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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醫生被暴打 只為救活了一個孩子?


一個醫生被暴打 只為救活了一個孩子?



本文由「真實故事計劃」授權發布。原文成稿於 2011 年,標題為「棄子」,部分所述治療的相關指南已有更新。

這是一個「無知」到令人扼腕嘆息的故事:


對缺血缺氧性腦病與腦癱之間「可能性」的無知、對腦癱早期干預可以取得良好康復效果的無知,乃至對新生兒生命價值的無知。


而這一切,不是患者可以簡簡單單從「搜索引擎里說過」中得到的。


什麼樣的生命是「應該」搶救的?這些醫學與倫理上的考量,又該如何與患者溝通呢?

當醫者與患者無法達成一致時,又該怎麼辦?


夢想過上有尊嚴生活的年輕父親,和敬業的醫生,就一個腦癱孩子的生死產生分歧。陳立想放棄兒子,醫生卻救活了他。



陳立決定去揍一個醫生。這個醫生在五天前救活了他的孩子。


五天來,這個第二次當父親的中年男子,處於一種對未知命運的極度恐懼中。2011 年 11 月 8 日早晨 10 時許,恐懼被一紙診斷書所點燃,並迅速化為憤怒:他的兒子被確診患有「缺氧缺血性腦病」。

他開始痛恨讓這個孩子以及讓這個孩子存活於世的人——深圳市某醫院婦產科醫生羅軍。


攥著診斷書的拳頭,衝上了醫院住院部的七樓。羅軍正坐在辦公室里與患者聊天。


陳立邁步向前,二話不說,揮出的右拳把瘦削的羅軍從椅子上撂倒在地,並且又補了一腳。


羅軍掙扎著跑出辦公室,陳立沖了上去,又將其撲倒在地上。兩個人糾纏在滿是臨時病床與待產孕婦的走廊上。短暫的錯愕後,羅軍的同事方才反應過來,將兩人拉開。


「我要和一個傻瓜過一輩子了!」陳立隔著人群,對著羅軍大罵,「我說過不要孩子了,為什麼還要給救回來!」

右手和膝蓋開始流血的羅軍,看清楚了揍他的人是誰。羅軍也憤怒了,吼叫著往前沖:「你這個父親可以不要小孩,我這個醫生不能見死不救!」


婦產科里近百個孕婦和家屬、醫生與護士,看到了離奇到近乎荒誕的一幕:一位醫生因為救了別人的孩子而被打;一位父親則因為自己的孩子被救而打人。


警察隨後趕來,將兩人帶至派出所調查。陳立在警方要求下寫了一封道歉信,在信里他雖然承認「打人解決不了問題」,但更多的仍是對醫生的暗暗埋怨:「羅醫生多次向我強調,孩子生下來會是個有腦病的孩子……我說小孩我不要了,但羅醫生仍全力搶救。」


「如果見死不救,那才真是醫生失職。」莫名其妙遭人毒打,讓羅軍感到委屈和憤怒,「他不是人!更不配為人父!」

11 月 10 日,羅軍再一次撥打了報警電話,告知警察「辛苦搶救回來的一條小生命,我希望能夠安全成長」,並直言「擔心陳立會掐死孩子」。



孩子出生前,陳立一直認為迎接生命是「一次美好的旅途」。然而,嬰兒墜地的那一晚,讓他陷入混亂,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在腦子裡埋下了根」。


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男子,其實已有一個 4 歲的兒子,是與前妻所生,在湖南湘潭老家由母親帶著。2008 年離婚,去年再婚之後,妻子王靜很快就有了身孕。陳立所等待的是第二個孩子,在他看來,這也是人生的「又一次啟程」。


11 月 3 日凌晨 3 時左右,妻子突然腹痛得厲害,陳立連忙開著那輛 5000 塊買來的破爛二手車,哐當哐當來到了醫院。


羅軍是當晚的值班醫生,他立刻發現了問題:胎兒的心跳緩慢,胎心率僅為正常水平的一半,3 度污染的羊水棕黃而濃稠——這些都是胎兒窘迫的先兆,腦缺氧、酸中毒等危險亦將接踵而至。


羅軍立刻告知陳立:孩子需立刻搶救,由於極度缺氧,最終可能會有腦癱。


將「最嚴重的可能性」告訴病人,對於醫生來說,是一種職業習慣,是「最安全且負責」的做法。但他同時強調,最嚴重「不代表一定會發生」,「嬰兒的頑強與求生意志往往超乎大人」。


然而,對於正處於慌張狀態的陳立來說,「腦癱」這個詞閃電般地把他「打懵了」。在他不多的醫學知識里,腦癱意味著長達一生的四肢癱瘓、智力低下、口齒不清,也即等同於——白痴,傻子,廢人。


羅軍拿出一張產科同意書,遞到陳立手裡。陳立說,那時他已模糊產生了「不要這個小孩」的想法,但腦子裡同時閃出了幾年前那個要剖腹產,但老公拒簽手術單的孕婦李麗雲。報道里母子雙亡的可怕後果,讓他「哆嗦著」簽下了同意書。「到了醫院,老婆孩子的命就在醫生手裡了,什麼東西我都會簽的。」


陳立說,在由 7 樓至 23 樓手術室的電梯里,羅軍當著妻子的面,又一次提起胎兒過度缺氧可能導致的嚴重後果。「腦癱」這個詞再一次刺入他的耳朵,徹底擊穿了他的心理底線。



從醫十一年的羅軍回憶,即使經歷了一千餘例手術,這個凌晨所進行的仍是一次「最為困難、頗多曲折,卻不少奇蹟」的「搏鬥式搶救」。而手術室外的陳立,則度過了一生中「最漫長、難熬、痛苦」的夜晚。


凌晨 4 時許,王靜被送入手術室。羅軍當時判斷,由於臍帶血栓,導致了胎兒缺氧,而一旦缺氧超過八分鐘,嬰兒死亡的風險即極高。羅軍決定實施剖腹產,儘快取出嬰兒。然而這時,產婦的宮口卻幸運地迅速打開,具備了一切進行順產的條件。


半小時後,一個男嬰誕下,4 斤半重。


胎兒全身娩出後,羅軍為他揩乾羊水,採取保暖,並進行國內通行的新生兒健康狀態評估——阿氏評分。好運並未延續:新生兒的呼吸與心跳均不正常,全身蒼白如紙,評分僅 2 分,而 3 分以下,則為重度窒息狀態。


情況危急,遵照慣例,羅軍示意護士告知家屬陳立,就立即轉入對孩子的搶救中。直到今天,他仍對一個細節印象深刻:由於極度缺氧,孩子完全失去了肌肉張力,但小小的四肢仍微微地顫動著,嘴巴張大,極力地想要吸氣。


「即使是再虛弱的孩子,也有呼吸的慾望。」羅軍說,那時腦子裡就一個念頭:我要救活他。


而此時,孩子的父親陳立則呆立在走廊外,往昔今日的種種困難「就像跑火車」一樣,在他腦子裡呼嘯而過。他反覆權衡,艱難地「想要做一個決定」。


原本,陳立把即將誕生的第二個孩子,視作生活的全部希望,如同他作為家中次子所承擔的。陳立曾有個哥哥,初中還沒讀完就跑出村子,想到新疆打工,中途走丟了。父親繞著中國轉了好幾圈,沒找到,回來吐血,沒過幾年就死掉了。


母親支持著他讀完大學,而他也擔著母親的全部希望:一定要出人頭地。


2002 年大學畢業後,他就來到深圳,在一家工廠搞設備維修。每個月 3000 塊。幹了幾年,結了婚,生了孩子,卻愈發覺得「活得像行屍走肉」。他也曾想回家,開個網吧,種種菜,一家人悠哉悠哉。但每次一想到患著冠心病、整日望子成龍的母親,就只能作罷,繼續回到那間 500 塊錢房租的小屋。


他最終還是崩潰了。2008 年,媳婦惹哭了母親,他憤怒地離了婚。心情糟透,就乾脆連工作也辭掉。整日「呆在黑屋子裡」,無所事事。自閉了大半年之後,才好不容易「決定重新開始」。


抱著「寧做創業狼,不做打工狗。寧願睡地板,也要做老闆」的心態,陳立和朋友在 2009 年合作開了一間小公司,出租電腦。後來,還在網上認識了現在的老婆,並迅速結婚、孕子。


如今的日子,其實也不能算好過。借錢買電腦,出租給企業,剛收回成本,電腦就貶值、損耗到不能用了。只能一直借錢,並一直還錢。妻子常笑他是「負翁」——「資產永遠負數、人生正在貶值的老翁」。


但陳立總想:「總算是個新開始,不是么?」他盼望著孩子能健康降生,公司的業務也能慢慢穩定。他未曾想到的是,醫生一句「腦癱」的判斷,就能如此輕易地刺穿了他努力塗抹的堅強外殼,透出生活本就脆弱不堪的晦暗底色。他害怕每個月「需要幾千乃至上萬治療費用」的腦癱兒,會將一家人連同孩子自身重新拖回「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他害怕本就「喪失了穩定保障」的生活,會因孩子「不穩定的將來」而愈發搖搖欲墜。


手術仍在繼續,但父親已經決定放棄。


陳立每每看到診斷書都憂慮不已



等了大約半小時,哐當一聲,一個護士打開門,走出來,告訴陳立:「你老婆生了一個男嬰,但狀況危急,沒有呼吸和心跳。」陳立以為孩子不行了,嘆了口氣,說:「小孩我不要了,你們不要搶救了。」護士愣了一下,說回去告知醫生,走回了手術室。


他說,聽見關門聲,就好像聽見「心裡有一塊地方塌掉了」。


是羅軍讓護士出來通知陳立的。這仍然是他「把最壞的可能性告訴家屬」的職業習慣。但在傳話的護士通過數道安檢嚴格的鐵門進出手術室的五六分鐘,「死亡意願」送抵手術台的途中,手術台上的搶救仍在繼續。


這五六分鐘,也是救治新生兒缺氧的關鍵時期。時間窗一旦閉合,嬰兒將窒息而亡。羅軍想要救活這個孩子,還有另一個重要理由:在他接生的一千多個孩子中,只有一個孩子夭亡,原因同樣是臍帶血栓引起的嬰兒窒息。


羅軍回憶,遵循以往熟練操作的流程,他首先是清理呼吸道,採取 15 度頭低足高位置,以減少咽喉、氣管的彎度,並用吸痰管輕插咽部清除粘液及羊水;緊接著,氣管插管,在喉鏡直視下用低壓吸除羊水,再用導管緩慢插入嬰兒聲門下,抽吸呼吸道深部的羊水及分泌液,使呼吸道通暢並促進自主呼吸;最後則是心臟按壓,採用雙拇指法按壓胸骨中部,每分鐘 90 次……


很快,羅軍看到了讓他心潮澎湃的一幕:孩子的鼻翼輕輕翕動,開始了自主呼吸;血液恢復循環的作用下,皮膚顏色也迅速轉紅,幾乎一瞬間,「像一個奇蹟」,羅軍說,一個蒼白的孩子變得紅潤起來,像個飽滿的蘋果。


阿氏評分也達到了 6 分。因為氣管插在嘴裡,孩子沒有啼哭,安靜的手術室里,羅軍聽到許多人長吁了一口氣。他抬頭看著兒科醫生、麻醉醫生、助產士,彼此會心地笑笑,心才放了下來。「孩子救活了」。



當護士告知陳立「停止搶救小孩」的想法時,羅軍的第一反應是「錯愕」:「孩子還沒放棄,家長就先投降了。」隨後他將陳立的想法視作荒唐:「孩子已經活了,如果我再把孩子的氣管拔掉,那等於我殺了這個孩子。」


護士抱著孩子走出手術室,準備轉往新生兒病房繼續治療。走廊外,陳立看見了讓他同樣錯愕的一幕:「小孩活生生地出來了。」陳立回憶,那時他一下呆住了,「只能接受現實」。


因嚴重缺氧而導致的腦癱,並不能立刻被發現並確診,甚至需要觀察數周乃至更長時間。這讓這位父親在隨後十餘天里陷入了極度的焦慮中,每一天都會找到羅軍及兒童醫生,問:「我兒子的大腦有沒有問題?」


其後五天,陳立共見了兩次兒子。第一次是做超聲檢查,他脫孩子的衣服時,孩子只「哇」地哭了一聲,下一秒居然就睡覺了。他一下慌了:是不是腦癱的表現?


第二次則是 11 月 8 日的核磁共振檢測,看到「重度缺血缺氧性腦病」的診斷,陳立多日積累的情緒瞬間爆發,並最終導致了與羅軍的衝突。


如今在家裡,陳立覺得妻子也會同樣整夜睡不著覺,甚至會偷偷地上網搜索「腦癱兒治療」、「福利院」的相關信息。在外地打工的岳母也趕來照顧小孩,不時的,老人也會拿個小鈴鐺,在兒子面前搖晃,看他的眼球會不會跟著轉動。


陳立仍然覺得羅軍「沒醫德」:「你多次說過,孩子生出來,是個腦癱。那你讓他自然夭折了,我可能就痛苦一陣子。過兩年,我老婆休養好了,重新要一個健健康康的,全家人就不一樣了。」


對此,羅軍感到憤怒:「我只是在說『可能性』,並沒有下最終結論。倒是你這個父親先判了孩子的死刑。」


按照深圳市規定,如果要放棄救治患有嚴重畸形缺陷等疾病的新生兒,必須有計劃生育辦公室的相關鑒定,或是深圳兩家三甲醫院的檢查報告。


羅軍後來上網,發覺一些人也在罵他:要「體諒陳立的難處」「養活腦癱不容易」「長痛不如短痛」。


覺得「很委屈」的羅軍,想到了佛山的「小悅悅事件」。他問:「就像小悅悅一樣,她已經被碾壓,可能殘疾了,那我還需要去救她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們為何還要去唾棄那些路過的人見死不救?」


有一天,7 歲的女兒知道了這件事,問羅軍:「爸爸,你為什麼欺負別人的爸爸?」羅軍回答:「爸爸沒有欺負他,爸爸是因為救了一個孩子,然後被別人的爸爸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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