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上最講規矩的人｜文史宴

大司馬亂入：《水滸》是一部大書，文學性超卓，但我們一般只關注主要人物的性格，以及廝殺打鬥，對於著墨不多，描寫卻依然出彩的一些次要人物關注不夠。符晚本文特意挑選出108將中的很有亮點的兩個地煞，來演出一段文字。

多年以後，大名府的城門被番兵砸開的時候，蔡慶想起了時遷火燒翠雲樓那個血腥恐怖的夜晚。梁中書一家被杜遷、宋萬殺了個狗日乾淨，這是計劃好的。王太守一家老小被劉唐、楊雄殺了個狗日乾淨，這是計劃好的。李成、聞達家裡也沒逃過，這也是計劃好的。至於全城百姓遭殃，這是不需要計劃的。柴進親自前來保護自己一家老小，儘管這是計劃內的事情，但滿城亂七八糟稀奇古怪的聲音，還是讓人不寒而慄。

蔡慶說：「柴大官人，我們是沒事的吧。」

柴進說：「沒事。」他說的面無表情，當初揣著一千兩金子來找蔡家兄弟時陪著的笑臉，現在看不到了。蔡慶想到一千兩金子，心裡小哆嗦了下。但是蔡福的下一句話，讓他身子也哆嗦了一下。

蔡福摸著手裡虎頭大刀說：「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殘害。」

蔡慶內心瞬間有無數的聲音同時鬼喊出：「管我們鳥事。」但是，就像鐘擺來回一下，盪過去第一秒蔡慶感到的是害怕，回過來的一秒蔡慶已經覺得慚愧，進而有些佩服自己的兄弟。他和兄弟看著柴進。

柴進點了點頭，說：「好，去找吳軍師。你們，不要出去。」

至於後來的事情，據說柴進擔了全城混亂的大幹系，避開幾波廝殺，繞過數處火場，比及找到軍師大帳，再傳令下去，全城阿貓阿狗已經折損一半。再後來，關於北京屠城傷亡人數一直是招安派和剿匪派長期爭辯的議題。

柴大官人懂規矩。蔡慶蔡福事後都這麼說。實際上從第一次見面，他們就有這種感覺。之前李固來找過他們，想把陷害盧員外的案子給做死了，但是李固顯然是鄉下人出生，不懂行情，開價五十兩黃金就想打發一線城市的刑捕，這簡直太沒譜了，更何況蔡慶蔡福這種老牌獄棍，疏通能力極強的資深中介。而柴大官人見面二話不說就放下一千兩，這才是見過世面的，懂規矩。

所以上梁山後，蔡家兄弟最喜歡的就是和柴進喝酒，但是柴進很忙，梁山上殺豬的賣油的修鑼縫衣裳的各色人不少，懂規矩的卻不多，所以有點什麼事，柴進都得露個臉撐個門面。

至於盧員外，蔡慶反而能避著就避著，一者當初事情差點黃了，蔡慶那句「盧員外，事做拙了。」怪嚇人的，弄的盧員外哭哭啼啼，不太好看。再者人家現在級別高，已經是盧總了。這得交待下，梁山評職稱，搞了十四個級別（就跟撲克牌似的），宋總、盧總、吳總、公孫總是最高的大小王級別，然後是花榮、關勝等A級別，然後是戴宗、魯智深等K級別，然後是李逵、李俊等Q級別，一路排下來，蔡家兄弟忝居小3子級別。雖然沒有墊底，但是還不如墊底。因為每次聚義廳大宴，小2子級別的兩位女漢子只要看到蔡家兄弟，就會陰陽怪氣的冒些聽不太懂的話，孫二娘一拍大腿：「屎一般的鳥人。」 顧大嫂摞起袖子：「我一個打二十幾個！」

不止蔡家兄弟，宋總其實也不喜歡聚義廳大宴，大鍋飯難吃就不談了，好漢們聚眾酒的場面完全不堪設想，有一桌划拳的整個聚義廳就炸鍋了，何況經常是三五桌一起，像同時點燃幾堆炮仗。假如這時候聽到些其他聲音，那多半是阮氏兄弟喝多又掀翻了一張桌子。

宋總當然是深諳規矩的，當家的不能不管柴米油鹽日常開銷。宴會上眾人喝的東倒西歪，滿嘴混唚，鍋碗瓢盆碎了一地，他一低頭，瀟洒溫柔的躲過一隻斜飛來的酒碗，順帶右手從額前往後抹了一把，看著為數不多還穩當坐著的兄弟，然後意味深長的對弟弟宋清說，你呀，沒事多和蔡家兄弟學點規矩。宋清對此很費解，宋總是讀過書的，就吊了句文，可知漢朝開國功臣周勃的肺腑之言：「吾嘗將百萬軍，安知獄吏之貴乎？」宋清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宋清其實是個愣頭青，雖然排在小6子，但更喜歡往AKQJ這些花人頭的好漢裡面湊，和小3子總覺得缺乏共同語言，但是宋總這句話倒是被他有意無意的傳開了。後來每次那些坐牢發配的人搞不太清楚彼此量刑輕重始末，互相吹牛逼惹起爭端時，就會請蔡家兄弟去解釋解釋。

雷橫：楊志殺的牛二，只是充軍。偏我殺了白秀英，就要抵命？

蔡慶：牛二是單身狗，所以沒有苦主。雷橫兄不但有苦主，而且苦主和縣令關係緊密。再者，你是服刑考察期間，罪加一等。所以這文案很容易就做的死了。

施恩：我武家哥哥為兄報仇，伸張正義，如何不從這個輕判，反而推做打架鬥毆失手傷人？蔡慶：你大宋是講法律的，個人並不具備私自處置行刑的權利。

李逵：老爺把殷天錫捶出屎，鳥事沒有，你說說這是啥道理。

蔡慶：。。。。。。

李逵：沒你娘的鳥興！

大家一哄散了。雖然和頭領間有所往來，但蔡慶清楚這可不是把自己當法律諮詢顧問，不過是茶餘飯後的八卦，所以話說的差不多了就適時保持沉默。總之是多做事，少說話，多喝酒，少吃菜，多轉發，少點贊，時間一長，粗豪的頭領們雖然談不上喜歡，但也並不討厭蔡家兄弟。

除了柴進，還有一人和蔡家兄弟談得來。此人就是黃信。黃信雖然只是小地方的武官出生，但很懂規矩。尤其黃信過往那些被山上好漢們詬病之處，在蔡家兄弟看來特別地道。他的稱號「鎮三山」，是本職工作，這是公務規矩。後來被清風山好漢圍攻劫囚車，他怕被拿住壞了名頭，及時消失，這是深諳業務規矩，大家曉得，另一處的團練黃安面對同樣的抉擇，一時糊塗，最後被割掉兩個耳朵，對這個本家，黃信只能嘆口氣，愛莫能助。至於後來秦明被策反後，前來訓話，說起宋江，黃信腦海中快速的轉了一轉，隨即賭咒發誓的說：「若是早知道是宋江，早就放了。」滑溜溜的轉身，這是通曉江湖規矩。

蔡家兄弟和黃信喝酒時從來不談山上人物，至於過去的事，在一線城市辦過的各種大案要案蔡家兄弟也不提，這點黃信似乎明白的很，也從來不問，他倒是會說些自己做監督前在青州鄉下過活的事，種菜養豬養雞養魚，種的菜賣不出去就餵豬，豬什麼都吃，豬屎就餵雞吃，雞屎直接往魚塘里倒，魚食也省了。然後蔡家兄弟投桃報李，說起小時候拍洋畫打彈子，還有逢年過節在大名府知府門前找機會撿些賞錢。假如沒有招安，不用征討方臘，蔡家兄弟和黃信也許就在這些雞零狗碎的胡扯中打發晚年時光。

清溪一役拼的太慘，五虎上將的秦明戰死，馬軍失利，硬是步軍抗上去，郁保四、孫二娘、鄒淵、杜遷、李立、湯隆都跟餃子餡似的被剁的亂七八糟。蔡福抬回來時還有氣，一隻胳膊不見了，胸口凹陷下去，蔡慶在他身邊陪了兩天兩夜，第三晚撐不住，靠著床邊睡著了。黃信找了條被子給他蓋上，在邊上看著兄弟兩個，他分不清誰快死了而誰只是睡沉了。

蔡慶驚醒時，黃信告訴他兄弟已經走了，走之前還說了句話，準確的說是六個字，但是聽不太明白，沒來及問就，黃信說著手一攤嘴努了下。蔡慶哭昏過去，醒來，又哭昏過去，醒來，又哭昏過去。再次醒來後，蔡慶把眉頭鎖成小丘，眼睛眯成一條縫，六個字，究竟是？砍死一個夠本？必須替天行道？古道西風瘦馬？生命在於喝酒？再來一碗紅燒肉？然而黃信每次都是皺著更深的眉搖了搖頭。

一直到蔡福頭七那個夜晚，柴進完成卧底任務，他快步從外面走來，但一走進靈堂，步伐立刻變緩，一步一步的走到靈牌前，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放聲大哭。柴大官人這一套標準動作凝重端莊，跪在一旁燒紙還禮的蔡慶哭的身子都發顫了，看著要往邊上歪倒時，蔡慶想起一句話，他猛然躍起，抓起邊上黃信的衣領一字一字的說出六個字：「可救一城百姓！」黃信眼睛眨都沒眨，睜的比任何時候都大，點了點頭。

南徵結束後，蔡慶、黃信、柴進在京師分了手，最後一頓酒喝的沉默無比，他們都是懂規矩的人，招安之人須安分守己，不宜往來走動，此後應無相見之日了。蔡慶回到了大名府，不再操刀，做起早點生意，他不缺錢，只是想融回自己和兄弟的城市。然而時局終究是越發緊張起來，南遷後，大名府成了孤城一座，但凡有些門路的都走了，蔡慶不會離開，這是他和他兄弟的城，直到這天城門終於打開。

衝進來的番兵番將看著眼前這個頭髮花白身體發福的老頭，一身大紅裝扮，手上提了口虎頭大刀，他們覺得好笑。蔡慶自己並不知道想要做什麼，他只記得兄弟的話，這規矩是他們之間唯一剩下的聯繫。他舉起刀，向城門衝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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