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迪士尼的「沒爹沒媽俱樂部」
隨便挑個假期，前往任意一座迪士尼公園，即可體驗人肉桑拿、尖叫熊孩子和幾十塊一支的冰棒，但都比不過這幅詭異畫面：
家長們帶自己的孩子來參觀一群沒有父母的卡通人物。
迪士尼動畫中的可憐的主角們不是來自單親家庭就是父母雙亡，這一設定的重要性似乎顯而易見——想像一下，主角正準備騎掃帚/騎龍/開飛船外出撒野，身後一聲怒吼：「你丫滾回家吃飯！」奇幻片的經典開場被挫敗，冒險故事的主人公乖乖回家，錯過奇遇、邂逅和意外，全劇終。
然而，迪士尼動畫中消失的家長形象，遠沒那麼簡單。看著年輕父母們年復一年帶著後代湧進迪士尼樂園，我的童年陰影又加重了。
迪士尼動畫中，為什麼有那麼多失蹤或死去的父母？
作者｜Leighann Morris
編譯 | Raeka
許多迪士尼動畫中，都有一個令人好奇的細節：主角們的生母都去哪兒了？小木偶匹諾曹由他的「父親」，木雕藝人蓋比特創造並照顧著，彼特?潘永遠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小孩，貝爾（《美女與野獸》）、茉莉公主（《阿拉丁》）和寶嘉康蒂（《風中奇緣》）的母親們，要麼是過世了，要麼從來就沒出現過。
沒有父母，主角們好像過得也還不錯。（來源：thetanknyc.org）
如果你鑽進沃爾特?迪士尼工作室的檔案間，觀看一些經典時代的動畫長片，還會發現許多類似的橋段。主人公的母親，或者母親類型的角色，一般只有兩種命運：從一開始就神隱，並且所有人都避而不談；或者在故事中被殺害，被囚禁，被「邪惡的繼母」所取代。即使是迪士尼最高調的作品——《星球大戰》系列，也遵循著同樣的模式：死去的母親，缺席的父親，以及代為撫養年幼孤兒的親戚。
在過去的80年中，「母親缺席」的情節不斷地在迪士尼的故事中上演，次數多到讓人很難相信這是偶然發生的巧合。動畫里那些保衛純真童年的堡壘之中，是否隱藏著殘忍的黑暗面？我們走訪了動畫史學家、童話專家、社會運動倡導者和神話講述者，試圖探尋這一橋段背後的歷史及社會根源。
缺席的父母
木偶奇遇記
小木偶匹諾曹由木匠蓋比特創造，藍仙女賦予了他生命。
彼得·潘
對永遠長不大的小男孩來說，溫迪就像是他的母親。
美女與野獸
貝爾的母親並沒有出現在劇本終稿中。
星際寶貝
故事開始前，莉蘿和蘭莉的父母就因車禍去世了。
銀河護衛隊
星爵的父親並未出現，他的母親在電影開始後不久就去世了。
最常見的說法是：這反映了創作者的人生經歷，是一種心理投射和情感宣洩。在2014年的一次採訪中，《獅子王》的製片人Don Hahn把這種設計歸結於沃爾特?迪士尼本人的童年創傷。1937年，世界上第一部全彩色動畫長片《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取得了巨大成功，迪士尼的工作室也因此迎來了黃金時代。沃爾特和他的哥哥羅伊決定，將父母接到位於好萊塢北部的新家，但不到一年後，就在這間房子里，他們的母親弗洛拉就因為暖氣爐氣體泄漏窒息而死。Hahn認為，出於因母親逝世而產生的愧疚感，迪士尼故意在作品中忽略、殺死或替代母親類型的人物，這也被許多人看作是「半官方」的說法。
但對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來說，答案遠沒有這麼簡單。
黑童話的歷史根源
單親家庭
獅子王
木法沙被害後，辛巴的母親就成了寡婦；而娜拉的父親從沒出現過。
阿拉丁
阿拉丁在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茉莉公主的母親則從未出現。
風中奇緣
寶嘉康蒂的母親許多年前就去世了。
蟻人
霍普的母親跌入了亞原子狀態，幾乎可以認為是死了。
創：戰紀
電腦遊戲開發名家凱文·弗林的妻子多年前去世。
「迪士尼對單親家庭的著重刻畫，簡單來說，就是源自民間故事素材中的單親現象。」動畫史學家Michael Barrier解釋道，「比如《匹諾曹》中的木匠蓋比特，究竟是位鰥夫，還是個老光棍？關於這一點，編劇卡洛·科洛迪和迪士尼從來沒有給出任何暗示。」這些改編自傳統民間傳說的故事中，有著歷史悠久的母題，反映了文化習俗、社會規則，以及敘述者的價值觀。
從中世紀到20世紀早期，人的平均壽命比現在短很多，而且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永遠幸福：童話，孩子，和文化產業》的作者Jack Zipes說，「由於醫療衛生條件的限制，女性常因難產而死，因此單親家庭並不是個別現象。而男性在妻子過世後，通常會很快再婚，於是就有了《白雪公主》和《灰姑娘》中的繼母們。」
神話與傳媒研究者Katie Orenstein在《揭開小紅帽的斗篷：性、道德與童話的發展》一書中，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在19世紀的歐洲，一個農村婦女生育的七個孩子也許全部早夭，但更有可能的是，母親根本沒法在分娩過程中活下來。」
14世紀晚期手稿中的分娩。（來源：British Library）
15世紀手稿，母子與骷髏的舞蹈。（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童話故事主人公父母的去世、缺席和漠不關心，同時也給孩子們上了一節道德課，引導他們成長為更好的父母。在改編電影中，年輕的主人公常常被迫獨自一人去闖世界，沒有父母的保護和指導，他們必須在摸爬滾打中學會克服困難。比如，1923年，Felix Salten寫了一篇童話《樹林中的斑比》，這個故事在1942年被拍成了迪士尼動畫長片。母親被獵人殺害後，斑比不得不學會如何在樹林中活下來；而如果沒有失去母親，他大概永遠也不必擔心這些危險和困難。同時，這種情節設置還有著寓言意義：在「現實世界」中，沒有父母的干涉，孩子也能活得不錯。
作為阻礙的母親角色
被殺害/被困的母親
小飛象
丹波的母親大部分時間都處於被關禁閉的狀態。
小鹿斑比
斑比的母親在電影進行到一半時就被獵人殺害了。
小美人魚
第三部中提到，愛麗兒的母親雅典娜死於海盜之手。
海底總動員
尼莫的母親和還是魚卵的孩子們都被鯊魚吃了。
冰雪奇緣
開場不久，艾爾莎和安娜的父母就死於海難。
失去父母，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同時也有著極大的戲劇張力，因此父母的缺席，觸及了孩子早期人際關係發展中的原始恐懼。社會活動家、電影製作人Jennifer Baumgardner表示，「作為一位女權主義者，我認為，在《小鹿斑比》這類電影中，失去母親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但同時，母親就像是他們成長道路上的一個阻礙，在不幸之後，主人公因此更有可能獨立成長。」
藝術史學家Amy Richards進一步認為，這種觀點與社會現實有著緊密的聯繫。「現實生活中不乏對女性的偏見，認為她們在完成了結婚生子的義務後，就變成了可有可無的角色。」Richards列舉了博科聖地*作對比，「當然，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女性被『利用』後遭到拋棄的現象並不少見，彷彿她們只是被男性所捕獲的性獵物，或者是只是被用於生育的『虛假母親』。」
女性可能只是作為生育工具而存在。（插畫師：Dallas Williams）
19世紀，神話傳說逐漸從口口相傳變成了文本文學，大量民間故事被收集整理，改編成「當代版本」。到19世紀末，這項工作基本由男性作者壟斷（例如安徒生、格林兄弟、喬治·麥克唐納、劉易斯?卡羅爾等），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裹上了一層父權的色彩。那麼，迪士尼動畫中的單親家庭，是否正如許多人所認為的，與作者本人的生活經歷有關？
《永遠幸福》中提到，「迪士尼公司早期的作品，大多由沃爾特本人親自監製」，在他逝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這一傳統並沒有改變。「例如1991年的《美女與野獸》，就是迪士尼公司再次打入童話市場的一次嘗試。」而在這部作品中，仍然出現了父母的缺席。「這個時期，離婚率增長，單身母親和單身父親越來越多。因此，即使存在什麼社會和政治意義上的相關性，也是與美國人的婚戀觀有關。」
*博科聖地：伊斯蘭教原教旨主義組織，在奈及利亞北部多次進行恐怖行動，包括綁架、誘姦成年及未成年女性。
複雜的「情結」
邪惡的繼母
白雪公主
「魔鏡，魔鏡，誰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灰姑娘
繼母的兩個女兒吃好穿好，從來不用乾重活。
魔法奇緣
愛德華王子的繼母，百般阻撓他與吉賽爾結婚。
無論是民間童話，還是動畫改編，失去生母的主角通常在第一時間就博得了讀者和觀眾的同情。如果再遇上狠毒的繼母，他們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就被賦予了「正義」和「反抗」色彩。
小說家和神話研究者Marina Warner在《缺席的母親：或者「老婦人」故事中的女性關係》一書中寫道：「在流傳最廣的經典童話中，充滿了邪惡的女性。善良的母親通常在故事開頭就死去，莎士比亞《冬天的故事》里，奇蹟般復活的母親，遠不如《灰姑娘》和《白雪公主》里怪物一樣的繼母受歡迎。」在不同文化的民間故事裡，如果主人公是孩子，那麼繼母通常都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人類的天性之一，就是把生母神聖化，而繼母伴隨著神聖母親的死亡或失蹤到來，自然容易讓人產生抵觸的情緒。
神聖化的另一表現，就是認為母親永遠會善待自己的孩子。在童話中，即使繼母們以惡劣的態度對待主人公，但她們自己的孩子往往能受到百般寵愛，灰姑娘的兩個姐姐就是很好的例子。同時，這一觀點也影響了童話改編。在《白雪公主》的第一個版本中，反派是白雪公主的生母，而格林兄弟最終決定引入一位繼母，也許是希望能藉此削弱民間傳說本身的暴力元素。
這是一個問題……
精神分析學家Bruno Bettelheim在《咒語的使用：童話的意義和重要性》一書中，解析了這一偏好背後的心理因素。（死去的）母親和（邪惡的）繼母，其實是我們分裂而複雜的人際關係中，同一個形象的兩面，代表了愛與拒絕這兩種截然相反，卻又可能並存的感情。對孩子來說，這些凝聚了暴力和陰暗的反派，也帶來了現實主義文學所難以企及的影響：孩子們在想像中勾勒了書中所沒有的畫面，喚起了無意識的恐懼和焦慮，明白生活中有些界限是不能跨越的。
這種父母缺席的情節設置還對敘事有著現實意義。動畫史學家Michael Barrier認為，「或許只是為了方便講故事。比如《小飛象》中，本來應該有位丹波先生，但省略掉這個父親形象後，故事的發展更加流暢了。」而那位把原因歸結於沃爾特心靈創傷的製片人Don Hahn，同樣認為這樣的情節設置有著實用價值：「這是一部關於成長的電影，講述的是你意識到自己必須負起責任的那一天，就像離家出走的辛巴最終還是會回來一樣。而失去父母的主角會更快地成長起來。斑比失去了母親，因此他必須學會自己生活，貝爾只有一個迷失了自我的父親，所以她得擔起責任。這都是為了更方便地講故事。」
無論是不是出於敘事的考慮，破碎的家庭、去世的生母、邪惡的繼母，這之中都有一種性別模式。而這一模式伴隨著人類歷史的發展，影響了民間故事的創作，同時也呼應了迪士尼本人的生活經歷，因此成為了迪士尼動畫作品中不可能被忽視的一個母題。
本文中涉及的書目：
Bambi, a Life in the Woods. Felix Salten. 1923.
Happily Ever After: Fairy Tales, Children, and the Culture Industry. Jack Zipes. 1997.
Little Red Riding Hood Uncloaked: Sex, Morality and the Evolution of a Fairy Tale. Catherine Orenstein. 2002.
The Absent Mother: Or, Women Against Women in the "old Wives Tale". Marina Warner. 1991.
The Uses of Enchantment: The Meaning and Importance of Fairy Tales. Bruno Bettelheim.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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