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筆下的「鬼」
你相信這世上有鬼嗎?
鬼的生長
by 周作人
關於鬼的事情我平常很想知道。知道了有什麼好處呢?那也未必有,大約實在 也只是好奇罷了。古人云,唯聖人能知鬼神之情狀,那麼這件事可見不是容易辦到的,自悔少不弄道學,此路已是不通,只好發揮一點考據癬,從古今人的紀錄里去找尋材料,或者能夠間接的窺見百一亦未可知。但是千百年來已非一日,載籍浩如煙海,門外摸索,不得象尾,而且鬼界的問題似乎也多得很,盡夠研究院里先生們一生的檢討,我這裡只提出一個題目,即上面所說的鬼之生長,姑且大題小做,略陳管見,仁候明教。
人死後為鬼,鬼在陰間或其他地方究竟是否一年年的照常生長,這是一個問 題。其解決法有二。一是根據我們這種老頑固的無鬼論,那末免文不對題,而且也太殺風景,其次是普通的有鬼論,有鬼才有生長與否這問題發生,所以歸根結底解決還只有這唯一一法。然而有鬼雖為一般信士的定論,而其生長與否卻占人人殊,莫衷一是。清紀昀《如是我聞》卷四云:
「任於田言,其鄉有人夜行,月下見墓道松柏問有兩人並坐,一男子年約十六 七,韶秀可愛,一婦人白髮垂項,佝僂攜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語,意若甚相悅,竅訝何物淫嫗,乃與少年兒狎昵,行稍近,冉冉而滅。次日詢是誰家冢,始 知某早年夭折,其婦孀守五十餘年,歿而合窆於是也。」
照這樣說,鬼是不會生長的,他的容貌年紀便以死的時候為準。不過仔細想起來,其間有許多不方便的事情,如少夫老妻即是其一,此外則子老父幼,依照禮法溫清定省所不可廢,為兒子者實有竭暇難當之勢,甚可憫也。又如世間法不禁再婚,貧儒為宗嗣而續弦,死後便有好幾房扶養的責任,則此老翁亦大可念,再醮婦照俗信應鋸而分之,前夫得此 一片老軀,更將何所用之耶。宋邵伯溫《聞見錄》十八云:
「李夫人生康節公,同墮一死胎,女也。後十餘年,夫人病卧,見月色中一女子拜庭下,泣曰,母不察,庸醫以葯毒兒,可恨。夫人曰,命也。女曰,若為命, 何兄獨生?夫人日,汝死兄獨生,乃命也。女子涕泣而去。又十餘年,夫人再見女子來泣曰,一為庸醫所誤,二十年方得受生,與母緣重故相別。又涕泣而去。」曲園先生《茶香室三鈔》卷八引此文,案語云:
「此事甚異,此女子既在母腹中死,一無知識之血肉耳,乃死後十餘年便能拜能言,豈死後亦如在人間與年俱長乎?」據我看來,准邵氏《聞見錄》所說,鬼的 與年俱長確無疑義,假如照這個說法,紀文達所記的那年約十六七的男子應該改為七十幾歲的老翁,這樣一來那篇故事便不成立,因為七八十以上的翁媼在月下談心,雖然也未免是「馬齒長而童心尚在「,卻並不怎麼的可訝了。還有一層,鬼可見人而人不見鬼,最後松柏間相見,翁鬼固然認得媼,但是媼鬼那時如無人再為介紹,恐怕不容易認識她的五十餘年前的良人了罷。邵紀二說各有短長,我們凡人殊難別擇,大約只好兩存之罷,而鬼在陰間是否也是分道揚鐮,各自去生長或不生長呢,那就不得而知了。鬼不生長說似普通,生長說稍奇,但我卻也找到別的材料,可以參證。《望杏樓志痛編補》一卷,光緒己亥年刊,無錫錢鶴岑著,蓋為其子杏寶紀念者,正編惜不可得。補編中有《虯談日記》,紀與其子女筆談,其三子鼎寶生於已卯四旬而殤,四子杏寶生於辛已十二歲而殤,三女粵貞生於丁亥五日而殤,皆來下壇。記云:
「丙申十二月二十一日晚,杏寶始來。問汝去時十二歲,今身軀加長乎?曰, 長。」又云:
「丁酉正月十六日,早起扶亂,則先兄韻竺與閏妹杏寶皆在。問先兄逝世時年方二十六,今五十餘矣,容顏亦老乎?曰,老。已留須乎?曰,留。」由此可知鬼 之與年俱長,與人無異。又有數節云:
「正月二十九日,問幾歲有知識乎?曰,三歲。問食乳幾年?曰,三年。」 (此系問鼎寶。)
「三月二十一日,閏妹到。問有事乎?曰,有喜事。何喜?曰,四月初四日杏寶娶婦。間婦年幾何?曰,十三。間請吾輩吃喜酒乎?曰,不。汝去乎?曰,去。 要送賀儀乎?曰,要。間鼎寶娶婦乎?曰,娶。產子女否?曰,二子一女。」
「五月二十九日,問杏兒汝婦山南好否?曰,有喜。蓋已懷孕也。喜見於何月?曰,五月。何月當產?曰,六月。因問先兄,人十月而生,鬼皆三月而產乎? 曰,是。鬼與人之不同如是,宜女年十一而可嫁也。」
「六月十二日,問次女應科,子女同來幾人?杏兒代答曰,十人。余大驚以為誤,反覆詰之,答如故。呼閏妹問之,言與杏兒同。問嫁才五年,何得產許多, 豈一年產幾次乎?曰,是。余始知鬼與人迥別,幾與貓大無異,前聞杏兒娶婦十一歲,以為無此事,今合而觀之,鬼固不可以人理測也。」
「十九日,問杏兒,壽春叔祖現在否?曰,死。死幾年矣?曰,三年。死後亦用棺木葬乎?曰,用。至此始知鬼亦死,古人謂鬼死日復,信有之,蓋陰間所產者即所投也。」以上各節對於鬼之婚喪生死諸事悉有所發明,可為鬼的生活志之材料,很可珍重。民國二十二年春遊廠甸,於地攤得此冊,白紙木活字,墨筆校正,清雅可喜,《亂談日記》及《補筆》最有意思,紀述地下情形頗為詳細,因慮紙短不及多抄,正編未得到雖亦可惜,但當無亂壇紀事,則價值亦少減耳。吾讀此編,覺得邵氏之說已有副署,然則鬼之生長正亦未可否認歟。
我不信鬼,而喜歡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雖然,我不信人死為鬼, 卻相信鬼後有人,我不懂什麼是二氣之良能,但鬼為生人喜懼願望之投影則當不謬也。陶公千古曠達人,其《歸園田居》云:「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神釋》云:「應盡便須盡,無復更多慮」,在《擬輓歌詞》中則云:「欲語口無音, 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陶公於生死豈尚有迷戀,其如此說於文詞上固亦大有情致,但以生前的感覺推想死後況味,正亦人情之常,出於自然者也。常人更執著於生存,對於自己及所親之翳然而滅,不能信亦不願信其滅也,故種種設想,以為必繼續存在,其存在之狀況則因人民地方以至各自的好惡而稍稍殊異,無所作為而自然流露,我們聽人說鬼實即等於聽其談心矣。蓋有鬼論者憂患的人生之雅片煙,人對於最大的悲哀與恐怖之無可奈何的慰藉,「風流士女可以續未了之緣,壯烈英雄則曰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信唯物論的便有禍了,如精神倔強的人麻醉藥不靈,只好醒著割肉。關公刮骨固屬英武,然實亦冤苦,非凡人所能堪受,側其乞救於嗎啡者多,無足怪也。《亂談日記》云:
「八月初一日,野鬼上乩,報萼貞投生。問何日,書七月三十日。問何地, 曰,城中。問其姓氏,書不知。親戚渭,肉歷久不投生者盡於數月間陸續而去,豈 產者獨盛於今年,故盡去充數耶?不可解也。杏兒之後能上亂者僅留萼貞一人,若斯言果確,則扶駕之舉自此止矣。」讀此節不禁黯然。《望杏樓志痛編補》一卷為我所讀過的最悲哀的書之一,每翻閱輒如此想。如有大創痛人,飲嗎啡劑以為良效,而此劑者乃系家中煮糖而成,路人旁觀亦哭笑不得。自己不信有鬼,卻喜談鬼,劉於舊生活里的迷信且大有同情焉,此可見不佞之老矣,蓋老朽者有些漸益苛刻,有的亦漸益寬容也。
1934年4月作,選自《夜讀抄》
魂與魄與鬼及孔子
by 阿城
讀中國小說,很久很久讀不到一種有趣的東西了,就是鬼。這大概是要求文學取現實主義的結果吧。
可鬼也是現實。我的意思是,我們心裡有鬼。這是心理現實,加上主義,當然可以,沒有什麼不可以。
不少人可能記得六十年代初有過一個「不怕鬼」的運動,可能不是運動,但我當時年紀小,覺得是大人又在搞運動,而且出了一本書,叫《不怕鬼的故事》。這本書我看過,看過之後很失望,無趣,還是去聽鬼故事,怕鬼其實是很有趣的。後來長大了,不是不怕鬼,而是不信鬼了,我這個人就變得有些無趣了。
怕鬼的人內心總有稚嫩之處,其實這正是有救贖可能之處。中國的鬼故事,教化的功能很強並且確實能夠教化,道理也在這裡。不過教化是雙刃劍,既可以安天下,醇風俗,又可以「天翻地覆慨而慷」,中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能夠發動,有一個原因是不少人真地聽信「資產階級上台,千百萬顆人頭落地」,怕千百萬當中有一顆是自己的。結果呢,結果是不落地的頭現在有十二億顆了。
中國文學中,魏晉開始的志怪小說,到唐的傳奇,都有筆記的隨記隨奇,一派天真。鬼故事而天真,很不容易,後來的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雖然也寫鬼怪,卻少了天真。
我曾因此在《閑話閑說》里感嘆到莫言:
莫言也是山東人,說和寫鬼怪,當代中國一絕,在他的家鄉高密,鬼怪就是當地世俗構成,像我這類四九年後城裡長大的,只知道「階級敵人」,哪裡就寫過他了?我聽莫言講鬼怪,格調情懷是唐以前的,語言卻是現在的,心裡喜歡,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遼寧大連,他講起有一次回家鄉山東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個蘆葦盪,於是捲起褲腿涉水過去。不料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裡復歸平靜。但這水總是要過的,否則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於是再涉到水裡,小紅孩兒們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覆了幾次之後,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這是我自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很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洗凈,重為天真。
中國文學中最著名的鬼怪故事集應該是《聊齋志異》,不過也因此讓不少人只讀《聊齋志異》,甚至只讀《聊齋志異》精選,其它的就不讀或很少讀了,比如同是清代的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
《閱微草堂筆記》與《聊齋志異》不同。《聊齋志異》標明全是聽來的,傳說蒲松齡自備茶水,請人講,他記錄下來,整理之後,加「異史氏曰」。我們常常不記得「異史氏」曰了些什麼,但是記住了故事。這也不妨是個小警示,小說中的議論,讀者一般都會略過。讀者如逛街的人,他們看的是貨色,吆喝不大聽的。
《閱微草堂筆記》則是記錄所見所聞,你若問這是真的嗎?紀曉嵐會說,我也嘀咕呢,可我就是聽人這麼說的,見到的就是這樣。所以紀曉嵐常常標明講述者,目擊的地點與時間。魯迅先生常常看《閱微草堂筆記》,我小時候不理解,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懂了。《閱微草堂筆記》的細節是非文學性的,老老實實也結結實實。汪曾棋先生的小說、散文、雜文都有這個特徵,所以汪先生的文字幾乎是當代中國文字中僅有的沒有文藝腔的文字。
明清筆記中多是這樣。這就是一筆財富了。我們來看看是怎麼樣的一筆財富。
《閱微草堂筆記》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說是乾隆年間,戶部員外郎長泰公家裡有個僕人,僕人有個老婆二十多歲,有一天突然中風,晚上就死了。第二天要入殮的時候,屍體突然活動,而且坐了起來,問「這什麼地方?」
死而復活,大家當然高興,但是看活過來的她的言行做態,卻像個男人,看到自己的丈夫也不認識,而且不會自己梳頭。據她自己說,她本是個男子,前幾天死後,魂去了陰間,閻王卻說他陽壽未盡,但須轉為女身,於是借了個女屍還魂。
大家不免問他以前的姓名籍貫,她卻不肯泄露,說事已至此,何必再辱及前世。
最初的時候,她不肯和丈夫同床,後來實在沒有理由,勉強行房,每每垂淚至天明。有人聽到過她說自己讀書二十年,做官三十年,現在竟要受奴僕的羞辱。她的丈夫也聽她講夢話說積累了那麼多財富,都給兒女們享受了,錢多又有什麼用?
長泰公討厭怪力亂神,所以嚴禁家人將此事外傳。過了三年多,僕人的死而復活的老婆鬱郁成疾,終於死了,但大家一直不知道她是誰來附身。
用白話文複述這個故事最大的困難在於「她」與「他」的分別,不過我們可以用「他」來指說魂,用「她」來指說魄。魂是精氣神,魄是軟皮囊,所以「魂飛魄散」,一個可以飛,一個有得散。
清朝的劉熾昌在《客窗閑話》里記載了一個故事,說有個翩翩少年公子,隨上任做縣官的父親去四川。不料過險路時馬驚了,少年人墜落崖底,魂卻一路飄到山東歷城縣的一個村子,落到這個村子一個剛死的男人的屍體里,大叫一聲:「摔死我啦!」
他醒來後看到周圍都是不認識的人,一個老太婆摸著他說:「我兒,你說什麼摔死我了?」公子說:「你是什麼人敢叫我是你兒子?」周圍的人說:「這是你娘你都不認得了?」並且指著個醜女人說「這是你老婆」又指著個小孩說「這是你兒子」。
公子說:「別瞎說了!我隨我父親去四川上任,在蜀道上落馬掉到崖底。我還沒有娶妻,哪裡來的老婆?更別說兒子了!而且我母親是皇上敕封的孺人,怎麼會是這個老太婆?」
周圍的人說:「你別說昏話了,拿鏡子自己照照吧!」公子一照,看到自己居然是個四十多歲的麻子,就摔了鏡子哭起來:「我不要活了!」大家聽了是好氣又好笑。
公子餓了,丑老婆拿糠餅來給他吃,公子覺得難以下咽,於是掉眼淚。丑老婆說:「我和婆婆吃樹皮吃野菜,舍了臉皮才向人討了塊糠餅子給你吃,你還要怎麼著呢?」公子將她罵出門外,看屋內又破又臟,想到自己一向華屋美食,恨不得死了才好。晚上老婆領著小孩進來睡覺,公子又把他們罵出去。婆婆只好叫母子兩個同她睡。
第二天,一個老頭來勸公子,說:「我和你是老哥們兒了,你現在變成這樣,我看鄉里不能容你這種不孝不義之人,你可怎麼辦呢?」公子哭著說:「你聽我的聲音,是你朋友的聲音嗎?」老頭說:「聲音是不一樣了,可人還是一樣啊。我知道你是借屍還魂,可你現在既然是這個人,就要做這個人該做的事,就好像做官,從高官降為低官,難道你還要做高官的事嗎?」
公子明白是這麼回事,就請教以後該如何辦。老頭說:「將他的母親作你的母親待,將他的兒子當你的兒子養,自食其力,了此身軀。」公子說自己過去只會讀書,怎麼養家糊口?老頭就想出一個辦法,說麻子原來不識字,死而復生居然會吟詩做文,宣揚出去,來看的人會很多,辦法就有了。
公子按著去做,果然來看怪事的人很多。公子趁機引經據典,很有學問的樣子,結果就有人到他這裡來讀書。公子能開館教書,收入不錯,足以養家,只是他借住在廟裡,不再回家,家裡人既得溫飽,也就隨他。
後來公子考了秀才,正好有個人要到四川去,他就寫一封信託人帶去給父親。公子的父親見了信,覺得奇怪,但還是寄了旅費讓公子來見一見。
公子到了四川家裡,父母見他完全是另一個人,不願意認他,兩個哥哥也說他是冒牌的。公子細述以前家裡的一應細節,父親倒動了心,可是母親和兩個哥哥執意要趕他走。父親想,這樣的話即使留下來,家裡也是擺不平,只好偷偷給了他兩千兩銀子,要他回山東去。
從世俗現實來說,看來我們中國人看肉身重,待靈魂輕。再進一步則是「只重衣冠不重人」,連肉身都不重要了,靈魂更無價值。上面兩個靈魂附錯體的故事,讓我們的司空見慣尖銳了一下。說起來,公子還是幸運的,到底附了個男身,不但可以罵老婆,還考了個秀才有了功名,而那個不肯說出前身的男魂,因為附了女身,糟糕透頂,可見不管有沒有靈魂,只要是女身,在一個男性社會裡就嚴重到「辱及前世」,還要「每每垂淚到天明」。紀曉嵐的這則筆記,女性或女權主義者可以拿去用,不過不妨看了下面一則筆記再說。
清代大學者俞樾在《右台仙館筆記》里錄了個故事,說中牟縣有兄弟倆同時病死,後來弟弟又活了,卻是哥哥的魂附體。弟弟的老婆高興得不得了,要帶丈夫回房間。丈夫認為不可以,要去哥哥的房間,嫂子卻擋住房門不讓他進。附了哥哥的魂的弟弟只好搬到另外的地方住,先調養好病體再說。
十多天後,弟弟覺得病好了,就興沖沖地回家去。不料老婆和嫂子都避開了,這個附了哥哥魂的人只好出家做了和尚。
上舉三則筆記都太沉重了些,這裡有個笑里藏「道」的。也是清朝人的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筆記》里有一則筆記,說李二的老婆死了,託夢給李二,講自己轉世投了牛胎,托生為母牛,如果李二還顧念夫妻情分,就把她買回家。李二於是按指點去買了這頭母牛回來,養在家中後院。但是這頭母牛卻常常跑回去,在大庭廣眾之中與鄰居的公牛交配,李二也只好眼睜睜地瞧著。
民間如此,官方怎麼樣呢?史中記載,大定十三年,尚書省奏,宛平縣人張孝善有個兒子叫張合得,大定十二年三月里的一天得病死亡,不料晚上又活過來。活了的張合得說自己是良鄉人王建的兒子王喜兒。勘查後,良鄉確有個王建,兒子王喜兒三年前就死了。官府於是讓王建與張合得對質,發現張合得對王家的事知道得頗詳細,看來是王喜兒借屍還魂,於是準備判張合得為王建的兒子。但事情超乎常理,於是層層上報到金世宗,由最高統治者定奪。
金世宗完顏雍的決定是:張合得判給王建,那麼以後就會有人借這個判例作偽,用借屍還魂來攪亂人倫.因此將張合得判給張孝善才妥善。
這讓我不禁想起孔子的「不語怪力亂神」。我小時候憑這一句話認為孔子真是一個有科學精神的人,大了以後,才懂得孔子因為社會的穩定才實用性地「不語怪力亂神」。《論語》里的孔子是有怪力亂神的事迹的,但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實用態度最為肯定。「敬鬼神而遠之」,話說得老老實實;「未知生,焉知死」,雖然可商榷,但話說得很噎人。
《孔子家語》里記載子貢問孔子「死了的人,有知覺還是投有」?孔子的學生里除了顏回,其他人常常刁難他們的老師,有時候甚至咄咄逼人,我們現在如果認為孔子的學生問起話來必然恭恭敬敬,實在是不理解春秋時代社會的混亂。孔子的幾次稱讚顏回,都透著對其他的學生的無奈而小有感慨。大概除了顏回,孔子的學生們與社會的聯繫相當緊密,隨便就可以拎出個流行問題難為一下老師。這可比一九七六年後考入大學的老三屆,手上有一大把早有了自己的答案的問題,問得老師心驚肉跳。
子貢的這一問,顯然是社會中怪力亂神多得不得了,而孔子又不語怪力亂神,於是子貢換了個角度來敲打老師。
孔子顯然明白子貢的心計,就說,「我要是說有呢,恐怕孝子賢孫們都去送死而妨害了生存;我要是說沒有呢,恐怕長輩死了不孝子孫連埋都不肯埋了。你這個子貢想知道死人有沒有知覺,這事不是現在最急的,你要真地想知道,你自己死了不就知道了嗎?」
子貢怎麼反應,沒有記載,恐怕其他的學生幸災樂禍地正向子貢起鬨呢吧,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好像還是《孔子家語》,還是這個子貢,有一次將一個魯國人從外國贖回魯國,因此被魯國人爭相傳頌誇獎,子貢一下子成了道德標兵。孔子聽到了,吩咐學生說,子貢來了你們擋住他,我從此不要見這個人。子貢聽說了就慌了,跑來見孔子。
大概是學生們擋不住子貢,所以孔子見到子貢時還在生氣,說,「子貢你覺得你有錢是不是?」子貢是個商業人才,手頭上很有點錢,孔子的周遊列國,經濟上子貢貢獻不菲,「魯國明明有法律,規定魯國人在外國若是做了奴隸,得到消息之後,國家出錢去把他贖回來。你子貢有錢,那沒錢的魯國人遇到老鄉在外國做了奴隸怎麼辦?你的做法,不是成了別人的道德負擔了嗎?」
孔子的腦筋很清晰。哪個學生我忘記了,問孔子「為什麼古人規定父母去世兒子要守三年的喪?」孔子說:「你應該慶幸有這麼個規定才是。父母死了,你不守喪,別人戳脊樑,那你做人不是很難了嗎?你悲痛過度,守喪超過了三年,那你怎麼求生計養家糊口?有了三年的規定,不是很方便嗎?」
孔子死後,學生中只有子貢守喪超過了三年,守了六年。以子貢這樣的商業人才,現在的人不難明白六年是多大的損失。好像是曾參跑來怪子貢不按老師生前的要求做,大有你子貢又犯從前贖人那種性質的錯誤了。子貢說,老師生前講過超出與不足都是失度(度就是中庸),我覺得我對老師感情上的度,是六年。
屢次被孔子罵的子貢,是孔子的最好的學生。顏回是不是呢?我有點懷疑,儘管《論語》上明明白白記載著孔子的誇獎。
不過扯遠了,我是說,我喜歡孔子的入世,入得很清晰,有智慧,含幽默,實實在在不標榜。道家則總有點標榜的味道,從古到今,不斷地有人用道家來標榜自己,因為實在是太方便了。我曾在《棋王》里寫到過一個光頭老者,滿口道禪,捧起人來玄虛得不得了,其實是為遮自己的面子。我在生活中碰到不少這種人,還常常要來拍你的肩膀。汪曾祺先生曾寫過篇文章警惕我不要陷在道家裡,拳拳之心,大概是被光頭老者蒙蔽了。
不過後世的儒家,實用到主義,當然會非常壓制人的本能意識,尤其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人。這必然會引起反彈,明清的讀書人於是偏要來談怪力亂神,清代的袁枚,就將自己的一本筆記作品直接名為《子不語》。我們也因此知道其實說什麼不要緊,而是為什麼要這麼說。
還有篇幅,不妨再看看明清筆記中還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梁恭辰在《池上草堂筆記》里記了個故事,說衡水縣有個婦人與某甲私通而殺了親夫,死者的侄子告到縣衙門裡去。某甲賄賂驗屍的忤作,當然結果是屍體無傷痕,於是某甲反告死者的侄子誣陷。這個侄子不服,上訴到巡按,巡按就派另一個縣的縣令鄧公去衡水縣複審。鄧公到了衡水縣,查不出證據,搞不出名堂。
晚上鄧公思來想去,不覺已到三更時分,蠟燭光忽然暗了下來。陰風過後,出現一個鬼魂,跪在桌案前,啜泣不止,似乎在說什麼。
鄧公當然心裡驚懼,仔細看這個鬼魂,非常像白天查過的那具屍體,鬼魂的右耳洞里垂下一條白練。
鄧公忽然省悟,就大聲說:「我會為你申冤的。」鬼魂磕頭拜謝後就消失了,燭光於是重放光明。
次日一早,鄧公就找來衡水縣縣令和忤作再去驗屍。衡水縣令笑話鄧公說:「都說鄧公是個書獃子,看來真是這樣。這個人做了十年官,家裡竟沒有積蓄,可知他的才幹如何,像這種明明白白的案子,哪裡是他這樣的人可以辦的!」
話雖這樣說,可是也不得不去再驗一回屍體。到了停屍房,鄧公命人查驗屍體的右耳。忤作一聽,大驚失色。結果呢,從屍體的右耳中掏出有半斤重的棉絮。
鄧公對衡水縣縣令說:「這就是姦夫淫婦的作案手段。」婦人和某甲終於認罪。
這個故事,中國人很熟悉,包公案,狄公案,三言二拍中都有過,只不過作案的手段有的是耳朵里釘釘子,有的是鼻子里釘釘子,還有的是頭頂囟門釘釘子,幾乎世界各國都有這樣的作案手段,我要是個驗屍官,免不了會先在這些經典位置找釘子。
破案的路徑差不多都是託夢,鬼魂顯形,《哈姆雷特》也是這樣,只不過兇手是往耳朵里倒毒藥,簡直是比較犯罪學的典型材料。你要是對這則筆記失望的話,不妨來看看紀曉嵐的一則。
《閱微草堂筆記》里有一則筆記說總督唐執玉複審一件大案,已經定案了。這一夜唐執玉正在獨坐,就聽到外面有哭泣聲,而且聲音愈來愈近。唐執玉就叫婢女去看看怎麼回事。婢女出去後驚叫,接著是身體倒地的聲音。
唐執玉打開窗一看,只見一個鬼跪在台階下面,渾身是血。唐執玉大叫:「哪裡來的鬼東西!」鬼磕頭說:「殺我的人其實是誰誰誰,但是縣官誤判成另一個人,此冤一定要申啊。」唐執玉聽說是這樣,心下明白,就說「我知道了」,鬼也就消失了。
次日,唐執玉登堂再審該案,傳訊相關人士,發現大家說的死者生前穿的衣服鞋襪,與昨天自己見到的鬼穿的相同,於是主意篤定,改判兇手為鬼說的誰誰誰。原審的縣令不服,唐執玉就是這樣定案了。
唐執玉手下的一個幕僚想不通,覺得這裡一定有個什麼道理,於是私下請教唐執玉,唐執玉呢,也就說了昨晚所見所聞。幕僚聽了,也沒有說什麼。
隔了一夜,幕僚又來見唐執玉,問:「你見到的鬼是從哪裡進來的呢?」唐執玉說:「見到時他就已經跪在台階下了。」幕僚又問:「那你見到他從哪裡消失的呢?」唐執玉說:「翻牆走的。」幕僚說:「鬼應該是一下子就消失的,好像不應該翻牆離開吧。」
唐執玉和幕僚到鬼翻牆頭的地方去看,牆瓦沒有裂痕,但是因為那天鬼來之前下過雨,結果兩個人看到屋頂上有泥腳印,直連到牆頭外。
幕僚說:「恐怕是囚犯買通輕功者裝鬼吧?」
唐執玉恍然,結果仍按原審縣令的判決定下來,只是諱言其事,也不追究裝鬼的人。
兩百多年前的那個死囚可算是個心理學家,文化學者,洞悉人文,差一點就成功了。幕僚是個老實的懷疑論者,唐執玉則知錯即改,通情達理,不過唐執玉的諱言其事,也可解作他到底是讀聖賢書出身,語怪力亂神到底有違形象。
一九九七年五月上海青浦
奇遇
by 莫言
1982年秋天,我從保定府回高密東北鄉探親。因為火車晚點,車抵高密站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通鄉鎮的汽車每天只開一班,要到早晨六點。舉頭看天,見半塊月亮高懸,天清氣爽,我便決定不在縣城住宿,乘著明月早還家,一可早見父母,二可呼吸田野里的新鮮空氣。
這次探家我只提一個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過鐵路橋洞後,我沒走柏油路。因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遠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條廢棄數年的斜插到高密東北鄉去的土路。土路因為近年來有些地方被挖斷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雜草叢生,只是在路中心還有一線被人踩過痕迹。路兩邊全是莊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紅薯地等,月光照在莊稼的枝葉上,閃爍著微弱的銀光。幾乎沒有風,所有的葉子都紋絲不動,草蟈蟈的叫聲從莊稼地里傳來,非常響亮,好像這叫聲滲進了我的肉里、骨頭裡,蟈蟈的叫聲使月夜顯得特別沉寂。
路越往前延伸莊稼越茂密,縣城的燈光早就看不見了。縣城離高密東北鄉有40多里路呢。除了蟈蟈的叫聲之外,莊稼地里偶爾也有鳥或什麼小動物的叫聲。我忽然感覺到脖頸後有些涼森森的,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特別響亮與沉重起來。我有些後悔不該單身走夜路,與此同時,我感覺到路兩邊的莊稼地里有無數秘密,有無數隻眼睛在監視著我,並且感覺到背後有什麼東西尾隨著我,月光也突然朦朧起來。我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後不安全。終於,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我的身後當然什麼也沒有。
繼續往前走吧。一邊走一邊罵自己:你是解放軍軍官嗎?你是共產黨員嗎?你是馬列主義教員嗎?你是,你是一個唯物主義者,而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共產黨員死都不怕還怕什麼?有鬼嗎?有邪嗎?沒有!有野獸嗎?沒有!世界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但依然渾身緊張、牙齒打戰,兒時在家鄉時聽說過的鬼故事「連篇累牘」地湧進腦海: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聽到前邊有貨郎挑子的嘎吱聲,細細一看,只見到兩個貨挑子和兩條腿在移動,上身沒有……一個人走夜路碰到一個人對他嘿嘿笑,仔細一看,是個女人,這女人臉上只有一張紅嘴,除了嘴之外什麼都沒有,這是「光面」鬼……一個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在吃青草……
我後來才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著,把衣服都溻濕了。
我高聲唱起歌來:「向前向前向前——殺——」
自然是一路無事。臨近村頭時,天已黎明,紅日將出未出時,東邊天上一片紅暈,村裡的雄雞喔喔地叫著,一派安寧景象。回頭望來路,莊稼是莊稼道路是道路,想起這一路的驚懼,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進村,見樹影里閃出一個老人來,定睛一看,是我的鄰居趙三大爺。他穿得齊齊整整,離我三五步處站住了。
我忙問:「三大爺,起這麼早!」
他說:「早起進城,知道你回來了,在這裡等你。」
我跟他說了幾句家常話,遞給他一支帶過濾嘴的香煙。
點著了煙,他說:「老三,我還欠你爹五元錢,我的錢不能用,你把這個煙袋嘴捎給他吧,就算我還了他錢。」
我說:「三大爺,何必呢?」
他說:「你快回家去吧,爹娘都盼著你呢!」
我接過三大爺遞過來的冰冷的瑪瑙煙袋嘴,匆匆跟他道別,便急忙進了村。
回家後,爹娘盯著我問長問短,說我不該—人走夜路,萬一出點什麼事就了不得。我打著哈哈說:「我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來見我!」
母親說:「小孩子家嘴不要狂!」
父親抽煙時,我從兜里摸出那瑪瑙煙袋嘴,說:「爹,剛才在村口我碰到趙三大爺,他說欠你五元錢,讓我把這個煙袋嘴捎給你抵債。」
父親驚訝地問:「你說誰?」
我說:「趙家三大爺呀!」
父親說:「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說:「絕對沒有,我跟他說了一會兒話,還敬他一支煙,還有這個煙袋嘴呢!」
我把煙袋嘴遞給父親,父親竟猶豫著不敢接。
母親說:「趙家三大爺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這麼說來,我在無意中見了鬼,見了鬼還不知道,原來鬼並不如傳說中那般可怕,他和藹可親,他死不賴賬,鬼並不害人,真正害人的還是人,人比鬼要厲害得多啦!
Photo@深瀨昌久
本期編輯 | 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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