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身在賈府錦衣玉食,誰讓她感到風刀霜劍嚴相逼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林黛玉到怡紅院探望寶玉,吃了丫頭的閉門羹,夜色下孤立門外,卻聽見裡面寶玉、寶釵的笑語之聲,傷心不已。次日黛玉一邊含淚埋花香塚,一邊吟詩自憐,黛玉的標誌性哀音《葬花吟》由此而生。
林黛玉借《葬花吟》以花喻己,如泣如訴的感懷自身際遇。「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便是其中十分醒目的一句。很多初讀《紅樓夢》的人都會疑惑,林黛玉在花柳繁華的大觀園中過得養尊處優,哪裡來的「風刀霜劍」?誰又敢去對她「嚴相逼」呢?
於是,有人認為是黛玉的多心之病,有人認為是黛玉小題大做使小性。林黛玉在性格上,確實不如史湘雲「英豪闊大」,曹雪芹珍愛他塑造的這一美好的女性形象,卻並不避諱去表現她的缺點,比如她的清高自賞,她的多愁善感。
讀者只有細讀《紅樓》,才會知道黛玉為什麼必須「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她去」,才能體會到,「嚴相逼」的情景並不是黛玉的臆想。這句刺心的詩句不僅是黛玉進賈府後境況的真實描述,也是黛玉今後生活的讖語。
所謂的「風刀霜劍」,主要來源便是寶玉之母王夫人。
在黛玉進府時,賈府確實用了極高的禮遇來接待這位貴客,原因無他,只是因為黛玉是賈母心尖上的人。洞察世事的老祖宗自然知道賈府眾人的惡習,親自斥道:「我知道咱們家裡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她希望外孫女在自己的保護下能生活的舒適安逸,於是,從安排住處到安排配藥、分派侍女,賈母故意將自己對外孫女的萬般憐愛表露出來,細心的給黛玉定了位,告訴眾人,黛玉的重要性「一如寶玉」。
在賈母面前,王夫人極盡關懷呵護,而等到黛玉去拜見兩位舅舅時,邢、王兩夫人的接待卻顯示了她們對這個外甥女的不同用心。
邢夫人本就不受賈母寵愛,在家族中地位並不高,她當然不敢慢待賈母的寶貝外孫女。一邊親自帶黛玉去拜見賈赦,黛玉告辭時,又「苦留吃過晚飯去」。而黛玉此時推辭的十分得體:「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一邊用敬語「賜」表達了自己對舅母疼愛的感激,一邊申明了一定要走的理由,還約定了「異日再領」,不讓邢夫人覺得自己的盛情被冷落。
邢夫人和黛玉並沒有什麼利害衝突,她並不是故意讓黛玉在走與留之間為難,只是表達熱情的一種方式。在黛玉離去時,邢夫人令老嬤嬤「好生送了姑娘過去」,自己「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不管她是不是真心疼愛,至少在禮數和面子上,做的十分周到,給了黛玉應有的尊重。
接著,黛玉去拜見賈政——
先是被老嬤嬤帶到正室東邊的耳房內一個人坐著吃茶等候,再被丫頭請到東廊三間小正房。此時王夫人剛在賈母處和黛玉分開,明知道黛玉要來,為什麼要讓黛玉又是坐等,又是在兩處奔走,這是擺譜還是故意冷落?
等到黛玉進屋,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故意往東讓黛玉去坐賈政的位置,接待晚輩自己坐下首,把一個小孩子往主位讓,這是客氣還是挖坑?還好黛玉料定是賈政之位,只向椅子上坐了。
王夫人卻不罷休,又再四攜她上炕,注意,並不是讓一讓便罷,是「再四」,黛玉卻依然沒有跌入王夫人的陷阱,只是「挨王夫人坐了」,既沒有拂逆了長輩的「好意」,又避免了留下不知禮數的痴名。
而在賈府的第一頓飯,黛玉同樣吃的辛苦。
寂然飯畢後,丫鬟用小茶盤捧了茶上來,大戶人家的用餐習慣各不相同,黛玉見不合家中之式,靜靜的看著別人,「照樣」接了茶漱了口。
脂硯齋評書至此也不禁讚歎黛玉:「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飲一口,不無榮婢所誚乎。觀此則知黛玉平生之心思過人。」
看到沒有?如果黛玉把漱口的茶水喝了,連榮府的丫頭都會嘲笑,此後便是口口相傳的笑柄。黛玉用自己的心機眼力迅速適應了賈府的繁文縟節,沒有留下被人譏誚的「典故」。可是,反過來想想,飯後上茶,黛玉不明就裡喝一口的幾率是很高的!那這個時候,誰最應該去向黛玉講述賈府必要的生活習慣呢?
邢夫人不在這裡吃飯,王熙鳳飯前沒有與黛玉見面,黛玉和賈母初會後便一直和王夫人在一起,王夫人若真的心存厚道,攜手走來的一路,便應該將這些細節提前告訴黛玉,可見她是故意不說,要等著看黛玉出洋相。
在黛玉今後的生活中,王夫人更是掩藏不住她對黛玉的反感,時時處處不動聲色的給黛玉難堪。比如說話必定要說起黛玉的「病」和「多心」,時時向人強調黛玉的多愁多病,甚至連恨恨的罵晴雯都要拉上黛玉——
「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王夫人這瞞上不瞞下的厭惡態度,會對賈府的奴才們產生什麼導向和影響,她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有了王夫人的默許、縱容甚至授意,一些婆子丫鬟雖然不敢公然作對,卻處處故意欺負黛玉,讓黛玉有苦說不出。
周瑞家的送宮花,是一段很重要的情節,也是讓很多人爭論不休的話題。黛玉因為周瑞家的最後給自己送花而嘲諷:「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很多人據此得出黛玉小性的結論。確實,若是寶釵,即使心裡不滿也會坦然受之,並且平靜的道謝,若是湘雲,或許壓根就想不到誰先誰後的問題。黛玉知禮卻不圓滑,聰慧而不虛假,所以並不掩飾自己的不滿。
問題是,周瑞家的這樣送花真的沒問題嗎?次序,在大戶人家是很重要的禮節,吃飯時的位置,過生日的規格,發放物件的大小、多少、先後,都是不能錯的。連花襲人都知道不吃沒上供的新鮮果子,周瑞家的作為王夫人的心腹,難道這點禮節都不懂?
況且,賈母早已給黛玉定位,凡事在三春之先,周瑞家的卻敢自作主張把黛玉放在最後,是誰給她的膽子?如果送花可以把黛玉排在末位,那是不是寶玉和姐妹們去見賈政座位也可以隨便坐了?是不是進門趙姨娘可以不用給王夫人掀帘子了?是不是賈母家宴薛姨媽和寶釵黛玉都要坐在賈府奶奶姑娘們的下首了?
一枝花尚且如此,那在其餘的生活小事上,以周瑞家的為首的王夫人心腹們會如何對待黛玉呢?
以「賢」著稱的花襲人不敢像周瑞家的一樣當面和黛玉為難,卻也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詆毀黛玉的機會——
第三十二回,湘雲來探望寶玉,襲人先是議論黛玉「不做針線」,「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書中黛玉和女伴談論女工、做針線的文字非止一處,僅僅是賈母呵護,做的不及別人多而已,哪裡就到了一年只做一個香袋的地步了?女紅是女子的四德之一,如此誹謗黛玉不事針織會給黛玉造成什麼惡劣影響?
接著湘雲拿仕途經濟勸說寶玉被反駁時,襲人勸湘雲別生氣,竟然是這麼說的:「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得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得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哪!」
公然在湘雲面前褒貶黛玉,並且試探性的挑撥寶黛關係,這會給黛玉在湘雲心中種下怎樣的芥蒂?寶釵在滴翠亭聽到了丫頭小紅和墜兒說的「姦淫狗盜」隱私,躲避不及,怕被她們發現自己偷聽,便順手拉了黛玉背鍋——「我才看見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我要悄悄的唬她,她朝東一繞就不見了」,為自己脫身而讓墜兒移恨黛玉,又會給黛玉造成怎樣的傷害?
儘管有賈母送錢送葯、噓寒問暖的處處照顧,王夫人對黛玉表面客氣暗中冷落,賈府的許多奴才們對黛玉有意的排斥欺凌,使得乳燕離巢的黛玉始終處於疏離和孤苦的狀態,享受不到家的溫暖。而這種種傷害又做的天衣無縫,無跡可尋,即使黛玉去訴說,也可以歸之為粗心大意、偶然事件。本就感情細膩、心思縝密的黛玉,在這樣的環境中如同芒刺在背,越發內向善感。所以,寶玉不僅是她的知己,更是親人,是依靠,她才會對「金玉」「麒麟」如此在意。
當全心愛護黛玉的賈母逐漸老去、病逝之後(認為賈母支持「金玉良緣」的去把前八十回讀十遍再說話),本就讓黛玉遍體鱗傷的「風刀霜劍」便更加肆無忌憚,變本加厲,終於,黛玉和她收葬的落花一樣,「春殘花落,漂泊難尋」了。
本文屬特約作者 蘭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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