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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是爲了抵達寫作必經的河流

上班是爲了抵達寫作必經的河流



有段時間我的狀況特別糟,出現恐懼。我記得有一次我和薛憶僞在咖啡館坐著,忽然說我得回去。我就打的回去了。回到家我才好好喘過氣來。有好幾次都這樣,因爲怕在外邊出事,丟人現眼。後來去醫院心理科,才知道自己的情況在病友裏算是最爲輕微的一種。吃藥就好了。這種藥使自己與自己的負面情緒好像遠離了。好像建立了一堵牆。


——劉雅麒《阿乙:死亡從中年就開始侵蝕一個人》


阿乙:死亡從中年就開始侵蝕一個人


受訪者簡介

阿乙,原名艾國柱,作家。1976年出生於江西瑞昌,畢業於警校。做過警察、體育編輯、文學編輯。曾任《天南》文學雙月刊執行主編、鐵葫蘆圖書公司文學主編。出版作品: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隨筆集《寡人》,小說《下面,我該幹些什麽》。曾入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聯合文學》「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及林斤瀾短篇小說獎。隨筆集《陽光猛烈,萬物顯形》,2015年8月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


(問:記者劉雅麒,答:阿乙,時間:2015年10月23日)


1


《陽光猛烈,萬物顯形》是你的最新隨筆集,彙集了2011年至今你寫的隨筆文字與小敘事。隨筆與小說,你更偏好哪一種體裁?爲什麽?


答:我看重小說這種身份。我喜歡跟人說,我是寫小說的,而不是寫隨筆的。就像家裏有兩個小孩的人,喜歡說他是在稅務所上班的那個孩子的爹。但私下裏,我更喜歡無所事事的幼子。

寫作有兩種:一種是小說,一種是小說之外。幾乎每個工種都這樣:一種是雕像,一種是雕像之外;一種是國畫,一種是國畫之外。前一種都帶有可出售性,而後一種有時候跟著事主去了墳墓。


在寫這些筆記的時候,我設想過——要是有一天它們能賺到稿費就好了。當時我的寫作都在工余進行,在疲憊的情況下進行,它們之所以能寫出來,源於一種表達的沖動。我很懷念那時候,就是下班以後自己對生活還有所期待。就好像上班是爲了抵達寫作必須經過的河流。


2


前段時間你因爲寫作積勞成疾住進了醫院。你是怎樣戰勝病魔逐漸康複的?住院前後,你對寫作態度和對生命的認識有什麽變化嗎?


答:當時是因爲焦慮搞垮身體的。我的運氣很好,當初作爲一個弱小的文青,得到過很多前輩的鼓勵與幫助,而他們的期望有時也被我雙倍對待。另外,我自己也有野心。可以說,當一個人所具有的野心(或理想)過於巨大,同時他的才力過於有限,最終受到懲罰的就是他的身體。劉翔就是這樣,他是被巨大的期望和想再進一步的願望給壓壞的。他的跟腱受不了。

我是肺出了事。後來查出來是免疫系統壞了,禍及肺。


有段時間我的狀況特別糟,出現恐懼。我記得有一次我和薛憶僞在咖啡館坐著,忽然說我得回去。我就打的回去了。回到家我才好好喘過氣來。有好幾次都這樣,因爲怕在外邊出事,丟人現眼。後來去醫院心理科,才知道自己的情況在病友裏算是最爲輕微的一種。吃藥就好了。這種藥使自己與自己的負面情緒好像遠離了。好像建立了一堵牆。


疾病太難忘。我住院時,一屋之內,死過兩人。後來轉院,某天隔壁房一片混亂,又死一人。說是要繼續搶救的話,都要把內髒壓壞。


出院後,我每天最多只能工作4小時。也許3小時就累。這樣我就會更慎重地投入。

3


你的作品中常常會涉及死亡的意象,什麽時候你開始思考死亡這個人生命題?你對此的看法是怎樣在作品中滲透的?


答:死亡是必然遇見的事情。想到死神,人所感到的莫不是襟若寒蟬、在劫難逃。好像越活得多,這種感覺越強烈。樓下小區健身器材,扒在上邊的多是老人。年輕人不太考慮這個問題。而死亡其實從中年就開始侵蝕一個人。


談論死亡很多人都有獨到經驗。比如馬爾克斯小說裏形容少女的濃發像石油一樣充滿生機,生發這樣感觸的當然是一個將死之人。


在我最衰竭之時,臥在床上,聽到樓下女童奔跑時所傳出的尖利的聲音也會心驚。最近兩年對死似乎坦然不少。對死我們不能太過僥幸,有時就是我們的同行者,死神都後邊甩過來一桿標槍,戕害我們中的某人,使之撲倒。


4


你在創作道路上遇到的伯樂?他們對你的創作産生了怎樣的影響?


答:我的運氣很好,遇見北島、李敬澤、楚塵、歐甯、宗永平、許知遠、王二若雅、曹雪萍、老羅、王小山、許楠等尊敬的前輩及熱心腸的朋友。我常回味來自他們美好的鼓勵。有時他們並不當面表揚我,而我通過他人知道,來自他們的熱忱鼓勵及保護。


我發表得最多的平台是《人民文學》和《今天》。2010年是我最值得記憶的一年,這一年我的作品開始在上述兩家雜志發表,小說集《鳥,看見我了》出版。從這一年開始,我獲得的東西越來越多。在走進這一年時,我是一個34歲的灰頭土臉的文青,走過去後,已經有意氣風發的意思了。後來爲了繼續重演這種感覺,可能我試圖要躍進一下,就把健康搭進去了。


5


你的作品翻譯到了外國,外國的讀者對你的作品有怎樣的反饋和評價?


答:2015年6月,倫敦oneworld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小說《下面,我該幹些什麽》的英文版,在一些獎項上擔任評委的M.A.Orthofer先生爲此寫了一篇書評。《洛杉磯時報》的書評版對此進行了采訪。一位叫HOWARD W. FRENCH的作家爲《華爾街日報》寫了書評。我並不懂英文,我請人看了下,說的都是好話。這本書的平裝版最近在推出。《下面,我該幹些什麽》的意文版、法文版、瑞典語版正在翻譯。但我更看重我即將於明年8月出版的長篇《早上九點叫醒我》。這本書的意文版目前在翻譯。我之所以力不能支,像很多使命巨大、能力不足、不幸的作者一樣,忽然在某個上午,咳出一口鮮血來,正是因爲它。它是我的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長篇小說(《下面,我該幹些什麽》算是中篇)。我丈量了自己,以目前這種寫法,可能很難再寫出一部十八萬字的小說來。


6


你在26歲之前,都在江西的小縣城工作、生活,其間有哪些令你難忘的經曆?這些經曆對你産生的重要影響?


答:縣城的生活比較壓抑。當時,2002年之前,縣城既小,且封閉。特別是人,來往都是熟人,甚至毫無隱私。


到現在,我都會設想自己的另一種經曆,就是沒有離開縣城。有時我能夠從我過去的同事那裏看到自己。以前寫過小說《模範青年》,就是在設想自己留在縣城的情況。


有時我也懷念縣城互相照應,讓人溫暖的地方。在異鄉,人顯得孤獨,然而處理好孤獨不也是人的本事嗎。雖然我處理得不好,但總要去處理。我對縣城有鄉愁。我在那裏上班,戀愛,交朋友,打麻將。我在那裏有大把的親人。離開鐵飯碗使我獲得了很大的自由,這種自由是我最爲珍視的,然而問題還是這個,一個人得有面對自由的極大勇氣,他才會享受到自由的好處。很多時候,一個人並不會處理過多的自由,時間對他來說極其無聊,他竟然用不完。我的小說《下面,我該幹些什麽》講的就是一個無法戰勝時間的懦夫的故事。


7


你曾長期在新聞行業從事記者、編輯的職業,這對你的寫作産生了哪些影響?


答:新聞作品追求紮實的信息。一字一句必有用處。這是傳遞信息的必要美德。小說也是一種信息。有時,所謂的風格不過是在必要的信息之上添加一些不必要的東西,我對此並不認同。我喜歡克制的、節省的東西,這種喜歡來自新聞傳播的教育。我寫作最初採用的律法是梅爾文·門徹的《新聞報道與寫作》。甚至現在我寫作出現弱點(比如過於強調動詞而忽視了名詞的使用)也是因爲我迷信此書。


8


你與讀者的關系是怎樣的?讀者的反饋和評價會影響你的進一步創作嗎?


答:我不善於處理這種關系。這個時代提供了這種交流的便利。我不太能當時接受別人的批評,但是過後,比如過一年(一定會的),我又會正視到批評的可貴之處,會有的放矢地反思。但在當時,有時我會用難聽的話和對方爭辯。後來學會不爭辯。直到最近,我都快四十了,才想通一個問題:


爲什麽我批評別人就是正義的,別人批評我就是邪惡的?


因爲想通這一點,最近脾氣好很多。也冷靜很多。批評往往會促使我改進自己。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每次擔憂的其實是別人在批評之餘對我所取得的榮譽的攻擊,像獅子害怕失去自己的領地和妻妾。這是我多想了。


9


你認爲什麽樣的作品才是好作品?


答:《卡拉馬佐夫兄弟》是天下前五之作。還有《神曲》。


我讀過的最好的美國作品是《押沙龍,押沙龍》,我對散發著一股子肥皂水味道的美國寫作班作品並不喜歡。因爲情感的重複率太高。


文學上的正確例子,我手邊看見的:


《追憶似水年華》第二卷《在少女們身旁》(桂裕芳譯譯林出版社)。


昆德拉小說《緩慢》對池邊虛假性愛的描寫,那一段。


10


你的愛情觀和婚姻觀?


答:年輕時以爲愛情是天,最大之物。越到後頭越覺出它的無聊。可能是我在這方面比較無能,因此也覺得它無能吧。我覺得它是被很多情感上的暴徒濫用的東西。我常想到一個滑稽的場面,一個人猛抽對方的耳光,一邊大哭著說,我很愛你啊,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哇。


婚姻是對的。前提是1+1>1。


婚姻能保衛財産。單身其實不積錢。婚姻能保證夥食,還有很多東西你會發現有消費的必要。想起單身的日子,就幾條褲子,穿一雙鞋就走,在這個人世間太過簡陋,得場病就得和死神握手敘舊。結婚首先是讓室內有了暖和的氣氛。


11


你覺得自己是偏理性多一些還是偏感性多一些?你怎樣平衡感性與理性?


答:感性更多。有時偏激。我有理性的朋友和親人。他們對我來說很珍貴,我很迷信他們。我想,正是因爲他們在保護我、矯正我和幫助我,才使我幸福地走到今天。


12


你喜歡與什麽樣的人交朋友?


答:——對人要求很少的人。不使用別人的人。


有時在人生的某個口子上,猛然醒過來,發現有的熟人竟然是一直在使用身邊的親友的,大駭。人都是自私的物種,但是打著善良旗幟去使用別人的人,讓人恐怖。


13


你的閱讀史?現階段你欣賞的作家作品?


答:26歲之前我閱讀雜文和心靈雞湯。26歲至39歲閱讀外國小說。如今我覺得外國小說閱讀過剩,開始閱讀《左傳》、《詩經》,《史記》已經讀完。


14


不寫作時會做些什麽?放鬆身心的方式?


答:散步。散步當成一個任務,試圖每天走路10000步,是爲了活得更久點。現在踢球已經不能跑了。這是身體淪陷的一個標志。跑十米就大喘。有時看電影。不是在電影院看。


15


你小時候夢想成爲誰?爲什麽?


答:小時沒有夢想。19歲的時候夢想成爲傅紅雪,因爲他有天下第一快的快刀,然而爲了女人,他甘於像狗一樣撲在地上,任人踐踏。現在想起來,只是爲了一種豪邁。出於類似的情感,我開始抽煙。直到2013年住院,看見隔壁床的肺病人死了,才戒了。


16


最希望得到的評價?


答:美好的評價好像變得虛無。就像花生。我愛花生。有時我吃花生,明明吃到量了,然而還會一顆一顆吃下去。就像是縱欲一樣吃。明明沒有需求了還在吃。不知道爲什麽。有時評價,美好的評價,看起來饜足了,然而還是本能地去追求。但是到嘴的那一刻,又覺得味道並不那麽如意。


我很難忘記2010年那一年北島先生打來的電話以及李敬澤先生寫的稿簽。還有書的責編王二若雅女士請我吃的飯。那一年,他們冊封了我。


17


在寫作上你有怎樣的理想?


答:我今年比曆史上任何一年都感到富足,是因爲人生的兩個願望,一個是到紐約一遊,一是寫完長篇,都實現了。覺得心無掛牽。


我渴望就像我閱讀那些外國作家的書那樣,未來也有一些像我這麽勤勞的讀者閱讀我的書。


題圖:A Cotton Office in New Orleans,Edgar Degas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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