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孤獨的雲——葉嘉瑩講陶淵明（四）
陶淵明的《詠貧士》其一，從雲寫到鳥，從鳥寫到人，跳躍自然，飽含深味。聽葉先生從一朵天下最孤獨的雲說起。
最孤獨的雲
文/葉嘉瑩
陶淵明還有一首詩，也是他的組詩中的，我們不是說《詠貧士》有七首嗎？我們來看看他的《詠貧士》七首裡邊的第一首：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
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
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陶淵明真是一個有勇氣、可以實現自己的人，他真是能夠在孤獨寂寞之中支持下來、活下來，能忍受別人所不能忍受的孤獨跟寂寞。他說「萬族各有托」，宇宙之中有各種的族類，我們說樹木長在山上，魚是游在水中，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歸宿，都有一個託身之所，「萬族各有托」，可是陶淵明真是想得妙，「孤雲獨無依」，只有天上那一朵孤獨的雲，它真正是無所依靠的，上不在天下不在地，沒有一個維繫的所在，千古以來寫孤獨形象的，感覺寫得最好的就是陶淵明這兩句，「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那真是沒有任何依賴。朱自清以前寫過一篇散文叫《匆匆》，他說：「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可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了呢？」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可是天上的孤雲散開了以後就永遠沒有了，它從此以後從宇宙之間永遠消失了，它真是孤獨，而且真是短暫，所以陶淵明把那種寂寞，那種人生之短暫、之不可掌握真是寫得好。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曖曖」就是那種雲霧迷濛的樣子，那薄薄的一層霧在天上飄，等一會兒就從空中消失了，「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什麼時候你再看見它？所以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這朵孤雲它明天回來嗎？它明年回來嗎？它從此在宇宙之間消失了，永遠沒有了，所以「何時見餘暉」，為什麼說是「暉」呢？「暉」本來是一種光影，我們常常說「天光雲影」，而他說是「暉」，你怎麼樣看到這個雲？你是在天光雲影之中看到它的。所以他說這個「天光雲影」的雲影永遠不再回來了，「何時見餘暉」。所以這個天上的「孤雲獨無依」，是寫孤獨；「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是寫無常；陶淵明真是把我們人類的孤獨寂寞、短暫無常用這麼簡單的幾個形象表現了。「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這四句是寫雲，可是底下不是雲了：「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所以他開頭寫的是雲，孤獨寂寞、短暫無常，現在他在轉折之間由雲跳到鳥了。從雲到鳥這是一個轉折，是一個改變，可是他的轉折改變之中也有一個聯繫，那是什麼？你看鳥的上面是「朝霞開宿霧」，也是跟雲有關係的，所以從天上那朵孤雲，他想到當早晨日出的時候天上滿天的雲霞，就是太陽出來了以後就把昨晚地面上沉沉的霧給散開了，「朝霞開宿霧」，天破曉了，太陽出來了，有早霞了，把昨天晚上的霧散開了，所以「眾鳥相與飛」，那早晨的鳥都出去打食了，所以你看林子里的鳥都飛出去了，「眾鳥相與飛」，很多的鳥就結伴一群一群地飛，可是中間有一隻鳥，「遲遲出林翮」，「翮」還是那個翅膀了，張開那個翅膀從樹林里飛出來，「遲遲」，它比別的鳥飛出來晚，人家老早都出去找食了，它遲遲才飛出來，「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天還沒有黑呢，人家找食還沒有吃飽呢，它就回來了，「未夕復來歸」。陶淵明是寫一隻鳥，「朝霞開宿霧」，那些個鳥一大清早就出去飛的是幹什麼？都是爭逐食物，那些都是爭逐食物的鳥。可是有一隻鳥是遲遲才出來，很早就回去，是一隻不爭逐的鳥。所以他從這樣的孤獨寂寞、短暫無常的人生之中，他做了不同於別人的選擇，別人都在爭名逐利。辛棄疾說，「是中無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曉、有人行」（《南歌子·世事從頭減》），說如果「是中無有利和名」，為什麼那些個人起早貪晚的、忙忙碌碌的？說他們不是為名就是為利。可是現在有一隻鳥不跟人家爭食，人家都出去它沒有出去，人家還沒有回來它就回來了。
他接著就轉到第三個，說「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所以第一個是雲，第二個是鳥，現在是人。說有一個人，這個人是「量力」，你有沒有量力？人家說不量力而行，說你「自不量力」，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什麼叫做「知天命」？你知道你這一輩子所能做的是什麼，你所不能做的是什麼；你所該做的是什麼，你所不該做的又是什麼：那就是「知天命」。所以「量力」，你要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陶淵明說我自己知道，我是「性剛才拙，與物多忤」，「飢凍雖切，違己交病」，我知道我有不能做的，所以我量力，我只好「守故轍」，我沒有辦法跟他們去爭逐，所以我只好守住我自己原來走的路，「故轍」就是我原來走的那條路。這是量力，這是知命。人應該知道你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他說我知道什麼是不該做的，所以我只能走我自己的路，「量力守故轍」，可是我要守我的這條路，哪裡是容易？「豈不寒與飢」，我要守住我這條路，不做我不該做的事情，我就要忍飢挨凍，「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你為什麼做了這樣的選擇？連你的妻子孩子都不諒解你。他說「知音苟不存」，假如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知音，「知音苟不存」，沒有人能夠真正明白、真正理解我陶淵明，我為什麼付出饑寒的代價做了這樣的選擇？假如你們不明白，「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那也就算了，我也不要求每一個人都理解我，我不為此而悲哀。我知道我自己什麼是能做的，什麼是不能做的，我做了自己的選擇，「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知音苟不存」，如果你們不理解我，那「已矣何所悲」，那就算了，這就是陶淵明。
在這首詩里，他從云然後寫到鳥，然後到人，所以從章法來看他這個不是順敘，不是按照一個敘述的次序一步一步寫下來的，他是跳躍的，從雲跳到鳥，從鳥跳到人，他的敘述是用跳躍的章法寫的。可是陶淵明所以很妙，他章法雖然是跳躍的，但是他彼此之間還是有一點點關聯，不是很突然的就跳躍了。他怎麼樣呢？他說「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朝霞開宿霧，」「朝霞開宿霧」，他是從孤雲寫起的，他寫鳥的時候，不是這個鳥忽然間就進來了，他說當早晨的朝霞把地面上昨夜的那些霧沖開的時候，那些鳥就飛出去了，所以他是從孤雲的雲，你看「雲」字是個「雨」字頭，「霞」字、「霧」字都是「雨」字頭，所以他在跳躍之間有一個聯繫。他在跳躍之間，從雲跳到鳥，可是他中間用的這些個語言、這些個文字都有一個聯繫。那麼他說這個鳥是「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所以他現在已經跳到鳥了。
我們說這個動物不管是貓狗、禽獸，真的是很奇妙的，真的是有不同的品格，所以現在陶淵明寫這個鳥就寫出一個品格來，而且他先寫的是「眾鳥」，這是一般的鳥，我們眾人每天兢兢營營的都是為了生活，都是為了名利，這是「眾鳥」，所以「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那些個鳥都出去了，它現在是另外的，是「遲遲出林翮」，有另外的一隻鳥，是很晚才從樹林裡邊飛出來，當那些「眾鳥」都飛走了以後，它「遲遲」地才飛出來。「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天還沒有黑呢，它就已經回來了，「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他後面接下來就寫什麼呢？就寫到人。他寫雲是有四句：「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寫鳥也是四句：「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可是當他現在寫到鳥的「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的時候，他所寫的已經不止是一隻鳥了，這隻鳥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品格在那裡了，就是鳥已經人格化了。這隻鳥不是跟「眾鳥」一樣的鳥，它是不爭逐那些個利祿的，所以它「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他後面就一轉，「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所以就是從鳥的品格轉到人了，人有人的品格，這又是一個跳躍，這個跳躍他是由品格的相同聯繫起來的。這隻鳥是不跟大家爭逐的鳥，所以他就有一個不跟大家爭逐的人，所以他從這個鳥的「未夕復來歸」說「量力守故轍」，你要度量你自己的能力，我們現在說的這個「力」不止是你身體的力氣，這個「力」是你一切，你的思想、你的品格、你的修養、你的願望、你的人生觀……種種，所以「量力守故轍」，這隻鳥它想我只要吃飽了就好了，我不是貪心要很多，所以是「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所以現在就從鳥的「量力守故轍」過渡到人的「量力守故轍」，它的過渡是從品格上過渡下來的，這是陶淵明說過的，當然你如果是能得到這個利祿，能夠得到很豐厚的利祿，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孔子都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論語·述而》）如果說富貴我用正當的方法可以求得，你當然可以求，求得富貴當然不是一件壞事，每個人都可以去追求富貴的，就是你用什麼方法去求得富貴。所以他說「量力」，陶淵明為什麼？他量什麼力？
所以我屢次給大家舉過陶淵明給他兒子留下來的一封信，就是《與子儼等疏》，「疏」就是一封簡訊。他說我「性剛才拙」，我的性情過於剛直，我不能夠敷衍，到外邊去應付那個社會，我的才能很笨拙，所以「性剛才拙，與物多忤」，「忤」就是不合，忤逆不合。所以他說我是「性剛才拙，與物多忤」，「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他說所以我不得已就辭官不做了，所以使得你們這些小孩子從小就忍飢受凍，他說那我為什麼不出去？因為「飢凍雖切」，當然我也知道挨餓受凍是我們切身的痛苦，雖然是切身的痛苦，可是對我而言，「違己交病」，但是如果你讓我違背自己去做官，每天看著那些個千態百怪在人目前，每天看那些貪贓枉法的那些個惡劣的種種現象，那真是痛苦，那比我挨餓受凍還要痛苦，所以是「飢凍雖切，違己交病」。你知道你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什麼你能做什麼你不能做？我知道那種苟且逢迎的、貪贓枉法的的事我真是做不來，而且我看都看不來的，那麼沒有辦法，「量力守故轍」，我只好安於我的貧窮，安於我的勞苦，我只好去躬耕。所以他說「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我難道不挨餓受凍嗎？我知道我這種選擇要付上饑寒的代價，而且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了解我，大家都是追求富貴追求享樂的，我為什麼自己去勞苦地種地？不但吃不飽飯，而且沒有人諒解，不用說別人不諒解，連我家裡邊的妻子都不諒解，我的鄰居也沒有象二仲這樣的隱居的賢士，「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所以「知音苟不存，」我做了這樣的選擇，我付上了這樣的代價，沒有一個人理解我。「知音苟不存」，這是陶淵明，沒有人理解你，你沒有辦法，連你的妻子、你的小孩都不理解你，所以「知音苟不存，已矣，」那就算了，「已矣何所悲」，我也不為這個而悲哀，我自己選擇了我的道路，我付上了這個代價，而且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要做這個選擇就要付上這個代價，「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所以陶淵明的詩寫得非常簡凈，好像是很簡單，好像是很乾凈，可是它裡邊的心思是千迴百轉的，所以蘇東坡說這個陶淵明的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說你看起來它「質」，質就是很簡單，可是它實在是「綺」，綺是有花紋的、織式很漂亮、織式很豐富的、很繁美的。「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癯是瘦，看起來很瘦，詩有什麼豐瘦？就是你的詩有沒有用很多那些個裝點啊、修飾啊、形容啊，沒有用這麼很多，當然很簡單。所以看起來「癯」，可是實在是它裡邊包含的內容是「腴」，是非常豐富、非常豐美的，所以是「質而實綺，癯而實腴」。（汪夢川整理）
作者介紹：葉嘉瑩，號迦陵。生於燕京舊家，40年代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系，為詩詞名家顧隨先生入室弟子。50年代在台灣大學任教授，並在淡江與輔仁兩大學任兼職教授，60年代赴美任密西根州立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並曾在美國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校訪問講學。後定居加拿大溫哥華，任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89年退休後，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自70年代末返大陸曾在多所院校講學，並被南開大學、四川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校聘為客座教授，及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現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主要著作有《迦陵論詞叢稿》、《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靈谿詞說》、《唐宋詞十七講》等數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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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琰，文學博士，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講師。章黃國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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