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相信語文書上的註解 要讀王維先讀佛經
灰墨齋聊舊詩【21】
上次說到，王維遇到了一件大事差點丟了命。到底是什麼大事？其實我們前面在寫杜甫的時候就說過。
唐玄宗天寶十五年（756年）六月，安祿山叛軍陷潼關，隨之攻入長安，玄宗倉皇逃往四川，王維沒來得及逃走和杜甫一起被俘。杜甫由於官小名氣小，沒人看管就跑掉了。而王維官職相對比較高，名氣又太大，還中過狀元，當然要嚴加看管，若能召之為官，肯定對安祿山部的士氣是大有好處的。
就這樣王維被嚴加看管起來，被俘後，王維也曾吃藥取痢，假稱患病以逃避麻煩。但因為他的詩名和影響力太大，安祿山直接派人將他迎到洛陽，拘於菩提寺，不管他答應不答應，硬是委之以官職。就這樣，王維當了安祿山的給事中。
像王維這種氣節的人，豈是朝秦暮楚之輩，不過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罷了。有一天，安祿山宴其部下於凝碧宮，王維聞之而悲，暗中作了一首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正是這首詩救了他的命。至德二年（757年）九、十月，唐軍相繼收復長安、洛陽，王維與其他被俘官員，均被收系獄中，隨後押到長安。
當了偽朝的官可是死罪啊，但有人提出王維凝碧宮詩可證其忠於朝廷。加之他的弟弟王縉（官很大，後來當了宰相）在戡亂平叛中立了大功，請求削己官職以贖兄死罪，唐肅宗特此原諒了他，不但不殺，而且還給了個太子中允之職，可謂不幸中之大幸。
這時，王維已57歲，接近暮年了，接太子中允不久，加集賢殿學士，後又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上元元年（760年）夏，60歲的王維轉尚書右丞，這是他一生所任官職中最高的官階，也是最後所任之職，只任了一年，第二年七月便去世了，所以後世稱他為王右丞。
王維的一生就簡述到此，下面我們來欣賞幾首他的好詩。蘇東坡認為摩詰詩最大的特點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個觀點後來成了對王詩評價的主流觀點。林黛玉教香菱寫詩，也直接給了本《王摩詰全集》，讓她先弄一百首來細細揣摩作詩的技巧。這些都足以證明王詩對後世的影響和在詩壇的地位。
但我認為讀王維的詩還不可忽略一個方面就是禪境。小時候我很不喜歡王維的詩，認為什麼「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之類的句子簡直莫名其妙，不知他到底想要講什麼？但到現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此詩，只是大概知道他是在講參禪的境界，你們千萬不要相信那些語文書的註解，這首詩我看過很多註解，沒一個說到點子上的！所以我要提醒大家，王維的詩很高，不去先讀兩本佛經，根本啃不動，呵呵，詩佛之名可不是浪得的。下面我就介紹一首他寫的禪詩給大家，我們一起來研究。
《偶然作六首之六》王維
老來懶賦詩，惟有老相隨。
宿世謬詞客，前生應畫師。
不能舍余習，偶被世人知。
名字本皆是，此心還不知。
此詩是王維晚年在輞川時寫的。最後四句曾被《唐人萬首絕句》一書單取出來列為絕句，題曰《題輞川圖》，可見此詩之妙。
輞川畫意
「老來懶賦詩，惟有老相隨」——看似樸實無華，不僅沒有用對仗，而且連用兩個「老」字，好像真的懶得寫詩一樣。人一老就多病，也比較愛思考死亡和生命的意義。所謂「病里方知身是苦，忙時多向亂中求」啊，當然王維思考這個問題的時間很早啦，青年時就在參禪了。
「宿世謬詞客，前生應畫師」——這兩句是說，之所以我這輩子在寫詩、繪畫上有些成就和虛名，是因為我累世的習氣所致。是不是王維參禪已經有了「宿世通」了呢？不知道，呵呵，不過這些都是佛教的思維。蘇東坡也說，「書到今生讀已遲」嘛，同樣的老師教出來的學生為什麼會有高低不同呢？這和天資關係很大。其實天資就是累世的習氣，藏在「阿賴耶識」裡面。這個又涉及到佛法裡面唯識學的東西，講起來太複雜，而且我也不怎麼懂，所以暫時打住。
「不能舍余習，偶被世人知」——直接承接上面說，我不能擺脫宿世殘餘的習氣，喜歡音樂、文學、畫畫，所以一不小心就很出名。但名聞利養於修真悟道，卻反而是大大的障礙。人可以不貪財、不好色，但沒有不喜歡戴高帽子的。所謂「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蘇東坡那麼高的修為，詩文被和尚譏為「放屁」，一下就坐不住了。
仇英所繪輞川十景圖局部
累世的余習是很難除掉的，就像裝過酒的瓶子，倒掉酒始終還是有酒味兒。抽過煙又戒掉的人，一看到別人抽，心裡還是想。佛命天女散花，散到菩薩身上花就沒了，而散到羅漢身上花還會沾著，這就是羅漢累世的余習未盡之故。
「名字本皆是，此心還不知」——這句很難翻譯。我理解也不一定對，僅供參考。
我認為「名字」是指維摩詰居士。王維的名和字加起來就是「維摩詰」，前面說過維摩詰居士的厲害。根據《維摩詰經》的記載，他生病了佛派舍利子去問候，舍利弗不敢去，怕被維摩詰居士給詰住，最後佛不得不派文殊師利（就是文殊菩薩）去問候。而他和文殊師利的一番看似平常的問候語言，居然就令在場成百上千的「人非人等」頓時開悟。所以維摩詰，也就是他的名字，在這裡是代指「真如」，就是我們常說的明心見性的那個「性」。
接下來「此心還不知」就好說了。「道」在哪裡啊？我以前都在向外求，一會兒打坐看看有沒有神通；一會兒訪高僧，看看他腦袋上有沒有光圈，結果現在才明白，「道」不在外，而在內。沒人可以度你，只有自己開悟才能度自己，可笑我以前一直沒明白這個道理。
這首詩我稀里糊塗的就說到這裡吧。順便說一句，這首詩的確寫得很隨意，不是裝的。重複用字的詩我見得多了，但連韻腳都重複的律詩，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偶被世人知」、「此心還不知」連續用兩個「知」來收韻，真的很大膽，反正我是不敢這麼寫律詩，怕被人笑不懂寫詩，哈哈。不過王維是大師又是狀元，沒人敢笑他，笑他他也不在乎，呵呵。
還有點時間，再說一首他的名句。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也是他隱居輞川時寫的，但這首比上一首出名，原因是估計更好懂，更符合五律的標準和大家對詩的審美。
四川書法名家姚文韜作品
輞川在西安附近的藍田縣，就是李商隱名句「藍田日暖玉生煙」那個藍田，當然托王維的福，輞川早已是著名的旅遊景區，並按王維的畫意打造出很多景點。
閑話不扯，先來看詩。
一、二句不解釋了，直接說頷聯、頸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千古名句，估計大家都會背，很妙的寫景佳句，這就是蘇東坡所推崇的詩中有畫的境界。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竹林里哪來的喧鬧？因為歸來的浣紗女（洗衣服的婦女）在嘻笑；蓮花深處為何在動？因為打漁船回來了。短短十字，自問自答，語言凝鍊，足以入畫，堪稱佳妙！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這句要仔細了，前面不是說「天氣晚來秋」嗎？這裡怎麼又說是「春芳歇」呢？到底是秋還是春啊？哈哈。所以讀詩有時候不能太實在，像歐陽修就喜歡找這種問題。這裡我認為王維是說，隨便春去秋來，也不用去傷春、悲秋，只要內心淡定，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王孫自可留」是反用了《招隱士》里「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之典，這裡隱居非常好，王孫們都來吧。
蘇東坡大概也受了此詩的影響，寫了首五律，最後兩句很像這個意思。那首詩的名字不清楚，我小時候經常看先生愛寫，後來在蘇東坡全集里看到，也沒有查到寫作背景和歷代的注釋。下面就介紹給大家看看。
吾師姚聖冰先生墨跡
徑轉如修蟒，坡垂似伏鰲。
樹從何代有，人與此堂高。
好古嗟生晚，偷閑厭久勞。
王孫早歸隱，塵土汗君袍。
整個詩說的意思有點像王維這首，但畫面感和語言的含蓄程度都不如王維這首，「王孫早歸隱」太直，當然不如「王孫自可留」高妙。名人的作品也不見得句句都好，只有多讀多比較，才能不斷提高自己的鑒賞水平。呵呵！（灰墨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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