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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春祥:雜草的故事

陸春祥:雜草的故事



野草(水彩)丟勒[德]

我們都要將雜草除之而後快。


在水稻生長季節,有稗草混雜其間,起初,人們還識不清它的面目,拔節時,稗的尾巴就露出來了。它顯然比稻粗壯,且顏色越來越青,稻已經開始謀劃孕育生命,稗卻只顧搶奪稻田的養分。迅速拔掉,堅決不能讓它傷害稻類。稗,雖然也是禾類,但在人類看來,它是身份卑賤的——和卑有關的詞,都不怎麼有地位,比如裨將。婢女就更不用說了,即使陪主人睡了,也成不了夫人。


稗草是典型的雜草,人們雖儘力除稗,但它仍能讓自己的種子混進稻種里,在來年一起被播種。還有野燕麥,也一樣能混進麥粒中而不被發現。人們只是不斷陳述雜草的危害程度,卻不太了解它的前世今生,更不知道無數雜草有著怎樣的命運。其實,細細體味,雜草的生長,很有些哲學含義。


英國博物學家理查德·梅比,他的《雜草的故事》,從園藝、文學、歷史的角度,探究了許多雜草的來龍去脈,讓我們重新審視那些不起眼的雜草。

一、


雜草其實是出現在錯誤地點的植物。


這個觀點,如同我們指稱垃圾,垃圾是放置錯誤的有用之物。雜草也是這樣,在這個地方是寶貝,換個地方就成了雜草,反之亦然。


例子比比皆是:獨腳金,原產地肯亞,它的花朵被用來鋪灑在迎接貴賓的道路上,而在美國東部,卻使上萬畝農田顆粒無收;羅馬人把寬葉羊角芹引入英國,因為它有緩解痛風的藥效,還可以當食物,但兩千年過去,這種植物失去藥用價值,變成了英國花圃中,最頑固、最難除的令人厭惡的雜草。


雜草只是沒有被人類馴養。

我們很自然地將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統稱為雜草。


但對於那些已經知名的草,卻有一種莫名的崇拜。端午剛過,許多人家門上還插著乾枯了的艾葉。古羅馬哲學家阿普列尤斯,他的《植物記》中,這樣講「艾草」:若將此草之根懸於門上,則任何人都無法損壞此房屋。關於「蓖麻」,他這樣寫:將此植物種子置於家中或任何地方,可保此地不受冰雹襲擊,若將此種子懸於船上,則可平息任何暴風雨。


我居住在大運河杭州終點的拱宸橋邊,運河兩岸,長著無數的花草,有人工種植的,也有自然生長的,簡單數數,不會少於一百種,可我只認識很少的一些,我的內心,常常將那些叫不出名的,稱為雜草雜花,其實,在農藝花木專家眼裡,它們絕大部分都是有名字的,只是一般人不知道。


所以,被稱為雜草的植物,其實遍布每一個植物類群,哪裡有人類,哪裡就有雜草。且,總是那些叫不出名的雜草,生長得最旺盛,你雖然不去刻意照顧它,它卻吸吮雨露,沐浴陽光,長得歡快,欣欣向榮。梅比觀察說,如今世界上雜草生長最繁盛的地方,正是除草最賣力的地方!


這就很讓人思考。雜草與人類比鄰而居,人類與雜草,保持著共生關係,人類從雜草中得到的好處,一點也不比其他植物少。雜草是最早的蔬菜,是最古老的藥材,是最先使用的染料。《詩經》中一百多種植物,在先民眼裡,就是雜草。

立即想到,我們身邊的那些動物,命運也和雜草一樣,是不斷馴化的結果。如雞,如豬,如狗,就是從「雜鳥」、「雜獸」馴化來的。


嫌厭雜草,甚至覺得雜草可怕,純粹是人類的短視。


二、


現實世界,危害極大的雜草確實存在,但雜草的危害力,也是人類對自然世界的破壞造成的——一種植物成為雜草,且兇狠勇猛,縱橫多國,是因為人類把其他野生植物全部剷除,使這種植物失去了可以相互制約、保持平衡的物種。

我們來看,世界危害最大的雜草中排名第七的絲茅。


1964到1971年間,美國向越南噴洒了1200萬噸的橙劑。此劑臭名昭著,是因為它讓雨林樹葉脫落,以使越共部隊無處藏身。差不多過去半個世紀了,在當年茂密的雨林地帶,卻生長了堅硬的絲茅。每當樹木脫葉,絲茅就會旺盛生長一段時間,直待樹蔭重新替代陽光,絲茅才暫時退隱。越南人一次又一次燒絲茅,絲茅反而長得越旺。越南人嘗試種植柚木、菠蘿甚至強大的竹子,以遏制絲茅,終歸於失敗,只能無奈地罵它為「美國雜草」。


有消息說,絲茅躲在亞洲出口的室內包裝里潛入了美國,如今,正在美國南部各州瘋長。這真有反諷的意味。


其實,絲茅是東南亞森林地表植被的組成物之一。在我們周圍,絲茅到處都是,可以說,那些綠化不太好的地方,貧瘠的山溝地邊,到處都長著絲茅,頑強得很。這種被越南人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植物,其實大有用處。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節假日就割過這種茅草,收購站會收,和芒稈一樣,造紙用。


絲茅青青,它的莖葉,牛羊也要吃。


中醫里,草和葯同源,絲茅也有藥用價值,利尿,清熱。


三、


英國植物學家愛德華·索爾茲伯里,成功地將從蝗蟲糞便里提取的種子種活。他還從一隻紅腿鷓鴣傷腿上的泥巴里,培育出了八十多種植物。他很出名的一個舉動是,從自己褲腳卷邊帶回的零碎中,培育出了二十多種計三百株雜草。


科學研究表明,一棵頗具規模的毛蕊花或小蓬草,能夠釋入超過四十萬粒種子。風滾草的種子,能在三十六分鐘內萌發。千里光從播種到開花再到播種,整個生命周期,只需要六周。


種子可以休眠,二年、三年、五年,三十年,甚至三百年,數千年。一英畝的農田中,可能含有一億粒休眠的種子。土地中雜草的種子,永遠除不幹凈。我看過一個紀錄片,說是有機構在南極建立了一個種子庫,裡面有數千上萬種人類生活需要的種子,種子可以存活一千年以上,如果哪一天,地球發生毀滅性災難(肯定不是球沒了),這些種子就可以幫助我們重建家園。


難怪,雜草無處不在,彷彿有從神話中得來的無窮力量。


四、


在中世紀,至少有二十種雜草,被人們賦予魔鬼的惡名:春黃菊——魔鬼雛菊;菟絲子——魔鬼的線;蕁麻——魔鬼之葉;蒲公英——魔鬼的奶桶。


有惡草,就會有仙草。車前草,就被稱為「百草之母」,幾乎所有的古老藥方中,都有車前草的身影。不僅如此,車前草,還是一種占卜草,古人用它來預測種種未知。


1694年的6月24日,英國自然哲學家約翰·奧布里在散步時,看到二十幾個女子,她們中的大部分人,衣著光鮮,跪在地上,十分忙碌的樣子,像是在除草。一問,才知她們是在「找」愛人:她們在找車前草根下的木炭,據說晚上把這些木炭放在枕頭下,就能夢見未來丈夫的模樣。


三色堇,又叫靜心花,一種常見的農田雜草,卻成為愛情的象徵,引發人們各種浪漫的想像。它的花,像一張沉思的小臉,有兩道高高的眉毛,兩頰,一個下巴,上面還有看起來很像眼睛或者笑紋的細線條。


三色堇的形狀,在浪漫的法國人看來,則像兩張臉,兩個嘴唇在接吻。於是,代名詞和形容詞如潮湧來:吻我然後抬起頭來,花園門後的吻,在花園門口給我一個吻,給我一個蜻蜓點水的吻,跳起來給我一個吻,去門口迎接她然後在地下倉庫里吻她。法國人似乎整天生活在感情的海洋中,太能想像了……


雜草也是有文化的。


五、


孤獨的野外,默默地開著的,是一朵朵不起眼的小花,因為無名,被人忽略,於是活下來撒播種子,來年,它們子孫滿地,風輕揚,倔強地生長。


人類不一定非要將自然世界,拆分成野生與馴養兩大部分,雜草至少在提醒我們:生活不可能整天整潔光鮮,一塵不染,人類應該像雜草一樣,學會在自然的邊界上生存。


此刻,雨後,我到樓下,在壹廬的院子中仔細看了看,這裡也有好些不知名的雜草,搖曳婀娜,估計它們是去年藏在各種花木的泥盆里一起遷來的。都是客人,我決計不清除它們,讓其自由生長,它們原本也是有名字的,就如茫茫人海中的陌生人,只是我不認識而已。


本文刊2016年10月6日《文匯報·筆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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