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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外手賬|埃及「革命」的碎片記憶

這是駐外手賬的第 8 篇,來自 許楊

駐外手賬|埃及「革命」的碎片記憶

一顆催淚瓦斯在空中划出優美的弧線,落在我左腳邊大概十多米的地方,人群四散而逃,好像網魚抄子伸進了魚缸。

瓦斯茲茲作響,白煙幽靈般的升騰起伏,刺鼻的氣味很快瀰漫了四周,似乎一萬顆洋蔥在一秒鐘內包圍了我。此時一位矯健的示威者突然沖了出來,端著盛滿水的臉盆——這是很聰明的想法,沒錯,用水潑滅瓦斯,救蒼生於倒懸。

說時遲那時快,他掄圓了膀子,一擊必殺般地潑了出去!

潑歪了。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好像聽了一萬遍《愛情買賣》。隨後軍警發射的數十顆催淚瓦斯接踵而至,示威者在白煙籠罩下變成了凄厲的鬼魂。我那所謂的記者榮譽感徹底被恐懼征服,於是拔腿就跑,衝進附近的一家店鋪企圖躲避衝突,不過店家一個飛踹把我轟了出來。

這時,遠處有一個示威者在向我的方向招手,可我實在沒時間認識新朋友,跑出了五六十米,發現這傢伙還在向我招手。我畢竟是一個記者,意識到這說不定是什麼新聞線索,於是繞過一個個橫衝直撞的逃亡者,好像對我招手的是普利策本人一樣,跑到這位朋友的身旁。

他看著我,露出皎潔的白牙。

我沖他大喊:「What』s up man?!」(怎麼了哥們兒)

他禮貌而優雅的回答道:「Nothing, just, welcome to Egypt.」(沒啥,就,埃及歡迎你!)

這是2013年某月某日的解放廣場,埃及,開羅。

駐外手賬|埃及「革命」的碎片記憶

年初,經過11個小時的飛行,這個人類歷史上一等一的古老城市映入我的眼帘。

當它的居民把它叫做「孟菲斯」,並且熱衷於修建巨大的神廟時,只有兩河流域的先民那裡有一點兒「文明」可言;

當它的吉薩金字塔可以慶祝它1600歲的生日時,華夏大地剛剛結束了武王伐紂;

當它的年表告別了自己的古代王朝,開啟了羅馬統治的新紀元時,中國的封建王朝才走到第二個——西漢。

這就是中東第一大城市,埃及首都,開羅。尼羅河將它一分為二,周邊包裹著的,是無盡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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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每一個第一次出國的小人物來說,總有什麼是不太容易適應的。比如去了紐約,我可能適應不了它風馳電掣的節奏;去了巴黎,我可能適應不了它風華絕代的優雅;去了東京,我可能適應不了它面面俱到的周全……然而在開羅,我第一個適應不了的,是馬路。具體說來,就是,我,一個將近30歲的並且自詡為遺世獨立的成年男子,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不會過馬路。

馬路對岸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但我過不去。因為,難以想像的,這是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城市。汽車旁有摩托,摩托旁有驢車,驢車旁有熟練掌握凌波微步的行人。他們在每一個交通工具撞到自己前有驚無險地躲開,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如果北京的交通混亂是一鍋粥,那麼開羅的交通就是一鍋一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大米粥,還被一群頑童踩了無數腳。

北京堵車,交通廣播還可以告訴你,「四惠橋自東向西車流緩慢」,而開羅的堵車是不會給你方向感的,因為它是循環立體式的堵:一條路,從東向西,從西向東,從南向北,從北向南——如果可能的話,都在堵,因為逆行像家常便飯一樣是天經地義的。

難道這裡沒有交通警察嗎?有。當我幼小的心靈變得堅如磐石,以致於也能在開羅開車時,一次我居然在市中心看到了一盞紅綠燈,而且還是從綠直接變成紅的。於是我耐心地等待著,臉上掛著遵守當地法律法規的淡定和驕傲,可是旁邊的交警走了過來,問我:「What are you doing here?」(你在這兒幹嗎呢?)

我說,「It』s red.」(紅燈啊)

他說,「Just go.」(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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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終於做了在北京夢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事情——在交警眼皮底下囂張地闖紅燈,絕塵而去,不帶走一片雲彩。更別提這是一個沒有汽車報廢制度的國家,如果願意,你完全可以把開羅各條大道稱為「汽車博物館」。這裡,你可以見到無數輛「史前怪獸」,比如沒有前擋風玻璃的第一代甲殼蟲,或者後視鏡被撞掉的拉達,以及似乎比穆巴拉克都年長的賓士老爺車。

開羅,簡直就是汽車工業史中的冰河世紀。而我,沒錯,就是那個永遠拿不到堅果,不,永遠過不去馬路的松鼠。總之,開羅這座城,一眼可見,極度混亂,不過如果你待的時間長了,就會發現,它遠比你想像中的,還要混亂得多。

我有一個同事,在埃及駐外兩年,他臨走時有一句名言——這是一個全民射手座的國家。我在埃及參與報道大大小小的新聞事件,可以預知的不可以掌控的,都有一個共同特點——絕對不會準時開始。絕,對,不,會。而就算開始了,這個古老的民族每天也都可以給我新的驚喜。

比如,國家新聞中心組織去採訪軍營,提前沒和軍營打招呼,記者一大車拉過去了,人家不讓進;

比如,審判前總統穆爾西,只允許文字記者進,結果文字記者沒進去,攝影記者進去了,還給發了一管筆;

好吧,我承認,我也是射手座,但我實在找不到一絲歸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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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沒見過數十萬人聚集在廣場或者清真寺附近要求政府下台的場面,那實在是相當於沒來過埃及。人們在下午陸陸續續地從四面八方趕來,親朋妻小,三五成群,傴僂提攜,還帶著大餅、乾糧、礦泉水。用不了幾個小時,這個場所就被填滿了。

反對派會在會場一邊樹立一個檯子,年輕人手持喇叭,大聲引領口號,圍在四周的一般是一群戰鬥力爆表的婦女。他們高聲應和,氣勢恢宏,簡直可以把一切牛鬼蛇神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高跟鞋。當你對她們的行為失去興趣的時候,一定已經是夜幕降臨了,於是再向遠處望去,示威人群也許就沒那麼專業了,只是依舊熱情飽滿。他們未必跟得上口號的節奏,但是燃燒煙花爆竹、點綴會場天空是沒什麼問題的,再配上無數的激光筆,互相憤怒地、持續地照射,沒有原因,只為費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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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還有爆竹掉在地上,引起一場小範圍的火災,於是人們自亂陣腳,騷動一場,以為軍警來鎮壓他們了,幾分鐘後發現其實沒啥,便重新進入角色。好像我小時候在自習課看漫畫書,有人大喊,老師來了,其實沒來,就是這個效果,一模一樣的。

那麼,你以為人們在午夜時分,精疲力竭後,就會自動散去嗎?圖樣圖森破,埃及示威者可不是你們熟悉的那些戰五渣,他們來這裡就是刷夜的、包宿的,不把BOSS打掉,絕對不會退出遊戲。從頭天下午到第二天黎明,震耳欲聾的呼喊、無處不在的激光筆、絢爛的花火、影綽的煙霧、音樂、口號、精赤上身的小夥子、手拉手的姑娘們,還有自發的阿拉伯民俗文藝表演,一刻,都不會停止。

第二天下午,周而復始,一切重來。

如果政治訴求沒有達到,我甚至懷疑他們會不會就這樣一直示威下去,直到一千零一夜。你可以把它稱之為示威,但我覺得這更像一個全民迪斯科、卡拉OK、Party或者真人秀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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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人其實和我身邊某些人挺像的——不講衛生,不靠譜,吹牛,愛財又取之無道,好色但一定要顯示出自己對異性的清高,太在乎外國人的感受……但是也有不像的地方,比如,單純。

所以,其實,當催淚瓦斯打到我的腳下,當我開始瘋狂逃竄,當我費儘力氣跑到那個人的身旁,他對我說,「welcome to Egypt」以後,我突然間仔細地想了想,這一點兒都不奇怪。這樣一個全民射手座國度的國民,就是單純地,想對我說一聲,歡迎來埃及,僅此而已。

這是2013年某月某日的解放廣場,埃及,開羅。

催淚瓦斯還在不斷地下落,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對他說:「My pleasure.」(榮幸之至)

-END-

駐外手賬|埃及「革命」的碎片記憶

「埃及革命天真浪漫的一面」

——許楊

新華社音視頻部記者

駐外手賬 往期回顧

駐外手賬|埃及「革命」的碎片記憶

監製:李大偉

主筆:許楊

圖片:李木子

編輯:劉一楠 陳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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