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主義者之詩

這本詩集叫《二十億光年的孤獨》。這個書名非常恰當，因為從這些詩歌里可以看出它的作者谷川俊太郎的確是一個宇宙主義者。

《二十億光年的孤獨》

在這些詩中，很少見到具體而特指的家園、國家、民族、種族和時代這樣範疇的概念。雖然作者是日本戰後成長起來的詩人的最重要代表，卻在詩中罕有對於戰爭創傷的直接反映，他讓那些常在其他詩人筆下出現的事件和氛圍成為隱形，他的詩根植於這一切卻遠遠超越了這一切，在他的詩中最直接最鮮明地展現出來的是詩人強烈而深廣的宇宙意識。人類的生存環境被擴大至整個宇宙，詩中的自我也成為無限時間和無限空間中的一個存在，這個自我在詩中既有著一個實實在在的內核，表現為當下現實日常生活中十分具象化的存在，同時又是被高度哲學化了的，像原子能核裂變一樣，呈幾何級數地向外進攻著、散發著、擴張著、抽象著， 最終竟演變成為大象無形的自由和大音希聲的沉默。

谷川俊太郎

谷川俊太郎詩中的這種宇宙意識，有時是以童稚的方式表達出來，有的則表現為狂喜或悲愁感——這裡的狂喜是由生命力擴張帶來的快感，這裡的悲愁感區別於感傷主義，是基於對生命本質的認識而產生的，有時反倒最終能引發出豪邁之情。

《天空》一詩看上去簡簡單單卻意味深長，每個句子似乎都有著童稚的表情，一連十二個並不指望得到確切答覆的自言自語的疑問句，從頭到尾排列下來，詩人代替人類表達出了對於茫茫天空所抱有著的像兒童一樣的永遠的好奇心。物理學上定義的「萬有引力」是指自然界中任何兩個物體都是相互吸引的，兩個質點通過連心線方向上的力相互吸引，而這一定律到了詩人那裡，隔著演變成了「萬有引力 / 是相互吸引孤獨的力」，他認為相隔著二十億光年的距離，隔著《二十億光年的孤獨》，地球上的人和火星上的人一直渴望成為彼此的夥伴，在詩人心中，不僅地球上的人類和生靈應該彼此關注和互相安慰，就是不同星球上的生物之間也應該彼此聯絡和相互信賴，詩人的異想天開多麼可愛，他不僅遠遠超越了民族、國家和種族的觀念，而且還超越了星球的概念與界線，他想讓全宇宙各星球人民團結起來。這類完全建立在想像之上的詩作，寫得十分樸拙，是近乎偉大的空想，如果說他的這類詩作中包涵了某種民主意識，那麼這種民主也是一種宇宙間最大的民主，不僅適用於地球，還通行於地球之外的所有時空。

詩人偶爾也寫性，寫得感性而張狂，富有酒神精神，想與世間萬物發生性接觸，從想與一座山發生性接觸開始，又延伸到天空、花朵、風，可能還要延伸至地球、太陽系、銀河系吧，野心勃勃，雄性荷爾蒙達到最高值，破壞力與創造力同樣強大，「我」已經大於或等於整個宇宙了，裡面那個自我已經變成了超人，變成了一團炸藥，有著尼采式的癲狂，最終與宇宙融為一體，極至的喜悅和暈眩的快感在一片燦爛之後，都歸於黑暗與沉寂。讀這樣的詩會使人想起惠特曼的《自我之歌》，它們都是從自我意識開始向外擴展，直至擴展到宇宙意識，並將自我與宇宙合二為一。而在《我的女性論》這首詩中，「你的臀部十分肥碩 / 地球不過是你的一把轉椅」，這裡又轉換成了從女性角度來看待這個宇宙了，詩中的這個女人跟詩中的那些男人是一樣的，自我邊界無限膨脹，與天空齊高，與地球等大，與天體同在，也是巨人或者超人。

這本詩集中收進了兩首《活著》，其中較長的那一首，裡面寫到了一些剎那和一些瞬間，只有此時此刻發生著的，才是活著的證明，裡面提到了「天文台」，提到「此時地球在旋轉」，大約天體運行是詩人體驗永恆和無限的一種獨特的個人方式吧，面對無垠的時空，那些短促的、註定會消失的美好瞬間，才是人之所以活著的證明，正如弗洛伊德所言「美的短暫性會提高美的價值」。在享受生命每個瞬間的同時，一定會為這生命最終的消失而生出的悲愁所浸潤，所以就有大量詩篇寫到了死亡，比如《臨死船》《再見》《詩人的亡靈》《死去的男人遺留下的東西》《不被任何人催促地》等等都寫到了對於生命的留戀和對於死亡的準備，谷川俊太郎寫死亡時，也喜歡將死亡放置到永恆的時空坐標系之中來考量，認為死就是忘掉自己並「像融入泥土一樣消失在天空」，寫到死亡的來臨總是突發的而沒有緣由的，然後他說：「秋天的太陽在死之上輝煌 / 同樣也沒有任何解釋。」死亡也不過是宇宙間的自然法則之一。有時站在一個廣闊的全宇宙視野來看待生死，死亡也變得渺小，悲愁感有時候會變成大無畏和豪邁，於是，死去的士兵留下的是「毀壞的槍和傾斜變形的地球」，死後的男人的墓地要安置在「日子的終點 / 人類的盡頭」。

書中有一首叫做《螞蟻與蝴蝶》的詩，既未擺出對現實生活的「介入」之姿，也無刻意展示所謂良知的非分之念，它如此短小，卻有著闊大之感，是我讀到過的關於汶川地震的詩中最好的一首：「螞蟻因它們的小而倖存 / 蝴蝶因它們的輕而沒有受傷 / 優美的語言也許能耐得住大地震 / 但此刻我們還是謹言慎行，將心中沉默的金 / 獻給壓在廢墟下的人們吧。」在這裡，沒有對遇難者的虛誇的提升，沒有聒噪的聲援，沒有炫技的表演，只有倖存的人類對不幸死去的人類的的體恤和尊重，讓我們意識到死難者與我們是平等的，是有著人類體溫的，這首詩寫得悄聲細語，語速是遞減的，聲調也是一路往下降的，讀完之後，讀者想做的事情是：默哀。作者的思索遠遠超乎一般的「良心」和「道義」這些概念之上，他關注宇宙間的生物存在，其中的軟弱、絕望、困惑、疑慮和無奈也全都是真實的，不禁讓人聯想到他所寫的《換個話題》一詩中的最後一句「哦，換個話題，地球還好嗎？」這裡涉及地球的健康狀況。在詩人眼裡，宇宙法則與人文主義法則有時候並不完全一致，＂文明／是多麼得沒有規矩＂，我們不過是一些「推開藍天之門/坐進大地的房間」的《地球的客人》，而不應該是地球的主人。

其實，谷川俊太郎的每一首詩，雖然基調既有張揚的也有內斂的，但是總的基調還是往上挑著的，裡面彷彿都潛伏著一個畫外音，那畫外音就是他曾經為動畫片《鐵臂阿童木》所寫的主題歌：「越過遼闊天空，啦啦啦飛向遙遠星群……」如果著眼於天人同構的理念以及從逝者如斯的感慨中生出的孤獨的個體生命體驗，他或許有點兒像中國的李白吧，或許還約略有一絲張若虛和蘇軾的影子，但是，中國古代詩人的宇宙觀過於唯美和虛幻了，導致的是不可知論，而宇宙在谷川俊太郎這裡則具有著真正的強度和烈度、以及令人震驚的力量，它的客觀性真實性甚至能夠讓人產生無以名狀的恐懼感，他說，「空間過於可怕 / 時間過於可悲」，同時，宇宙在某種程度又是可以認知的，暗藏真理並滲透進人的世界觀，促使哲學觀念和宗教感的萌發。其實這個日本詩人在對於宇宙問題的認識上，更接近於西方文化，在他這些詩歌的背後，造物主總是有形或無形地存在著，這些詩於是也便成了榮耀上帝之詩。

這些詩歌並不依靠大量隱喻和複雜詞藻來裝飾語言，詩人面對世界時的真誠，使他從來不迴避使用一些有時在他人看來貌似日常平凡的語義表達，由於他能夠在最合適位置上進行最準確的應用，最大限度地顯示出了詩歌語言的純正和力量。另外，這些詩中的個人語調單純、質樸、清澈，彷彿是從原始而混沌的自然之力之中解放出來的，與大地、星空、遼遠時間所形成的自然韻律相合。這種語言特色和個人語調對於最終要表達的內容起到了類似於「解說」的作用，那麼，這一些頗具宇宙感的詩篇最終要表達的內容是什麼？當然是——自由。

我不懂日語，只約摸認得混進日語隊伍里的個把漢字。感謝田原先生的翻譯，他使如此優異的、穿著和服和木屐的日語轉變成了穿著中山裝和旗袍的體面的漢語。一個偉大的詩人遇到一個傑出的譯者，這是這個詩人的幸福，同時也是他的外國讀者們的快樂。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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