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比「薺菜」，他是一代賢能宦官，還是帝王皮條客？

作者：我方專欄作家秦四晃

唐肅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秋日，一位年逾古稀、被貶往黔中道（今湘黔渝一帶）的老者，行至巫州（今屬湖南懷化）地界，看到他平日喜食的一種野菜——芥菜，有感而發，作了一首五言詩，云：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夷夏雖有殊，氣味終不改。

薺菜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可是在京城卻頗受人青睞，論斤售賣，價格不菲，而到了偏遠的湘西懷化，竟視同草芥，無人去採挖；蠻夷與中原地域風俗雖異，薺菜啊，你青翠可口的味道卻始終如一。

作這首詩的，是鞍前馬後伺候大唐天子大半輩子的宦官高力士。詩里講的薺菜，後人多認為作者是自況的。曾經皇帝的寵兒，如今蠻荒的野叟，一顆為大唐竭忠盡智的赤心，永遠未變。

高力士因唐玄宗而留名，因楊貴妃而知其與帝王關係的親近。

高力士本姓馮，廣東茂名人。嚴格說，他的家世也是很有來頭的。曾祖有公侯之封，父親官至刺史。高力士命運的轉折，源於女皇武則天時的一次嶺南人謀反案。因為受到牽連，九歲高力士被人閹割，十三四歲當作貢品進獻給長安皇宮。

高力士人長得眉清目秀，一進宮就得到了則天女皇的喜愛，召到身邊做了跟班。

孩子家，大約還不太熟悉如何侍奉主子，不久就捅了個婁子，被盛怒的女皇攆了出去。天無絕人之路，正當要流落街頭之際，宮中一個老宦官叫高延福的，收養了這個可憐孩子，隨了他的姓，改名高力士。

高延福平時與武皇的侄子武三思走得近，跟著養父，高力士也便經常出入於這位貴戚之家。有一天在武三思家被武皇撞見，發現小傢伙依然那麼伶俐可愛，再次召之入宮。

這一回高力士徹底學乖了。收斂起少年的頑皮，悉心地觀察掌握了如何看主子的眉高眼低。不過，他在老太太這兒一直也沒什麼大的起色。

直到唐中宗景龍年間，李隆基任潞州別駕，就藩國，高力士被安排照顧這位王爺，傾心侍奉，贏得了李隆基的賞識和信賴。隨著李隆基一路走高，高力士身價也漸增。忠實聽命於主子，參與了滅韋氏的重大行動，挫敗了太平公主篡權的陰謀，最終成為李隆基圈子的鐵杆。受封太子太保，每日事無巨細照料李隆基起居。到開元初年，高力士成為李隆基的大管家，掌管內侍省。

當李隆基坐穩了龍椅，輝煌不可一世時，高力士已經是唐王朝中樞說一不二的人物，朝野眼中，儼然就是二皇帝。四方奏表，都得先送他這兒，然後由他篩選呈皇上御覽，凡奏報的小事，高力士直接就拍板定案了，無須叨擾聖上。玄宗李隆基這樣對人講：「力士當上，我寢則穩」，有高管家替我在那兒盯著，我覺都睡得安穩。這一來，想巴結依附他的人，多了去了。連當朝的太子李亨都喚他「二兄」，王子公主稱他「阿翁」，駙馬們叫他「爺」。

玄宗皇帝到了中後期，革命了一輩子，要享受人生了，政務甩給手下，一心沉迷梨園和美女。高力士隨風轉向，將工作的重心做了調整，更多的精力用在替皇上獵艷選美上。依著坊間的說法，高力士這時候扮演的，就是天子的掮客。采盡天下名花，送於天子帳中。順手連帝妃歡愉前後一應瑣事全都攬過來幹了，包括調解「夫妻慪氣鬧彆扭」。

李隆基老牛要吃嫩草，高力士頭一個推薦到皇帝枕邊的人是梅妃。

梅妃原名叫江采蘋，福建莆田人。「高力士使閩粵，妃笄矣。見其少麗，選歸，侍明皇，大見寵幸。」老奴可謂不辭辛苦，跋山涉水奔閩粵。功夫不負有心人，真地有了收穫，發現了剛剛十五歲的妙齡女子江采蘋。當即帶往長安，交予皇上把玩。李隆基如獲至寶，一時年輕了二十歲。

江采蘋這女子喜歡梅花，居處庭院圍欄邊，著人全種上梅樹。李隆基為博小妮子一笑，御筆親題其院落為梅亭，賜一雅號曰梅妃。

聖上的欲壑深不見底。不久又來了個楊玉環，梅妃因楊的妒悍而多少被冷落，遷居上陽東宮。玄宗皇帝的心底是魚與熊掌要兼得，曾將梅妃和玉環比作舜的二妃——娥皇與女英。這一晚二人避開玉環，偷偷在翠華西閣幽會了一宿。不料天將明被楊玉環察覺，皇帝慌忙抱起梅妃藏之簾幕間。

自此，梅妃再無緣與天子纏綿，常自嘆氣：「恐憐我則動肥婢情，豈非棄也？」皇上明顯是怕因我而惹惱那個又肥又賤的狐狸精，這不等於拋棄我了嗎？

曾經千般寵，如今何能棄？梅妃不甘心，她知道東山再起的唯一可能在天子的心腹高力士身上。託人傳話找來高力士，央求他找個像司馬相如那麼有才華的人，替她也寫一篇像《長門賦》那樣的文章，試圖換取皇上的雨露再播。

高力士能辦成這事，可高力士不能去辦這事。皇上的心思他最清楚，身心如今大半在楊玉環那兒，梅丫頭你就認命吧。高力士這邊答應了梅妃，那邊出去兜一圈，回來，無奈地回話：找了個滿世界，沒個司馬相如那樣有才的人啊！梅妃明白了一切，傷心欲絕地自己寫了一篇《樓東賦》。

經安史之亂，玄宗慌亂中帶上楊玉環西逃，梅妃從此不知去處，人間蒸發。

高力士推薦給唐玄宗的第二個美女，就是楊玉環。

後宮佳麗三千，神州遍地野花，何以就偏偏找上兒媳婦了呢？這根子在高力士。高力士早就在皇上幾次有限地與壽王妃的接觸中，機敏透過天子的眉眼表情，察覺了李隆基的小九九。這事兒皇上不好明言啊，這事就得咱去辦呀。

在春波蕩漾的華清池裡，內外命婦雪肌粉色，「上心油然，若有所遇」，高力士拿捏准了。事後返回長安，等皇上吩咐他去給朕找個陪伴的小女子時，高力士撥開那一堆堆迷人凡花，直奔了壽王邸，「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邸。」將楊玉環從李瑁手中牽出來，一路護送到李隆基的帳中。

李隆基對楊玉環的寵愛，天下共知。不知道的是，高力士成主子之美，還得為這一對冤家當電燈泡。「玄宗凡有游幸，貴妃無不隨侍，乘馬則高力士執轡授鞭。」人家兩人秀恩愛，高力士鞍前馬後得陪著。

最為難的是，皇帝佬兒兩口子生悶氣，跑腿傳話勸解打圓場說和的活兒，得高力士干。

天寶五年七月的一天，楊玉環使小性子，李隆基一氣之下打發她回她堂哥楊銛家去。愛妃這一走，皇上心裡突然空落落的，從早起到正午，一口水米不進。餓壞了龍體非同小可，天子脖子後頭的枕頭，還得高力士來墊，天子腳下的台階，還得他來支。

高力士裝作怯怯，請示皇上，說貴妃平時在宮中睡覺用餐，我把她的帷帳吃食和一些器玩給她送過去吧？皇上沒吱聲。等高力士拾掇好了一百車的貴妃用具要送過去時，御膳房送來了精美可口的御饌，悄聲叮嚀他，這是皇上讓你帶去給貴妃的。

入夜，沒了貴妃陪睡的皇上煩躁得不行，見人非打即罵，高力士急忙上前奏請：貴妃知錯，請求歸院。當晚，高力士牽馬套車，「開安興里門入內，妃伏地謝罪，上歡然慰撫。」一夜過後，風清氣爽。高力士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天寶九年，李隆基心血來潮，在宮中鋪開當年他們五兄弟一塊兒睡過的五王帳，長枕大被，召諸兄弟來嗨了一晚上。楊玉環人來瘋，十分欣賞大哥寧王李憲的笛子技藝，悄悄摸到大哥的房間，偷偷拿起寧王的紫玉笛子吹了起來。玄宗吃醋了，大哥嘴親過的東西你也親？楊玉環又被遣送到堂哥家。

高力士的尷尬差事又來了。夜裡玄宗寂寞，「即使力士召還。」你去給我把娘子接回來。這一趟接得不容易。楊玉環又是哭泣又是揪頭髮，要死要活的，好不容易哄著勸著，圓了皇上一個「小別勝新婚」的好夢。

直到安史之亂，馬嵬坡前六軍不發，逼迫著唐玄宗要處死楊玉環。這種造孽的爛事，皇上不可能親自干，站在皇上身邊的高力士明白，自己的活兒又來了。「使力士賜死」，向楊貴妃傳達死亡命令的，是他；「力士遂縊於佛堂前之梨樹下」，把人家愛妃送上奈何橋的，還是他。

先帝的奴才，常常是新帝的喉中刺。

玄宗一失勢，高力士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曾經稱他「二兄」的唐肅宗李亨，人家有自己的貼心奴才，沒法再待見他。加上幾個新貴的中傷陷害，高力士被流放黔中道。

此後兩年間，一個主子，一個老奴，相隔天涯，不得見面。兩年後的一天，當良心發現的肅宗李亨大赦了高力士，他興沖沖收拾行囊回京想再看一眼老主子時，中途得知，先帝早已駕崩了。得此信，高力士面朝北方，長跪不起，嚎啕大哭：「大行升遐，不得攀梓棺，死有餘恨！」主子啊，老奴沒能為你扶棺送葬，遺恨終身啊！最終悲痛吐血而卒，終年七十九歲。

忽然想起，有一種叫槲寄生的植物，天性是寄生在別的樹木上，從寄主那裡汲取養分，四季常青，開黃色花朵，入冬結出各色的漿果。果實的顏色取決於它寄生的樹木，寄生在榆樹上的，果實為橙紅色，寄生在楊樹和楓樹上的，果實呈淡黃色，寄生在梨樹上的，則果實又變成紅色。——人也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