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門」的啟示 | 從鮑勃·迪倫看當代文學評獎
萬眾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爆出「大冷門」,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鮑勃·迪倫這位搖滾歌手竟然能夠獲得此獎。這一堪稱「出格」的行動一時也讓人驚呼,這是諾貝爾獎評委們的「行為藝術」。有人直言不諱地將之斥為一個巨大的玩笑,也有人鄭重其事地宣稱這是最令人服氣的一次頒獎。
爭議歸爭議,話說回來,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從來都沒有眾望所歸的時候,「大熱必死」的局面總在不斷上演。尤其是最近幾年,從勒·克萊齊奧到莫迪亞諾,再到阿列克謝耶維奇,幾位獲獎者大概都不太能算經典意義上的「文學」作家。這個表彰過丘吉爾、羅素的傳奇獎項,已然清楚地表明它對不同流俗的生活多樣性,以及異質性文學經驗的關注。同時也頑強地提示人們,在主流文學之外,它一直在關注一種獨特的生活與文學方式。而這,對於我們今天面對的不斷「程式化」的文學形式與經驗,無疑具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從諾貝爾文學獎的評獎狀況反觀中國當下的文學評獎現狀,便可發現我們自身存在的某些亟待解決的問題。在當下文學圈的諸多評獎中,我們總是傾向於去表彰那些業已熟知的寫作者,而習慣性地拒絕那些由異質性的成分所構成的某些「冷門」。據此,所有的活動其實都被封閉在某個狹隘的圈子裡,而幾乎所有稍有名望的候選者都被登記在冊,他們只是按照長幼序齒的方式等待著獎項的自然降臨。
就拿去年的第九屆茅盾文學獎來說,評選的最後以5位當紅作家毫無懸念的獲獎而宣告終結。儘管這次評選被認為是「史上角逐最激烈」的一次,但就結果而言,從252部入圍作品中選出的這5部作品,並沒有出乎人們的太多意料。如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便堪稱「知識分子寫作的典型代表」;王蒙那部「舊作新出」的《這邊風景》則無疑具有「特殊時期」的「特殊的歷史價值」;金宇澄的《繁花》雖存在較大問題,但它的「橫空出世」還是收穫了良好的口碑,能夠獲獎也是眾望所歸的結果;蘇童的《黃雀記》則顯示了獨一無二的「南方的情調、氣味、氣氛」;李佩甫的《生命冊》更不用說,這部「儲備五十年」而築就的「心靈史」,被認為「揭示了城市和鄉村的時代變遷及其帶給人們的心理裂變」。
坦率地說,這是一次沒有爭議的評選,因而也並沒有什麼關於評獎的負面消息傳出,從任何角度來看,這次評獎都顯得極為圓滿。但仔細分析,我們也可看到,問題也恰恰在於這種「圓滿」本身。換言之,就其評選而言,各方的滿意在某種程度上恰恰證明了這次「折中選擇」的審慎與平庸。這似乎是各方力量妥協的結果,這種選擇既是文學自身的勝利,也必然包含它的遺憾。
當然,在這樣的時代,由於閱讀的惰性與傳媒的干擾,真正的「唯作品論」正在變得舉步維艱,而有限的共識似乎只能依據作者的名頭勉強展開,這也就是業內逐漸形成的所謂評選「潛規則」。就這一點來說,甚至評委們也都理直氣壯地承認,「一種均衡原則在起作用」,「在評選作品時,也同時參照作家的創作經歷與創作積累」,「在看作品的同時,也看作家的貢獻」,即更為「看重作家的持久創作力、作家長期以來累積的文學口碑」,因而,「有多年創作經驗並保持高水準的作家更容易贏得評委青睞」,也是「順理成章,理所應當」的規則。由此可見,在「純文學」這個狹小的天地里,作者的名望成了裁決作品好壞的重要依據,也成為評獎環節中一種簡單的取捨方式。於是,評獎自然而然地淪為圈子範圍內論資排輩的遊戲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對於茅盾文學獎來說,這種情形更加嚴重,有時還會出現「傑作」落選與事後「補償」的情況,久而久之甚至成為了心照不宣的「常態」,使得原本獎勵作品的重要獎項,逐漸蛻變成為某種「疑似」的「終身成就獎」。而這樣的評獎也終將滋生出它的惰性來,看看還有誰沒有得獎,看看他這次有沒有新的作品問世,姑且不論新作的水準究竟如何。而沒有得獎的作家,只要堅持創作,便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有所斬獲。從這種「終身成就」的背後,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拒絕任何「意外」的評獎,是如何同時拒絕自身任何的「可能性」的,它因過於「規矩」而流於平庸,也勢必將逐漸讓人厭煩。
除了茅盾文學獎,當下的許多其他文學獎項也或多或少地存在這方面的問題。在原本嘉獎先進、鼓勵繁榮的活動中,我們總是預先削足適履,畫地為牢地篩選出「合適」的候選者,進而在他們之中做出大同小異的抉擇。有時候,這樣的活動不可避免地淪為「圈子化」的自我循環,它使得太多的文學創作者可以非常輕易地沖著評獎而來,一個可以想見的客觀後果也在於它所帶來的文學價值的單一與文學經驗的趨同,以至於最終傷害的還是文學的豐富性本身。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鮑勃·迪倫的此次獲獎,某種程度上恰是甩給當代文學評獎的一記響亮的耳光,它一聲斷喝地告訴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應該具有一種面向現實、面向未來的開放姿態,以開放的姿態去面對文學的多種可能性,而非依據固有的觀念和經驗對活生生的正在發生的事實進行無情的規訓。也只有在這種開放性之中,新的創造性因素才會不斷生長,讓人滿懷期待。這便正如人們所說的,「文學就該像江河中的水那樣容納一切,也能夠在這種容納中澄清一些東西以確立自身。」(文/徐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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