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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自然科學的例子試述「緣起無自性空」

【佛學與科學】從自然科學的例子試述「緣起無自性空」


文/宣隆佛

從自然科學的例子試述「緣起無自性空」


宣隆佛,北京大學力學系理學博士,原任北京大學環境科學中心副教授,美國科羅拉多大學大氣與海洋科學專業副研究員,中國風工程與工業空氣動力學學會理事、秘書,美國紐約科學院院士。


1995年於北京廣濟寺正式皈依學佛。曾在國際和國內學術刊物上發表科學及佛學論文數十篇,其中《我讀〈佛法概論〉》一文在美國佛教協會舉辦的「紀念印順導師九十壽辰徵文比賽」中獲第二名。作者現已退休。本文通過對自然科學的若干基本概念的分析,說明佛教核心理論「緣起無自性空」的普遍性、真實性,對於我們正確認識佛法的緣起理論,認清佛法與科學的關係,不無啟迪作用。


一、「緣起」 「無自性」 「空」

外教靠全能的神來救助自己,「信即得救」,而佛教重視自力修為,不靠外力恩賜,追求的是「智慧得解脫」。此所以佛教深邃的理論與外教迥異。佛教理論的基礎是緣起論,佛經中對「緣起」的解釋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緣起論並不像字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它的含義很深,如能真正體會之,則「見緣起即見佛」。釋迦牟尼佛滅度後大約六個世紀,大乘佛教的奠基人龍樹菩薩進一步闡發緣起的深意,歸結為「中道」與「空」:「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這裡的「法」指的是包括物質和精神在內的一切存在的萬事萬物。空與慈悲是大乘佛教的兩個理論和實踐上的要點。


按照印順法師在《中觀今論》中所作的解釋,所謂「緣起」即是說一切法的有無生滅都是因緣和合與離散的推移。緣起法的根本含義顯然是因果關係,即果對於因的依賴性:彼法(果)之所以如此,不是它自己如此的,是由於此法(因)而如此的。這種依賴性表明,諸法都是「無自性」的,這裡所說的「自性」含有自有的、自成的、自己規定自己的,故此也是不變的意義,相當於哲學上所說的實在、本體、本元等概念。可是,一般人從經驗和直觀出發,以為自己和一切存在的萬事萬物都是實有「自性」的,從而產生強烈的「我執」和「法執」,並從而造成個人和社會的種種苦難。從另一個角度出發,對緣起法則進行的深入推究更表明:諸法的無自性,是因為在它的內部存在著可生可滅即可以改變的可能性,而不是僅僅取決於外在的因緣。世俗的概念與此相反,總是設想一切法都有其不可改變的規定性;即使有變化也只是淺層次的,更深層次必有一恆常不變的東西存在,就像化學反應中的原子。學佛就是要以緣起正觀滅除我執和法執,並以大慈悲心普度眾生,從而得到涅槃解脫。


空是佛教的基本概念,它有多種含義,一般人感覺玄奧之極,難於理解。而且兩千五百年來,佛教各部派對於空的解釋也各有側重和歧義。印順法師對於「中觀空」的總結明晰而了斷:「緣起,所以是無自性的;無自性,所以是空的;空,所以是寂滅的。」(《中觀今論》)因為緣起與自性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概念,又已知諸法皆由因緣所生,故所以是無自性的。法無自性又稱為法「空」,故「法性空寂」即是「法無自性」的另一種說法,並不是另外還有一個什麼「虛空」。此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所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意義之所在(「色」指「色蘊」,即是物質,另外還有四蘊:「受、想、行、識」,代表精神活動。諸法皆是由此五蘊和合而成的)。為了進一步闡釋緣起的深意,龍樹菩薩的《中論》用否定的方式——「八不」來破除諸法的實有自性:「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中論》使用的論辯方法及其所表現的思想深度,近兩千年來一直為佛教內外的廣大學者所敬重,有些並與二十世紀物理學的最高成就驚人地一致,像空間與時間,事件與觀測者等等,足使當代自然科學工作者驚嘆。


二、「緣起無自性空」與自然科學


1、科學即是空

佛教創建於兩千五百多年之前,佛經中依當時的知識水平對於世界和宇宙所作的描述在今天看起來近於神話。對於社會上大多數人來說,近代自然科學的發展促成了對於宗教理論「真實性」的懷疑,從而導致宗教信仰的普遍衰落。建立在嚴格的邏輯和實驗基礎上的自然科學促成了技術的飛速發展,改變了世界的面貌和人類的生活方式。佛教存在的意義似乎只在於對個人的心理調適和對社會的道德倫理說教上,而其基礎卻又是無法證明的「因果報應」說。與此同時,一種「科學迷信」在科學家群體之外逐漸發展起來,以為只有科學和技術才是「真實的」,除此以外均不可信,無存在的意義。作為一個自然科學工作者同時又是佛教徒,我不認為佛教和科學是對立的。科學的各學科分別研究某一類事物(法)的具體的因果規律(緣起法則),佛教討論的則是更基本的問題——宇宙萬物特別是有情眾生存在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個人苦難的解脫以及全社會的道德升華之路又在哪裡?原始佛教的基本原理並未建立在古代的相對落後的「科學」知識的基礎上,而且現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的發展也並未否定原始佛教的這些原理。


不管結構如何嚴謹,每一科學分支都是一座建立在公理基礎上的大廈。公理是人們的直覺和經驗的總結和延伸,是無法證明的。也就是說,每一座科學大廈的地基都是建築在沙灘之上的!又,科學的方法論是將研究的對象模式化,所謂科學規律並不就是對象本身。所以不難想像,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牛頓,在他發現了物質世界的經典力學規律之後,驚詫於其完美,並進而追究它所以如此的原因,反而去研究神學。

從自然科學的例子試述「緣起無自性空」



以大家都學過的平面幾何學為例,它的嚴格的邏輯體系是如此之完美,以致愛因斯坦曾說:「一個人如果在他年輕的時候不曾為歐幾里德幾何而感到激動,他就不是一個天生的自然科學家。」但大家都知道,平面幾何學的基礎建立在三條公理之上,而這三條公理,例如「過兩點可作且只可作一條直線」,都是不可證明的。公理是直覺和經驗的總結與推廣,但人類的直覺經驗受到個體的時間(生命)尺度和空間(生活)尺度的限制。在極微小尺度的世界(例如原子內部,瞬間過程)或超宏觀尺度的世界(例如宇宙空間,極長時間)中是不可能有完全相同於人類生命和生活尺度世界的科學規律的。所以平面幾何這門科學分支也是緣起的,並無自性,也就是說,不像某些人想像的那樣,是無條件成立的絕對真理。一旦超出三個公理成立的條件,平面幾何學的定理將不再適用。換句話說,如同世間一切法,平面幾何學也是「緣起」的,是「空」的。

再舉一個流體力學的例子。流體力學的主要研究方法是建立並求解偏微分方程,它的基礎是兩個假說。首先作「連續介質假說」,即流體所佔有的空間是被流體微團所充滿,其間無空隙。這些流體微團從宏觀上看無窮小,從而可以看作是沒有體積的幾何點;另一方面,從微觀上看這些流體微團又是無窮大,包含極大數目的分子,從而可以有統計意義上的物理量——如溫度和壓力——存在。在成立連續介質假說的前提下,微積分等數學分析的工具才可用於描述流體的機械運動和受力。第二個假說是作用於流體微團上的應力各分量與各個局部速度梯度分量之間有線性關係,即所謂的「牛頓假說」,流體力學的基本方程組由此而建立。事實上,對於極其稀薄的氣體,第一個假說不成立;對於粘稠的液體如石油或血液,第二個假說不成立。既然流體力學是由上述兩個假說為根據展開的數學邏輯,所以它不是「客觀的絕對真理」,而是緣起的相對存在,是無自性的,因而也是空的。


社會上通常的概念是把經由五蘊(色、受、想、行、識)和合而成的宇宙萬事萬物(包括物質與精神)看作是實有自性的存在,緣起論指出,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本段的標題「科學即是空」不是說科學是假的錯的,而是說不要把在一定條件下相對成立的科學方法和經由簡化得到的科學規律絕對化。每一個科學分支都是在一定的前提(公理)下建立的,其結論也都是一定條件下的簡化,所以都是緣起的,故此也就是無自性的,空的。進一步說,建立在理論科學基礎上的技術領域各部分當然也是如此。


2、物質即是空(「色即是空」)


自然科學家以抽象的思想方法,以為有一個自有自成的宇宙的根本存在,它的構成即所謂的「物質」。科學家的任務就是揭示這種種各別的物質世界的規律性,而且這個物質世界作為科學分析的對象時被認為是「實有自性」的。這種「實有自性」在科學上往往表現為「原子論」的思想——表面上雖然千差萬別,深層次應有一不變的東西存在,例如古代所謂「四大」:地、水、火、風,近代則有物理反應中的分子,或化學反應中的原子。又或者認為,儘管局部可以有變化,但「實有自性」的物質世界在整體上是一個不可改變的永恆的存在,物質不滅和能量守恆定律強有力地支持此種觀點。物質的存在方式是時間與空間。時間被想像為一種均勻的流駛,空間則被想像為一個無比巨大的空盒子,一切物質居於其中,二者也都是「實有自性」的客觀存在。二十世紀前半近代物理學的大發現,如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對於經典的物質、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造成了極大的衝擊,但人們所作的不過是對舊的框架加以技術上的修正,而對於物質世界的「自性實有」並無任何的懷疑。

宇宙大爆炸理論產生於二十世紀天體物理的觀測事實:我們這個宇宙正在不斷地膨脹,各星體膨脹運動的軌跡的反向延長均交於一點。這即是說,宇宙誕生於若干億萬年之前發生於該點的一次大爆炸。另一方面,這樣不斷膨脹下去,宇宙空間中的物質密度終將趨於極度的均勻和稀薄,溫度也將趨於均勻,接近絕對零度(零下273°C),從而宇宙將變成一片死寂。其實,熱力學第二定律此前也曾指出過宇宙死亡的前景:熱量從高溫物體向低溫物體的傳播是「不可逆過程」,故而宇宙最終將是到處溫度均勻,接近絕對零度的死寂。宇宙有始有終的結論還可以從許多其他科學發現中推斷出來。事實上,佛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就說過,宇宙是處在不斷的「成住壞空」的循環之中。顯然,對於物質世界實有自性的理解與宇宙的誕生和死亡是互相矛盾的:「有」如何變為「無」?「無」又如何生「有」呢?不但是其大無外的宇宙有生滅,任何一個層次的物質世界都隨時在發生著變化——無常。既是生滅、無常,物質世界必定是緣起的,從而也是無自性的和空的。物質在佛教中又稱為「色法」,所以說「色即是空」。由此也可知,佛法所說的「色即是空」並不是如社會上許多人望文生義的那樣,是「一切物質(色)都沒有,都不存在」的意思。


3、時間即是空


作為一切存在——「法」的一種基本形態,時間被想像為一種均勻的流駛。這即是說,人們實際上是把時間看作是具有自性的,即獨立於具體的物體之外的常住不變的實體。這種認時間為有自性的看法常常導致類似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時間有沒有開始和結束?如果回答是有,如何想像它在開始之前和結束之後的情況?如果回答是無,又如何想像這既無開始又無結束的東西(時間)?


大約一千九百年前,龍樹菩薩說:「因物故有時,離物何有時」(《中論·觀時品》)。他更具體指出,時間取決於物體的運動,他說:「若離於去法,去時不可得」(《中論·觀去來品》)。他這種時間不能離開物質而存在的思想是如此之深刻,以至今天也並非人人可以理解。二十世紀初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在他的「狹義相對論」中證明了,當物體以接近光速飛行時,其上時間的流逝明顯減慢。時間既是依賴於物體及其運動,它就是緣起的,是無自性的,也就是空的。


4、空間即是空


與時間並列,空間是一切存在的另一種基本形態。空間被想像為一個無比巨大的空盒子,一切物質居於其中。這裡空間被看作是一個「矛盾的統一體」——既是甚麼都沒有,又是獨立而有自性的實體。於是類似於時間的問題又出現了——空間到底有多大?有沒有邊界?有邊界的話,邊界外面又是什麼呢?反之,空間是否可以無限地分割下去,越來越小,以致於無窮(半尺之棰,日取其半,永世不竭)?


經典力學的基本知識已經在提示我們,空間並不是實有自性的。空間中任何一點的坐標(x,y,z)都依賴於觀察者的位置。又物體的坐標的改變稱為位移:(dx,dy,dz),位移對時間的微商(單位時間內的位移)即為速度:(u,v,w)=()。所以速度的大小和方向也都取決於觀測者。對此愛因斯坦曾舉過一個(古典)空間相對性的例子:從行駛的火車上丟下一塊石頭,可以想像,石頭在下落期間應當經過一系列確定的「空間點」。若不計空氣阻力,車上的人看這塊石頭是豎直落下的,它的軌跡是一條直線段,但地上的人看這塊石頭落下的軌跡卻是一條向前傾斜的拋物線。即是說,那一串「客觀存在」的空間點在不同的觀察者眼中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質。其實,龍樹菩薩早就指出,空間是不能離開物質即「色法」及其運動的,空間也不是什麼都沒有。他說:「因色故有無色處,無色處名虛空相」(《中論·觀六種品》)。大約一千九百年以後,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指出,空間還受到物體質量的影響。今天,沒有人懷疑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但很少人能理解它。「相對論」的上述著名推論涉及深入的物理概念和數學推導;而在更基本的層次上,佛法的緣起論提出了與之相同的原則,即物質、空間和時間的空無自性。


5、精神活動即是空


一切法都是由五蘊和合而成的,即代表物質的色與代表精神活動的受、想、行、識。精神現象的神奇令人著迷,但科學家對精神活動的研究遠遠落後於對物質世界的研究。人們已經熟知的是,物質和精神是緊密相關的。一個醫學上的例子是,人在童年時受到的心理傷害可引起成年後的身體疾病;然而一旦精神分析醫師找出病人潛意識中的癥結所在,只需告訴病人放下對此的執著,身體上的疾病也就「不治而愈」了。這是說精神上的錯誤認識造成了身體上的疾病。其它宗教都假定有一個(或多個)永恆的神的存在,佛教卻說這些神或神仙的神通再大也不是萬能的,壽命再長也不是永恆的;他們也是因緣所生的,也必為因緣所滅。佛陀本身就不是神,而是覺悟了的人。顯然,一切精神活動都是緣起的,是無自性的,因而也就是空的。


6、緣起論、生物進化論與自然科學的研究


神創論說,世界包括人類和各種生物都是神創造的。這就意味著宇宙萬物的產生及存在並不依賴於內外各種條件,而是一種獨立有自性的存在,從而是恆常而不可改變的。這種萬物實有不空的宇宙觀從根本上否定了達爾文的自然選擇論、拉馬克的用進廢退論或其他任何的生物進化理論,甚至所有關於自然和社會的演變理論也都無法立足。與此相反,佛教「緣起無自性空」的宇宙觀指出了自然界包括人類社會發展演變的必然性,為進化論和一切科學研究工作提供了合理性的基礎:宇宙萬物都在無休止的變化之中(諸行無常),而且它們都是互相依存、依因緣而生滅變化的,從而是無自性的存在(諸法無我)。即龍樹菩薩所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中論·觀四諦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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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印順法師與他的《中觀今論》和《中觀論頌講記》


二十世紀初,我國的思想界和學術界經歷了自先秦以來未有過的短暫的繁榮,佛教也呈現復興的局面。許多學術界名人如梁啟超、蔡元培等均注意到佛教與科學的關係,有理工科背景的居士們更對此開展了深入的討論。例如李榮祥的《佛法導論》以勸修凈土為歸結處,而其緒論則全部談的是佛教與科學之關係。再如王小徐的《佛法與科學》中已經談到「相對論」等當時最新科學發現,但他將之全部歸結為佛法的唯識學觀點。佛教的理論深邃而難於理解,名相繁多,而且主要經論都是在一千多年以前被翻譯過來的,其艱深的古漢語成了當代學佛人的文字障礙。印順法師以現代漢語全面而準確地闡述了佛教經論和原始佛教的基本原理,釐清了從佛陀到龍樹菩薩所奠定的佛法要旨,奠定了「人間佛教」的理論基礎。印順法師的《中觀論頌講記》大大減輕了當代人學習龍樹菩薩原著的困難。他的《中觀今論》不但對於「緣起」、「自性」、「空」等基本概念用現代語言作出了明確的表達,而且對於龍樹菩薩的「中觀」(及緣起論)與當代各種哲學流派的關係以及在現代科學中的應用作了全面的論述。我從中獲益良多。近代以來,佛教的禪定引起了西方人的濃厚興趣,美國科學家已使用現代科學技術對入定的禪師的神經活動進行了實驗研究。但佛教與自然科學應有更高層次的結合,印順法師的這兩部著作已為之做好了理論準備,並在此意義下預示了佛教在現代社會的重新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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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法音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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