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女色皆厭棄了,他獨守在小園之中
編者按:《今天》2016年春季號已經面世。收錄楊慶祥、陳梓鈞、夏笳、劉洋、飛氘五位作家的科幻小說專輯、青年實踐評論小輯、細讀與詩評、唐克揚小說集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昇平古鏡(一)
面前是一道高可過頂的土垣,土垣之外是密密麻麻的槐樹……它們濃密的樹蔭伸向高空,掩沒了牆外的世界。土垣偶有殘缺的地方,都用竹篾和著泥土修補起了,從牆裏簡直看不到一絲縫隙。在院中這一側,只有一小片兒牆面還塗覆著營建時的石灰,白石灰此刻都變作成了尷尬的黑褐色,有些乾脆就已整片的脫落了,露出混著麥秸的黃黑的夯土牆身,偶爾,隱隱約約地還看得見幾條朱紅的殘線,想必是先人描繪在那裏的。土垣的牆腳下,是大片地蔓延開來的青苔,漸漸地,隨著樹蔭的移轉,它們由清晨妍美的淺綠,化作了黃昏夕照裏頽唐的深碧。
十一郎就坐在這牆裏階下,一個兩個時辰地,他注視著土垣下隨日光游弋的陰影。
這是長安永寧坊之中普通的一日……是個漫長而枯澀的下午,在這太平年景裏誰也不曾留意。「將來」依然無人可以逆料,「往昔」卻也已變得不能夠想像,無論是過去,還是來日,人們都慢慢失卻了興致,只有「現在」還是街衢坊曲間熱議的話題。本朝開國以來,年景昇平,府庫充溢,上至官人下至庶民,都有豐厚的供給,無論粟米穀麥,還是金帛寶器,都不吝賞賜軍民。祖父輩的那一代人,多少還念著災荒戰亂,偶有個風吹草低,緊簇的眉目間便走漏了消息,可是漸漸地,縱情聲色的這些少年們,縱使不是銜玉而生,也早已經淡漠了憂患中事……
郭家本是晉陽人,自從高祖定鼎長安,他家的官籍就糊裏糊塗地變成了「京畿」。他的曾祖因軍功而入流,貴為上柱國並獲世勛,從此,郭家的子孫們便不需要像那些出身寒微的士子,需要宦遊致仕才可獲取富貴了——對他們這些公子王孫,富貴元是袖中之物。到了十一郎這一代,要凡郭門所出,對朝中政事蓋皆毫無興趣,兄長擅長丹青文墨,小弟偏好梨園百戲,而他的涉獵更是分外蕪雜荒謬。
興致來之既易,去之便也匆匆,到後來,無論是歌舞女色皆厭棄了,他就獨守在小園之中,整天注視著檐角之下的陰影,移進園庭轉又移出,一朝又看煩了,十一郎便研墨鈔寫經籍典志,以便歷練耐性。從他父親撒手人寰那刻開始,永寧坊之中這間老宅再無喧囂,只餘下積年的陰氣,氤氳不散。
夏天是最怡人的季節,那時的長安,七八月間也不十分暑熱,大半日地鈔寫倦怠了,偶爾總要稍事休息。閑來無聊的時候,兄弟幾個就打馬去灞陵原上,藉著芳草野花宴飲,一杯釅酒,慢慢地喝到太陽西沉。那時,遠遠的長安城裏,夜禁的催促已經開始,鯨鐘鶴鼓遙遙相聞。只在置身事外的一刻,少年們才感覺到韶光有限,芳華流逝,他們短暫地停止了嘻笑,望著遠方城市的天際若有所思,可是第二天宿酒初醒,一切便也就忘卻了,一切又將重新開始……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漸漸地,連這種聚會也變得使人厭棄。十一郎索性就回到這老宅之中,把自己鎖起來不見外人。為了在退思時能夠淨心無為,他特意吩咐奴子們,挪走一切無關的器用,又親自修葺庭除,使得宅內院中空無一物,一連著數月光景,十一郎每日裏站在階下,在眾人驚異的目光裏,指揮著奴子們給散家財,直到環顧周遭,找不到一件富貴之家尋常可見的用品。
於是唯一起眼的物件,只剩下一面漢朝的古鏡,淺淺嵌在車門的門楣之上,正對著進出堂奧的要路,和一般情形不同,古鏡卻是倒扣著的,也不知是緣於何種厭勝之術。據說,古鏡是劉漢的昭陽宮中之物,最先在一座古冢之中發現,大概是所謂「溫明」用器;如今,這面鏡子鑲在土壁上的小龕裏,表面積了厚厚一層灰塵——曾祖傳下的家訓,只是不可挪動、也切不可翻看那面古鏡,因為它的名字叫做「昇平鏡」,它的完好無缺,便也牽繫著太平年景的長遠。
黃昏,每當十一郎推動版門那會兒,或是斜靠在正堂平坐上憩息的時分,他總會冷不丁地瞥見這面古鏡,銹跡斑斑灰土撲撲,看上去很久沒有人擦拭過了。最後,夕陽的餘燼總停在鏡緣之上,依依不捨,鏡緣雖然雲翳重重,卻有轉瞬即逝的一道亮光,像人的好奇心倏忽一閃——可是,十一郎的好奇心卻不似夕照,可以很快黯淡下去,月華之下黑暗之中,這古鏡上掛著院內唯一的光亮,催生了一絲隱隱的焦躁,若有若無,每天每日,在他的心裡滋長。漸漸地,這焦躁在人的身體內蔓延開來,古鏡化作了一個不可拋卻的念想,使他寢食難安。
終於有一天,十一郎下意識地伸手上去,摳出那面古鏡來看,伸手拭去它表面的灰塵,把它捏在手中來把玩。
鏡子裏並沒有面目猙獰的妖魔,只是觸手處銅銹剝落,露出冰涼刺人的裡面,使他吃了一驚,想起了先祖的訓敕,在電光火石的一瞬,讓十一郎意識到了大大的不妥。他迅捷地將鏡子反扣過來,緊捏在手心裡面,但是,不小心,他已經看到了鏡子裏的景象——鏡背的花紋已讓時光侵蝕了,斑斑駁駁地滿是脫落和孔洞,可是灰塵散處,這面古鏡的另一面卻煥然如新,而且比起尋常銅鏡來更為明麗,鏡中映出一個人的面容,朝著十一郎莞爾一笑。
恍惚之間,那張臉似乎竟不是他自己。
十一郎強抑住內心的惶恐,又重新開始鈔寫,焦躁不復了……只是從此變得有些心神不寧,唯恐先祖的神靈,時刻會從幽冥之中現身出來怪罪。每每想到這裡,十一郎都不禁再次走到車門近前,伸手摘下那面古鏡,坐下,將它面朝下放在雙腿之上,心中默默禱祝。隱隱地,在他的內心深處,古鏡之中的那張臉慢慢完滿了,是個從未見過的女子,他這麼幻想著,霧氣繚繞之間,古鏡上面就真的不再是自己的面容,而是那個女子,在千年之前的昭陽宮中,從飛滿灰塵的陽光之中探出頭來向他微笑。十一郎不知那女子是趙飛燕,或李夫人。暮色之中,這女子的面容只是爍爍生華,讓塵世間的一切現境都黯然失色。
十一郎慢慢明白,此生唯一的缺憾,或許就是他無法超越這不動聲色的時間,去看看另一段光陰裏的世界,淨心修為,不進穀粟,只能讓他的身體變輕,變薄,直到飄然飛升,而那個女子的面容,卻是在隔岸的花火裏的,在杳杳之中。她並不曾真的老去,卻先於他前驅於另一平行的世界裡,她與他朝夕相逐卻永不得相見,那一層薄薄的鏡面竟然超越了天壤之隔。
有一天,他還沉浸在這種遐想之中,忽然感到身後有個人正向他無聲無息地走來,這園中已經多少年沒有過訪客了。
他吃了一驚,像是預感到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回頭望去,這不速之客卻並不是他終日期待的那個女子,而是一位拄著荊杖的老者,他身形佝僂著,鬚髮皆白,手足都在不停地顫抖,老得簡直不成個體統。
「當年……我和你的先祖打賭,賭郭家的子孫是否後繼有人,他直說諸兒之中,你或最有秉性,想不到還是欠了一點火候。」
十一郎吃驚不小,這麼多年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和他說話,口氣又是如此奇特不敬,但他並沒有生氣,而是叉手深深一揖道,「您居然認識我的先祖,難道您竟與彭祖比壽?」
老者微微一笑,「吾本不欲與彭祖比壽,實在卻比彭祖壽長。只是比來比去,豈不是辱沒了吾儕的修為?」
接下來的一句話,就像是黃昏古鏡上夕陽的餘燼,在他的心裡燒了一個大大的口子。
「你要想見到那美人,倒也不難,世間的事情,難只難了摒棄聰明,淡漠儀容……記住,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再看這古鏡。不但這古鏡看不得,心中一切對它的念想,都要斷絕。」
說完這話,那老者掉頭就走。
十一郎口裏沒說什麼,心裡卻想,「想看卻看不到,看到可不易;不看便不看,這又有何難?」
他就放下這面古鏡,跟著老者向階下庭前趨去,走向院外樹籬的深處,面前,還是那道高可過頂的土垣,不經意間,他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土垣之間已經露出了一道口子,黃泥崩落之處,露出了枯朽的竹篾,和最初的混著麥秸的夯土牆身。
兩人輕易從口子越過了垣牆,可是,牆外並沒有去路,也看不到鄰家的炊煙;一眼望過去,依然是密密麻麻的槐樹,不知要往哪裏去……濃密的樹蔭下,是大片地蔓延開來的,籠罩在陰影裏的青苔,樹影投落在青苔上,像是《離散經》中,一千種狡猾的鬼怪的形體。他抬頭向樹林深處望去,心頭不禁微微詫異,這些年來,永寧坊中該是人煙漸稠、金盞銀盞的地面,為何一時間竟然荒棄了?
走了兩步,忽然像是想起來什麼重大的事體,他忍不住問道:
「作什麼?」
老者回頭一笑,作勢讓他停步:「不妨先鈔寫《黃庭經》,只鈔這一種。」
他還道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差事,沒想到卻是讓他重複這執事小吏天天都做的事情,失望的同時,又不免有幾分沮喪,十一郎的心雖然一沉,但他的語氣還是先前那樣平靜,他問,「鈔寫多少遍?」
老者沒有立即回答,他沉默地注視著十一郎,目光裏流露出幾分狡黠,片刻,他說,「一天鈔寫一遍,一年就是三百六十遍,十年便鈔寫三千六百遍,那麼,就暫鈔寫三千六百遍罷。」
半信半疑地,懷著這樣的一個目的,十一郎開始按老者的要求,鈔寫起《黃庭經》的卷子,可是這機械重複的動作不能讓他冷下去,他甚至變得比向時還要焦躁。漸漸地,卷中二百四十一個看似一樣的「之」字,不管是擫、壓、鉤、格的筆法,還是勾戢向背的意態,全都各有千秋,顯出它們無法混同的另面……漸漸地,就是閉著眼睛,十一郎也能想起每個字桀驁不馴的情態了,它們就像是一大群孩子,初生之時也沒有心人理,只一味哭鬧著展現自己的個性,他強作鎮定,從容調度,想讓它們平復下去,在來回的撫慰哄騙中,它們逐漸長成,慢慢又回到可憎而類似的成人面目……他時而搖頭,時而撫掌大笑,周圍的人都認為他痴了。
這樣鈔寫了十年,就算是十一郎依然甘之如飴,但是心裡未免還是有個念想——那老者還沒有出現,事實上,十年前他也就出現過那麼一次,這種不期而來的契約,偶然得讓人不免有些懷疑,不禁連他自己有些動搖,想到這會不會竟然是個騙局呢?(待續)
作者:唐克揚,生於1973年,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建築學、設計學博士,獨立策展人、建築師、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設計系副教授,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開設唐克揚工作室。著有《紐約變形記》《從廢園到燕園》《樹》《長安的煙火》等。
題圖:Faraway looks,Rene Magritte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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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靈魂,像哭泣的夏娃
※陳九 聆聽王安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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