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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綱:祿是遒和傳教士對中國民間宗教的研究

《中國民間崇拜》[法]祿是遒著,沈婕、單雪譯,李天綱主審,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9.4


中文版序《祿是遒和傳教士對中國民間宗教的研究》

李天綱:祿是遒和傳教士對中國民間宗教的研究


祿是遒(Henri Doré, 1859-1931)神父,生於法國,在勒芒神學院預科畢業後,於1882年晉鐸。因國內反教風氣嚴重,他去蘇格蘭加入耶穌會。1884年來中國,用一年時間在上海學習了中文口語和寫作,去安徽傳教,直到1895年因健康問題回到上海。在徐家匯耶穌會總部進修、療養一年後,又到江蘇各教區傳教。祿是遒神父一直在「兩江總督」管轄範圍之內,即天主教法國耶穌會巴黎省負責傳教 的「江南教區」農村工作,歷三十多年。上海西郊的徐家匯,是法國耶穌會在江南傳教事業的後方基地,祿是遒神父常常回到上海,從事避靜、進修、研究、療養和教學活動。1918年以後,因積勞成疾,患上了慢性腸胃病,健康每況愈下,他就留在上海,在耶穌會徐家匯住院專事研究工作,同時,在上海主教區的董家渡沙勿略堂講道,在盧家灣震旦學院講課,在洋涇浜救濟院做慈善工作。1931年12月,經長期病痛之後,他在徐家匯路(今華山路)聖母聖心會的普愛 堂(241弄7號)去世。享年72歲,留居江南47年。


傳教士研究中國民間宗教,動機非常自然,他們需要了解當地宗教狀況,以便傳教。祿是遒神父研究中國民間宗教,起因也是傳教。按本書序言的交代,作者出版這一著作的主要目的,是要幫助在鄉間的同事們,即那些新近從西方到達,還不了解中國人宗教狀況的傳教士們。這些人總有一天要碰到民眾的宗教信仰問題,因此,他們必須 對中國人如何思想,他們的信仰和崇拜方式有一些了解。有此配備後, 他們就會少冒犯一些當地人的成見,可以「更好地推進將基督教真理植入這塊土地的偉大工作」。除了這個審慎傳教的目的,即按照作者的設想,把中國人的民間崇拜方式整理出來,供傳教士查閱,不要無 故冒犯中國人之外,還有另外兩個實用目的:一、為從事「比較宗教學」的學者,提供一套研究東方信仰的範本;二、給一般讀者提供一種讀物,用以了解下層民眾信仰中的「中國的真宗教」。


值得注意的是,處於講「科學」的十九世紀,宗教研究也漸漸「科學化」。祿是遒神父已經不能再孤立地使用基督教神學來評判「異教」,必須結合「比較宗教學」、「人類學」等科學研究方法來研究中國的民間宗教。按他的意思,重要的不是批判「迷信」,而是要揭示一個「真正的中國」。祿是遒以為,上海這樣的通商口岸,能夠引領中國的理想,卻不能代表中國的真實,他說:「真正的中國,在通商口岸城市很少存在。文明在這裡起著作用,將中國人提升到一個比其鄉村同胞較高的層面。所以,誰要想研究中國的真實生活,就必須在遙遠的地區,即一些離奇的老鎮,一些邊遠省份的隱蔽村莊來觀察中國,這就是傳教士所作的。」為此,祿是遒作為傳教士在江蘇、安徽兩省二十多年, 從事左右中國人社會和家庭生活的宗教,和其他無窮無盡的迷信的研究。「他訪問了市鎮、廟宇和寺觀,向人們詢問神公、神母、地方神祇和神仙人物,為他未來的巨著收集了珍貴的材料。」這種「田野調查」,已經接近了現代人類學的方法。祿神父的研究,雖然還殘留著基督教神學的痕迹,例如他還常常會直接表露對中國人的迷信行為的鄙視和批評,但是總體上來說,他的研究屬描述性的,是力求客觀的,因而大致符合作者預想中的「科學」方法。

作者雖然力求「科學」,但我們也不能說《中國民間崇拜》已經是 一部擺脫神學氣息的科學著作。在一百多年前人類學、社會學、比較宗教學草創時期,一個天主教耶穌會士必然還會有很多「非科學」 的關懷。正如作者交代的,這套書的主要讀者,是他的傳教士同事,其次才是一般西方讀者。這樣的讀者定位,以及作者自己的價值傾向,使得本書對中國的民間崇拜作出符合時代的評判。比如,作者 和譯者們,把「符咒」判斷為「迷信」,指出它們「在人們中激起一種求利與恐懼之心,遠勝於真正的(對於上帝的)崇尚和榮耀。任何訪問過中國都市寺觀的人都很容易發現這點。它也助長了多神論傾向, 從而導致對於上帝的忽略」。顯然,這是用基督教「一神論」和「基督論」作為判斷標準,說他們是「基督教中心論」也是可以。


然而《中國民間崇拜》是一部超越前人的劃時代巨著。以前有人(如李提摩太、蘇慧廉)論述了中國「三教」和民間信仰,也有人(如九盧公明)研究某—地區民間宗教,但像祿是遒神父這樣積幾十年之力結合文獻研讀和田野調查,以如此巨大的篇幅來記錄、介紹和研究社會中的信仰活動歷史上絕無僅有。《中國民間崇拜》引用的文獻,中文的就有《搜神記》、《神仙通鑒》、《文獻通考》、《續文獻通考》、《佩文韻府》、《淵鑒類函》、《太平廣記》、《抱朴子》、《竹書紀年》、《三五帝紀》、《事物原會》、《老子》、《莊子》、《列子》、《山海經》、《齊東野語》、《尚書》、《詩經》、《封神演義》、《西遊記》、《三國演義》、《二十四史》、《資治通鑒綱目》、《訓真辯妄》、《酋陽雜組》、《檐曝雜記》、《陔余叢考》、《百丈清規》、《仙傳拾遺》、《廣興記》、《明一統志》、《江南通志》。另外,他收集資料所到的地區,包括了安徽的徽州、黟州、廬州、無為、太平、合肥、池州、滁州、和州、潁州、泗州、霍山等地;江蘇的上海、蘇州、常州、鎮江、通州、泰興、如皋、宿州、邳州、海洲等地。在撰寫這套書的過程中,除了參考黃伯祿神父的文獻研究之外,還結合了大量實地調查的口述資料。而其田野調查部分基本上是一個人完成的。


祿是遒神父先在安徽、江蘇等地用法文寫作,在徐家匯的土山灣 印書館出版。晚年回到上海基地後,他的徐家匯同事,愛爾蘭籍耶穌會士甘沛樹(Martin Kennelly,1859-?),聯絡了遠在香港香港仔天主教修院的愛爾蘭籍會士芬戴禮(Daniel. J. Finn, 1886-1936)—起,將這套書翻譯成英文。法文原版分兩部分,共十六卷,英文翻譯本合并為十卷。相比法文版,英文版是一個比較好的版本。法譯英的時候,祿是遒神父還在世,他懂英語,有什麼翻譯問題,他們一起商量解決。乘英文版的翻譯,兩位母語是英語的神父參照了英、美、德、荷、比等非法語學者研究中囯民間宗教的著作,相互印證,視野更廣闊,也便於讀者引用,更重要的是,翻譯過程中,對引用的中文古籍做了仔細的核對和訂正,做了更多的注釋,使研究更加精確。英文版做了大量的修訂、增寫和注釋,可以說是一部新的著作,更加值得重視。英文版的第一卷於1914年由土山灣印書館印製發行,接下來 三卷分別在1915年、1916年發行?全書大約於1932年左右完卷。


《中國民間崇拜》甫出版,法蘭西學院(College de France )授予他們一個特別獎,這是法國主流學術界對於教會學術界的承認,非常難得。法蘭西學院是「學院派」,是歐洲「科學」和「理性」的倡導者和堅守者,通常對天主教神學持嚴厲的批評態度。他們樂意承認在華 神父學者們的「中國民間崇拜研究」,原因有二:一,法國學院派「漢 學」受耶穌會「漢學」影響很重,法蘭西學院漢學家雷慕沙(Jean-PierreAbel-Remusat,1788-1832 )、儒連(Stanislas Julien,1797-1873 )的中國宗教研究,直接繼承了法國耶穌會士「漢學」;二,法國著名社會學家杜爾克姆的學生葛蘭言(Marcel Granet, 1884-1940 )個人關注祿是遒神父的研究。葛蘭言於1911年在北平留學,留居平、滬兩年。1919年完成博士論文《古代中國的節慶與歌謠》(Fetes et Chansons Anciennes de la Chine),成為法國最有影響的漢學家。祿是遒、甘沛澍和芬戴禮在這套書的著述中,不斷引用該著作,試圖加重「學院派」色彩。


葛蘭言的中國宗教研究,繼承杜爾克姆社會學方法,改變過去的基督教神學取向,把古典文獻和田野考察結合,建立「比較宗教學」。《中國民間崇拜》的方法,在某種程度上和法國本土的宗教學新潮流相契合。1939年,法蘭西學院的外圍學術機構北平法國漢學研究所成立,民俗學組的研究人員在擬定研究項目的時候,選擇《中國民間崇拜》, 結合哥羅特的《中國的宗教制度》等書,編製人名、書名通檢及研究卡片,作為首要課題。

英譯者芬戴禮提示我們:理解祿是遒神父的學術思想,需要參看戴遂良的《歷代中國》和《中國宗教信仰及哲學觀點通史》、馬伯樂的《古代中國》和葛蘭言的《中國文明》。這些書籍都是西方「漢學」的主流成果,研究中國古代社會,關心夏、商、周三代古史傳說中的聖賢人物。祿是遒的《中國民間崇拜》從民間信仰的角度,參與了法國漢學的古史研究。祿是遒在江南地區的民間信仰中,也找到了「三皇五帝」,伏羲、神農、堯、舜、禹、湯。他把《封神演義》中的民間 信仰帶入古史研究,也證明祿是遒《中國民間崇拜》的學術取向。


祿是遒等人的《中國民間崇拜》一直受到學術界的重視,正如作者們所希望的那樣,作為一部中國民間宗教的資料大全,本書的存真價值非常高。在中國大陸一百年的「移風易俗」之後,本書記載的「迷信」許多不能找見。當年人們習以為常的風俗、規矩、禮儀、祭拜、禁忌、符號都蕩然無存,只留在遙遠的記憶中。現在要了解我們祖先的生活,追溯中國文化的來源,只能依靠這些紙上蹤影了。1966年,台灣文成書局全套影印了英文版,供學者使用,其中的珍貴資料常為人所用。


江南一帶,盛行符籙,是道教「正一派」盛行的地區。龍虎山天師道、茅山上清派、閣皂山靈寶派各有符籙,稱「三山符籙」。符咒的最大功用是驅魔,把符咒貼在病家的患部,取下燒成灰燼,調在酒或水吞服,用來治病。據說,僅龍虎山天師道就有三十六籙,七十二符。道士們用它們治病、驅鬼、求神,曾經是中國人日常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自近代「移風易俗」、「新生活運動」、「反封建迷信」之後,短短几十年間風捲殘雲。在上海這樣的現代城市裡根本見不到符籙了。前幾年,江蘇茅山重新印製了幾本符籙圖冊,僅十幾幅而已。而《中國民間崇拜》則收錄了百多幅。據作者說,他在揚州、高郵、南京、蕪湖、和州、含山、無為等地的「紙馬店」里,購買到這些符咒;參觀寺觀的時候,僧人、道士也送給他很多幅。有些符咒,還能在諸如《趨吉避凶全書》《增補密傳萬法歸宗》等書里找到,發表的只是他整理出來的一部分。幸虧有這部著作,為我們保留了一邊多年前的符籙原本,供我們觀賞研究。


祿是遒對中國社會生活中的信仰活動,做了迄今為止最為完整的 收集和描述。經過他的收集整理,中國各宗教(包括對其「宗教性」有爭議的儒教)的信仰特徵暴露無遺。有了這樣一部著作,再要說中囯本土文化當中沒有宗教,就很難了。因為《中囯民間崇拜》揭示的宗教性也存在於儒家之中,就不能說儒家不是宗教。二十世紀三十年 代起,馮友蘭先生力辯「儒家非宗教」,但鑒於祿是遒《中國民間崇拜》 的確鑿記錄,他不得不承認祿是遒在書中描述的儒家禮儀確實是「宗教性的」。馮友蘭在英文論文中說:「祿是遒的《中國民間崇拜》中有幾章是關於喪禮、供禮和婚禮的。祿神父書中描述的這些禮儀和《禮記》所描述的並不完全相同,但兩者確實都有一些迷信,在某種意義上,它們確實是宗教性的(Religious),然後,馮先生提出解釋:儒家「在經典中把宗教性的元素改造成詩歌,它們不再是宗教性的了, 而僅僅是詩歌性的了儒教真的已經把中國人的宗教禮儀改成「詩歌」嗎?讀《中國民間崇拜》,聯繫當時還天天在社會生活中演練的「中國禮儀」(祭祖、祭孔、祭天),很難否認它們的「宗教性」。最後,馮友蘭也不得不按照孔德(Augeste Comte,1798-1857 )的定義,說儒家是一種「人文主義」的「人文宗教」:「如果說它們是宗教,那麼它們是人文宗教」(If they are to be called religion, they are the 『Religion ofHumanity』)。正是有了祿是遒《中國民間崇拜》,馮友蘭不得不承認儒家也是某種宗教。


《中國民間崇拜》是祿是遒神父的個人作品,但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在華耶穌會士們的集體幫助。上海徐家匯耶穌會住院內良好的學術環境,給祿是遒神父的幫助尤其重大。這裡學術機構眾多,學者人士雲集,學習條件優越,曾經產生出大量優秀的學術作品,《中 國民間崇拜》只是其中一種。在這套書的出版之前,已經有中國籍耶穌會士黃伯祿(斐默)的中國迷信研究著作出版,祿是遒神父顯然運 用了其中材料。

黃伯祿( 1830-1909),江蘇海門人,1851年參與上海徐家匯依 納爵公學的創辦與教學,通法文、英文。1860年晉鐸,1875年任徐 匯公學校長,一直在徐家匯從事文教工作,直到去世。撰有《訓真辯妄》、《集說詮真》、《集說詮真續編》、《正教奉褒》、《正教奉傳》等著 作,是中國天主教會中學術淵博,著述豐富的著名華籍耶穌會士。《訓真辯妄》、《集說詮真》是天主教會安排黃伯祿寫作的反迷信著作,目的是宣傳和建立天主教信仰。《訓真辯妄》有光緒三十年(1904 )上海 慈母堂第三次印本;《集說詮真》、《集說詮真續編》有光緒三十二年 (1906)上海慈母堂排印本。可見在祿是遒出版《中國民間崇拜》之前,黃伯祿已經完成了中文的「中國迷信研究」。《集說詮真》近年有新版, 被收錄在《中國民間信仰資料彙編》(王秋桂、李豐楙編』台灣學生書局,1989年)


由於釆納了《訓真辯妄》、《集說詮真》的成果,使得《中國民間崇拜》的中文文獻基礎非常紮實。很多說法,都有確鑿的文獻來源。查 到黃伯祿的《訓真辯妄》(上海圖書館藏,光緒三十年第三次印本, 上海慈母堂藏版)。按「黃伯祿斐默氏識於滬西之匯堂」的序言,本書 初版的年份,是「光緒九年」( 1883 )。本書的內容,正如作者在書名 上標識的那樣,分為「訓真」和「辯妄」兩部分:「訓真」部分正面闡釋天主教的教義,「辯妄」部分則系統批判了作者所認為的那些負面信仰。「訓真」部分從「天主二字何解為第一篇」以下共30篇,根據十九世紀流行的天主教義,論述什麼是正當的教會學說,為天主教教徒確立正統信仰。從「異端當禁第三十一篇」開始,一直到「雷公第一百十六篇」共86篇,作者把中國民間崇拜分門別類地羅列出來,加以敘述、總結和評判,目的在於矯正中國天主教徒「虛妄」的崇拜行為。


現代學者批判祿是遒的著作中有「可怕的西方化意象」。這樣的批評,表達了當代西方學者對於自己過去歷史上的「殖民主義」的深刻反省,是—種可貴的良知。楊棄舊時代「基督教中心論」的宗教研究,對於今天眾教平等的宗教學研究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我們也不能時「以今律古」看在—百多年前,祿是遒是否比其他人有更多的「西方化意象」,如果不是,相反還比他人更多些客觀,則就要承認在華耶穌會士和新教傳教士對中國宗教研究的開創之功。只要比較意象基督新教的著名的「反迷信」中文著作《破除迷信全書》(李干忱,美以美會全囯書報部印本,1924年),就可以看出天主教耶穌會士對中國迷信的批評,相對溫和。和西方流行的其他極端反異教、反迷信的作品相比,在華傳教士的中國宗教研究,又是相對溫和。上海徐家匯的耶穌會士們,他們還在繼承利瑪竇以來的「漢學」傳統,比較尊重中國文化,從而超越歐洲十九世紀強烈的「基督教中心主義,,和「西方中心主義」,容納東方,接受中國。他們研究中國宗教的目的之一,主要還是希望西方的基督徒們能夠正視中國文化。這種態度,值得肯定。再者,反過來說,中國讀者為什麼不能也像當代西方學者一樣,經常反省一下自己的歷史過錯,一定都要讀到對自己文化的讚詞才高興呢?「聞過則喜」,很難做到,卻很有意義。


(作者系復旦大學宗教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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