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強迫症

以前在兒童醫院上班時，曾收治一個十幾天大的新生兒。孩子發燒，雙側大腿軟組織紅腫，考慮為細菌引起的軟組織感染，在城市裡，這樣的軟組織感染現在並不多見。

那時還是春天，室溫20多度，孩子父母兩個自己都只穿了一件短袖，孩子卻里里外外穿了5件衣服，最外面的是一件厚厚的棉衣。孩子小臉紅彤彤的，伸手一摸，孩子身上全是汗，衣服穿成這樣，發生軟組織感染我也不奇怪了。

這樣的家長並不是一個兩個，而是經常可以遇到。有些發燒的孩子，查房時囑咐減少一點衣被，家長無動於衷，自己動手給孩子減少一個蓋被，脫掉一件衣服，轉身發現孩子奶奶又給加回去了，因為有些家長認為孩子發燒應該捂汗，汗捂出來了，感冒就會好。

我可以理解孩子家長的想法：孩子小，怕他凍著，多穿幾件可以給他保暖。確實，新生兒，尤其是早產兒的自我體溫調節能力還比較弱，需要在一個相對適中恆定的環境溫度下才能維持正常的體溫，有些早產兒還需要放在暖箱里呆上一陣子。但中國的家長對孩子穿衣似乎有強迫症，總覺得孩子會凍著，認為衣服穿的越多就越好。

沒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但好心也會辦壞事。衣服穿少了會凍著，目前的經濟條件下不怎麼擔心這一點，但給孩子衣服穿太多實在是太普遍了，很多家長情願在孩子脖子上塞個吸汗巾也不願給孩子脫掉一件衣服，一到秋天就把孩子穿得像個粽子，卻不知道衣服穿多了同樣會損害孩子健康。

對新生兒和嬰兒來說，穿得太多，最嚴重的就是捂熱綜合征。孩子的身體都限制在厚厚的衣服里，孩子產生的熱量無法散發，衣被裡的溫度越來越高，孩子又小，熱的不行了也不會訴說和掙扎，長久的高溫導致孩子高熱、脫水、缺氧、昏迷，甚至呼吸、循環衰竭，這就是捂熱綜合征。

這是一個很有中國特色的疾病，主要發生在經濟文化落後的地區，每年都有孩子因此喪命，有些孩子搶救過來了，卻落下腦損傷，一輩子殘疾。在醫學資料庫里搜索一下「捂熱綜合征」，你會發現多麼觸目驚心。

此外，睡覺時衣服穿得過多、過熱還會增加嬰兒猝死的風險。除了這些嚴重後果，穿衣過多還會限制孩子的肢體活動，讓孩子的運動發育落後。有個疾病叫發育性髖關節脫位，在北方地區發病率明顯高於南方，就可能與北方的孩子穿衣服多，下肢長久固定在不恰當的體位有關。

孩子的新陳代謝本來就更旺盛，過多的衣服讓孩子更容易出汗，容易出現痱子、毛囊炎等皮膚疾病，這些小的感染病灶也可能擴散導致軟組織感染，甚至蜂窩織炎，就像文章開頭提到的那個孩子。

孩子發燒時，體溫上升階段孩子感覺冷的時候，可以用衣被保暖，但一旦孩子出汗了，要及時給孩子減少衣被，否則熱量無法散發可能導致體溫持續上升，甚至到42℃以上，短時間內大量的出汗還可能導致孩子脫水、休克。對於不能說話的嬰兒，保暖尤其要仔細觀察。

很多家長認為多穿衣可以避免孩子著涼，卻不知道這樣導致孩子更少接受冷空氣的刺激，身體對氣候的變化更脆弱，可能更容易生病。

那應該怎樣給孩子穿衣才更合適？人類穿衣有個兩個主要的目的，一為遮體，二為保暖，當氣溫足夠高了，到了24℃以上，清醒狀態下就沒有什麼保暖的需求了，穿一件單衣遮體即可，孩子也一樣。

當氣溫低於24℃，大人會根據自己遍布皮膚的溫度感受器的信號，感知冷暖，調整穿衣的件數和厚度。嬰幼兒不會自己訴說，我們可以參考一個比較實用的原則：一月以內的孩子比大人多穿一件（平均厚度的)衣服；一月以上的嬰兒和兒童體溫調節能力基本和大人一樣了，可以參照大人一樣穿衣。

三歲以上的孩子很多也都會自我表達冷暖，只要孩子不覺得冷就沒必要多穿，你也可以摸摸孩子的手心和後背，如果是暖和的，身上也不出汗就說明衣服穿得比較合適。

愛孩子，就應該讓他穿得舒服，而不是讓他多多穿衣服。那些被活活捂熱致死的孩子，是死於家長的無知，死於社會文明的落後，這不是某一個人的錯，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

後記

上面的文字引起過很多人的共鳴，在微博上有很大的轉發，也引來了很多有意思的評論。

有兒科醫生寫到:「昨天有個39度的娃被家長捂了4層厚衣服加兩層小被子，我反覆建議脫衣服並講解為什麼，父親支持，母親和爺爺奶奶強烈反對，一家人打了起來，最後母親報警···結局39度高燒的娃仍然被捂的嚴嚴實實，我只能慶幸沒跟我打起來嗎？」

這篇文章也勾起了很多人關於小時候穿衣的回憶，有網友寫道:「小時候跟著姥姥長大，記得上小學低年級，天氣都已經很暖和了，早晨姥姥還非得讓我穿棉褲上學，跟姥姥鬧了一早晨還是失敗了，結果到了學校熱的我上廁所都解不開衣服，全被汗水粘身上了，好幾個同學幫我…這痛苦的感覺一輩子都忘不了。」

另一位網友的說法可能有些誇張，「氣死我了！！！小時候曾被裹上十一件毛衣，胳膊都折不過來了。」但小時候衣服穿得動都動不了的記憶很多人都有，包括我自己。

也有人在糾結於我寫的穿衣方法，到底是該比大人多一件還是少一件？美國兒科學會旗下的healthychildren.org的推薦是在24℃氣溫以下，新生兒建議比大人多一件。

但穿衣這樣的事情是很難精準到一個公式的，畢竟每個人大人、孩子的身體條件都有所差異，這樣的建議也只做參考，只要孩子不冷不熱穿得舒適，多一件少一件真不那麼重要。否則就算遵守這個原則去做一樣會讓孩子抓狂。比如有個網友說：「朋友的孩子冬天被外婆套了6件衣服，還開著空調，看著她動不了覺得好可憐，因為孩子外婆自己穿5件。」所以糾正這種過度穿衣是當下最迫切要做的。

過度穿衣在中國是如此普遍，原因是人們對寒冷存在很多誤區。英語里cold一個意思是寒冷另一個意思就是感冒，在中醫的觀念里，受寒會導致很多疾病，被風吹了著了涼，會感冒，還會導致風濕等等。無論東方西方，人類的潛意識裡，寒冷總是和疾病相關聯的。

而事實上，現代醫學認為，無論是普通感冒還是流行性感冒，都是病毒感染引起，比如鼻病毒，冠狀病毒，呼吸道合胞病毒，流感、副流感病毒，而不是寒冷引起的，這早已經被實驗證實的。

至於寒冷會不會增加感冒的風險，實驗結果不一，很多研究認為寒冷不會影響感冒的發生，但也有相反的結論，有些人認為寒冷會影響人體的免疫系統，增加病毒感染的機會，所以尚有一些爭議。

而「風濕」是國人對一大類與關節有關疾病的泛稱，在現代醫學裡這類疾病和受寒也沒什麼關係。類風濕性關節炎是自身免疫性疾病，與自身體質有關，風濕熱與乙型鏈球菌或柯薩奇病毒感染有關，也屬於自身免疫性疾病，和受寒也沒有關係。

還有些家長看見孩子打個噴嚏就說著涼了，要趕快加衣服，事實上，打噴嚏的原因有很多，除了感冒，過敏性鼻炎也是常見的原因，甚至光線、氣體的刺激都可能引起噴嚏，偶然性的噴嚏和感冒一點關係也沒有，即便真的感冒也不是多多穿衣服就能好，相反穿多了還會引起體溫的升高。

我們需要知道的是，凍到孩子不應該，但熱到孩子一樣會出問題，讓孩子不冷不熱，穿得舒適是我們的目標。

由於觀念的不同，孩子穿衣問題也引起很多家庭矛盾，很多人專程將那篇文章轉發給自己家人看，有人說要列印下來給奶奶看，普遍的反應是老人特別喜歡給孩子穿很多衣服。這可能與老人新陳代謝比較慢，自己覺得冷所以總擔心孩子冷，另一反面說明相對於老一輩人，年輕一代的育兒觀念進步了，很多年輕的家長也在為自己一直給孩子正確穿衣而自豪。

今天我在這裡給大家做科普，並不是我比大家聰明，而事實上，我自己小時候也是經常被穿得胳膊動不了，現在回家也經常被媽媽說衣服穿得太少了。如果我不是去學了醫，我也很可能沿用父輩的方法把自己孩子穿得里三層外三層。

觀念的形成和成長環境有關，但也可以通過教育而改變，我兒時形成的觀念在學醫和從醫的過程中被改變了。有了孩子後為穿衣問題和家人爭執過，也逐漸改變了家人的觀念，讓自己的孩子受益。在行醫的過程中也盡量糾正家長們的錯誤觀念，讓就診的孩子受益。

寫科普可以改變一些人的觀念，轉發傳播這些科普知識，同樣可以成為科學傳播鏈上的一個點，改變更多人的觀念，也能讓更多的孩子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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