,說:「在過去百年的文藝家中,魯迅是罕見的一個人,從來不相信系統,卻通達歷史,從來不相信術語,卻開口就咬住問題。他以一種偉大的業餘感把握藝術,又像精通法術,卻可愛地誠實地裝糊塗的人。」
帶著這種「業餘感」的「精通」,魯迅提攜幫助了一大批晚輩。翻開設計和藝術史,從陶元慶、錢君匋,到司徒喬、羅清幀、李霧城、陳煙橋……一直到陳丹青,和現在作為青年的我們。
想來大才華是融會貫通的,故而能無往不利;而真思想是歷久彌新的,故而能代代相傳。■
本文參考資料:《民國設計文化小史》,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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