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中原溫暖豐厚，傳統的消失與存留

北方中原溫暖豐厚，傳統的消失與存留

文潘采夫

幾個月前，我和李輝借六根出新書，去鄭州做讀者活動，邀請了一位作家助陣。作家體態舒展，台上一坐，一口味道綿綿的河南話：「聽說你們北京又起霧霾了，北京的霾我聞過，和我們鄭州的霾味道不一樣，這個鄭州的霾的啊，味道比較醇厚，有中原的厚重，你再細品一下，還能品出秸稈的香味。」

滿座皆笑，我也大樂，一為遇到趣人，二為聽口音北中原人氏，離我家不超過兩百里。作家就是馮傑，滑縣人。從他家留香寨，到我家戶部寨，一百五十華里。

馮傑近影。

馮傑文書畫俱佳。

馮傑文書畫俱佳，他幾乎所有的抒懷，都給了家鄉那一塊土地。在河南作家裡面，新鄉人劉震雲寫河南是黑色幽默，許昌人李佩甫寫河南是命運翻滾，濟源人李洱寫河南活色生香，嵩縣人閻連科寫河南則全是荒誕。馮傑和他們的路數都不一樣，他就像大哥們都出外工作，只有他留下來侍奉雙親的那個兒子，這輩子不打算出門遠行了。

馮傑筆下的北方中原，溫暖，豐厚，傳統正在消失，傳統卻又存留，恰足為他的懷舊和回憶提供養分。就像閻連科構築了他的耙耬山脈體系，馮傑如土蜂築巢，一輩子營造他的北中原王國，根本不願他顧。

《說食畫》里描寫的每一樣食物，每個辭彙對我都如呼吸一般自然。

一百多里地的距離，這位離我最近的一位作家，在《說食畫》里描寫的每一樣食物，每個辭彙對我都如呼吸一般自然。作家的姥姥為他做過的菜蟒、烙餅、辣椒麵糊塗、面托，外星密碼般的名字，卻是我小時候常吃的東西。那些掃帚苗、插糊塗之類的土話，足可成為兩個豫北人的接頭暗號。我想，哪天我單獨去見馮傑，他應該能喚醒我已經遺忘的很多記憶，還能探討「月明地」「冷清明」「打黃昏」這些優美的土話古語。

馮傑書中提到荊芥，荊芥讓我想起閻連科。很多年前，去鄭州吃飯，在座都是河南作家，劉震雲李洱早已插科打諢起來，李佩甫也妙語連珠，唯獨閻連科沉默不語。李洱說，他在等他的大盤荊芥，沒有荊芥他不吃飯。

閻連科忠厚之相，卻有最孤絕的信條，不合作，也不合群，就像馮傑寫的荊芥、芫荽、薄荷，「這些都是菜蔬中的異己分子，風格獨行且為數不多，不俗。我自認為，張岱、八大山人、傅山，都是一身的荊芥味道。如果，一旦染上嗜荊芥之好，就百吃不厭，走火入魔。會拍案叫道：操，不過了，再來一盤荊芥。」

潘采夫著《十字街騎士》封面。

我寫過一本《十字街騎士》，裡面除了寫鄉村趣事，也記錄了一點民間小調，鄉野酸曲。很巧合，我和馮傑都把《關公辭曹》的三個版本收在書里，只為戲詞里寫了十幾樣馬齒菜包之類的地方小吃。

馮傑還記了一段包公唱段：「聽說老包要出宮，忙壞娘娘東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開封離馮傑家很近，都屬於豫東北，緊鄰山東，山東的烙餅卷大蔥，從我們那地方傳過去的也未可知呢。

一樣鄉野事物，馮傑能寫出歷史感。

一樣鄉野事物，馮傑能寫出歷史感，寫出時間，一樣烙餅裹大蔥，馮傑寫出了「宮廷的混亂，老兵的柔韌，大蔥的清脆，月光的驚訝，對比感的強烈，加上梆子聲聲，二胡、弦子也來風雨交加地攪和，宋朝的一張烙餅里除了鹽味、花椒味，就又多了一層人間的額滋味。」

我們小時候赤腳走在田地里，頭髮衣服會掛上蒼耳，手指會刺上倒刺葛針，腳丫也會紮上蒺藜，別人滿眼的青綠紅黃，我們卻有齜牙咧嘴的怪樣子。馮傑的文字里，性靈幽默的部分當然很好，而他文字里隱藏的葛針，讓人悄然一疼，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比如他寫賣饃的老韓的事，這年冬天，老韓要到公社辦一件事情，給李書記提去了一籃子杠子好饃。李書記收下了。李書記先試吃完一個饃後，饃饃嘴角的饃花，咳一聲，說，提雞巴一筐饃就想辦成這一個事？笑話，讓你媳婦送來饃還差不多。那天，我哈著手，正好給李書記送鵪鶉。我那時小。我一直不知道提一筐雞巴饃的老韓要辦的是一件啥事。李書記在書中影影綽綽，成了一個帶有某種隱喻的存在。

如果評最具有北方平原氣質的食物，我選糊塗。在其他地方叫粥，玉米粥，而在我家和馮傑家，只叫糊塗，這是玉米粥的乳名。

馮傑擅冷幽默，書中很多地方，我都樂出聲來，比如說糊塗，「糊塗並不是人人能叫的。鄭板橋名言難得糊塗，我認為他就是北中原的糊塗代言人。他在豫北范縣當過五年縣令。」

糊塗這種最常見的食物，於我來說，意味著不尋常的記憶。我十個月大時，曾將一碗熱糊塗扒進自己的袖子里，但這不妨礙我對糊塗一往情深，尤其裡面熬了紅薯的。

那些瓜呼吸夜色，呼吸月光。

馮傑的文字是美文，我本沖著吃食去的，卻每每在他文字里醉倒，神性其內，詩意其外，「在北中原的夏夜，當人們進入夢鄉之時，大地不再寂寞，肯定要奔跑著無數匹狐狸頭瓜，在月光里涌動。要不是纏綿的滕蔓牽扯，它們四蹄生風，翼下生魂，那些瓜呼吸夜色，呼吸月光，那些瓜會一口氣奔向無邊無垠的夜空，化魂為星。」

《槐花碎》那篇，作者寫送去世的母親回家鄉，他帶著母親的棺材，「從長垣到滑縣，春天來臨，鄉村兩邊的槐樹瘋狂地開著白花，開著白花，還是開著白花。」

正讀此篇時，我某個柔軟的地方一陣刺疼，像扎了童年的葛針，隨即決定，周末回濮陽，看看母親。

▌六根為今日頭條簽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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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者誰？

李輝 葉匡政 綠茶韓浩月潘采夫 武雲溥

醉能同其樂，醒能著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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