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到了真正意義的獨自一人

深紅，深紅的結

在《微不足道的生活》（原名為《奧麗弗·基特里奇》）這本小說集里，《鬱金香》處於它聯接的中間位置（第八篇，共十三篇），在此以前，小說集的前半部分處於一種奇怪的疏離狀態——從小說的構成上來說毫無問題，以截面、片斷化來重構整體，問題在於，伊麗莎白·斯特勞斯的技術不夠，她無法賦予那些片斷個性化的光輝，她遵從的是美國作家班式的標準技法，好像每一個細節都沒有問題，但整體來看則面目模糊，過於中規中矩。但從《鬱金香》開始，好似臨近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爆發點——一個尖銳的形象，一枚探入內里的針刺，從這裡開始，小說開始加速運轉，屬於黑暗的血液慢慢蒸發了出來。

微不足道的生活

伊麗莎白·斯特勞特

在《鬱金香》里，主人公奧麗弗·基特里奇面臨著她人生中真正的挑戰和拐點——在此以前她最大的悲痛是失去了她的情人，一個酗酒的人，而在這裡，她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獨自一人，雖然是被動的，不僅如此，還探觸到了她生命里的另一面，雖然只是有可能的。相濡以沫的丈夫亨利中風成為植物人，與兒子克里斯托弗的關係依然無法改善，奧麗弗不得不重新塑立自身的基點，難以排遣的孤獨讓她對鎮上的拉金夫婦產生了好奇，多年前的一樁兇殺血案讓拉金夫婦自此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的兒子捅了自己的女人二十九刀——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是怎麼生活的？恰巧此時，路易絲·拉金寫了封慰藉的簡訊給奧麗弗，奧麗弗便以此為借口前往拜訪。

西爾維婭·普拉斯在《鬱金香》里這樣寫道：

……

這些鬱金香一開始就太紅，把我給弄傷了。

即便隔著包裝紙我仍聽得見它們的呼吸聲

輕輕地，穿透它們白色的襁褓，像個可怖的嬰兒。

它們的紅艷與我的傷口交談，傷口回應著。

它們難以捉摸：似乎飄浮著，卻壓得我挺不起腰，

它們突兀的舌頭和色澤令我煩亂，

一打紅色的鉛垂纏繞著我的脖子。

……

鬱金香應該像危險動物一樣關進籠子里；

它們開放，像非洲大貓張大了嘴，

這讓我察覺我心的存在：它缽體狀的紅花

開開闔闔，純然是出於對我的愛。

……

而奧麗弗面對的，就是這樣的危險、可怖卻又美麗的女人。這不是出於她精神錯亂的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實體。路易絲·拉金驚人的美貌——「你難得見到一個真正美麗的老婦人」，斯特勞斯這樣寫道——在瘋狂、陰暗中滋生出來的美，震驚、蠱惑了奧麗弗，使她一時似乎忘記了自己的目的，卻又在隨後的打量中不斷地予以對方評判——她從來就不喜歡路易絲·拉金。但痛苦、不幸和多年非人的生活已使路易絲·拉金從一個輕浮的女人轉變為瘋子，發展出了敏銳的洞察力，她很明白奧麗弗的目的，並且不留情面地予以了回擊，一層一層的、抽繭剝絲地，揭開了奧麗弗的傷口，還伸手進去不斷的攪動。而一向以「刻薄」著稱的奧麗弗竟無絲毫還手之力，因為總的來說，她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也許瀕臨瘋狂，但不是真正的瘋狂，在面對真實的瘋狂時，她出於本能退縮了，並且辨識出了：邪惡。

在人性可慰的平衡支點上——總還是正常的吧，奧麗弗這樣寬慰自己：「……不，克里斯托弗不會捅人。（她希望不會。）他不可能那麼做。他生長在這片特別的土壤里——她和亨利，以及他們各自的父母組成的土壤。他的球莖裡面沒有那個因子。」真的嗎？至少小說里提到的是，奧麗弗的父親用槍崩掉了自己的腦袋，克里斯托弗也在接受心理治療，而極端蔑視心理治療的奧麗弗自己則時時受著自殺的困擾……路易絲·拉金猶如一個扭曲的球體，映出了奧麗弗不期待看到的另一面：隨時可能塌陷的黑暗，那個無底的深淵。如果，僅僅是如果，發生在路易絲·拉金身上的事換成了奧麗弗，那麼奧麗弗有沒有可能成為另一個路易絲·拉金？正是這細微的裂隙令奧麗弗畏懼：瘋狂與不幸只是一線之隔，也許甚至只是一個偶然的玩笑，一片紙被撕破的嘶啦聲，茶杯與托盤發出的清脆碰撞聲，徜徉著的輕輕的、輕輕的笑聲……但這些境遇並不可以隨意置換，哪怕在小說中都不能。「哦，得了吧，奧麗弗。人就是人。我一直覺得，你，尤其是你，是明白這些道理的。」路易絲·拉金輕蔑地道。人就是人。在人身上能發生的任何醜陋都是不應予以驚訝的——出於人性的微妙，奧麗弗希翼能藉著路易絲·拉金更大的不幸來平衡自己，從中得到慰藉，而不僅僅是好奇——但是美呢？美和醜陋同時集結於路易絲·拉金，美和丑都達到了它們力量的極限，邪惡的絲絲縷縷的漂浮，難以覺察的呼吸般的觸動，輕柔的氣息，輕柔到不能承受，即便在邪惡中也是存在著美的……就像鬱金香，貫穿全篇的意象，「花朵從山坡幾乎一直延伸到海邊，沐浴在普照大地的午後陽光下……看上去就像一片繽紛神奇的水底世界，而色彩都浮在水面上」，而它們的根，在地底幽深的黑暗裡。

一個奇異的發酵的點。一道深紅的疤。在貓科動物大張的血盆大口裡，那些紋路清晰的花紋是恐怖的集結地。傷口灼熱。傷口發光。自此以後，奧麗弗不得不面對一個更真實的自己：「我又自以為是個怎樣的人？」而這些，在同名美劇《奧麗弗·基特里奇》中只出現在第三集的最後一部分，不到十分鐘，在匆匆忙忙的推進中還不斷插入奧麗弗對著亨利失落的述說，中斷了它的完整進程，就像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小補丁，以致我在看第一遍時完全忽略了這一節，在美劇情節的設置上，它也是可以被抹去的（所以我很奇怪為什麼編劇非得把它編進去，既然它註定要被遺忘？），但在小說集中，則不能，這，也是小說同影劇的區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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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諾，第二十五屆黑藍小說獎得主，生於成都，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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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出版，電影，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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