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開紫英說泡桐

知識 11-14

1、季春之月桐始華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北宋皇佑年間，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地處江東路池州銅陵縣鐘鳴鎮外西山之南，一夜春雨後，春風拂面桐花飄落。一老叟立於竹林掩映的柴門前，凝視著房前數百株親手植下的桐樹，老懷欣慰，不禁默默吟道：「吾有西山桐，桐盛茂其花，香心自蝶戀，縹緲帶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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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季春之月桐始華

老叟姓陳名翥，字風翔，自號桐竹君，說起他來，到是一位遠近知名的奇人。在興文教、抑武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代，統治者對讀書人的優渥，算是歷史上其它朝代難以比擬的。陳翥5歲讀書，14歲考入縣學，少年便負才名。出生書香門第之家的陳翥年青時也曾有躋身科舉的願望，只可惜天不遂人願，先是父親早逝，又是兄弟反目分爨，不久後陳翥又患上疾病，在家中病養十餘年，窮困愁苦之際，終於斷了科舉的念想。年至40歲，方「志願相畔，甘為布衣，樂道安貧」，一邊閉門苦讀，一邊自耕自足。60歲時，他在家中數畝山地植桐樹數百株專事研究，為了獲得植桐的技術，陳翥「召山叟，訪場師」，終於在北宋皇佑年間撰成《桐譜》書稿約1.6萬字，其中6篇專論植桐技術，為全書的精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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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桐譜》宋陳翥

陳翥的《桐譜》中講到種植技術中的「桐」主要指的便是今天的「泡桐樹」，這也是世界上最早記述泡桐樹栽培的科學技術著作，時至今天，此書仍然是一部極有價值的重要的林學專論典籍。不過，900多年前的陳翥借鑒前人，雖能廣徵博引，但他卻在書中將現代植物分類學中不同科屬植物的梧桐、泡桐、赬（貞）桐、油桐都混淆在了一起。《桐譜》里的桐樹分為了六類：白花桐、紫花桐、油桐、刺桐、梧桐、貞（赬）桐。從植物分類的角度來講，除了前兩種是玄參科泡桐屬植物之外，其它的「桐」都來自於另外的科屬，梧桐來自梧桐科，刺桐來是豆科，油桐來自大戟科，赬桐來自馬鞭草科。陳翥書中的六類桐就來自於五個完全不同的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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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泡桐花開

儘管泡桐的栽培歷史如此悠久，陳翥在《桐譜》中更直言泡桐為群樹之冠，為桐寫詩，為桐做賦，但陳翥參考前人資料將完全不同的「桐」時常混淆，特別是他在書中將另一種中國人特別熟悉的「梧桐樹」也混在泡桐樹中一起敘述，將古籍中對「梧桐」的描述常放到了泡桐上，這也讓後人對古人眼中的「梧桐」倒底是梧桐還是泡桐越發迷惑爭論至今。

直至今天，很多人仍然會將長著巨大葉片的各種「桐」樹傻傻的分不清。如果當年的陳翥能夠見到「法國梧桐」和珙桐，是不是會將桐樹再多分出幾類呢？這些都被稱為「桐」的樹木，雖說它們的花完全不同，形態特徵也明顯不同，但他們大多數都有基部心形或截形的巨大葉片，有著長長的葉柄，大多數也有秋季落葉的特徵，僅從樹葉上看確有幾分相似之處，加之自古以來典籍的相互混用，這也難怪古今之人對各種「桐」時常混淆了。不過，陳翥書中提到的很多「桐」的植物名稱，依然做為這些植物的中文規範名沿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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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泡桐樹基部心形有長葉柄的巨大葉片

泡桐自古便是製作樂器的良好材料。《詩經》有言：「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神農氏「削桐為琴，繩絲為弦」制琴以教天下之萬民。「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司馬長卿一曲「鳳求凰」，文君聽琴知雅意，兩情相悅，成就千古佳話。傳說中司馬相如所奏之琴名為「綠綺」，後人為附會「鳳求凰」，將「綠綺琴」和落鳳凰的梧桐木聯繫在了一起。《後漢書·蔡邕傳》中講道：「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焦尾琴」系東漢大家蔡邕所制，後人也多認為此琴必為梧桐木所制，蔡邕從火中搶救出來的焦木於是也就成了梧桐木了。

其實，雖說梧桐木也是古人制琴的材料之一，但在古時，由梧桐木（青桐）制的琴卻遠不如泡桐木好。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就明確的講到：「白桐無子，冬結似子者，乃是明年之花房。成樹之後，任為樂器。青桐則不中用。」賈思勰非常清晰的描述了白花泡桐冬天長出花序，花序上的的花苞很像它的果實，以及用泡桐木做的樂器要遠好於梧桐（青桐）。生活在北方的賈思勰也犯了個觀察不仔細的小錯誤，白花泡桐並非不結實，只是在北方地區結果較少，而到了南方，它的結率就顯著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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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焦尾琴》（白描連環畫）繪畫：王師頡

古人對「桐」的典籍常常混用，造成了後世「梧桐」「泡桐」的混淆不清。其實，在秦漢以前，我們的祖先對這兩種不同的樹木分得是非常清晰的。「梧」和「桐」本來是指兩種樹木，「梧」指梧桐，「桐」指泡桐，「梧」字木從吾，吾亦聲。「吾」的含義為「中立的」，引申為「正直的」，「木」與「吾」合起來的「梧」就是「一種樹榦高而正直的樹木」，「一株青玉立，千葉綠雲委」，這也非常符合梧桐樹挺拔修長的形象。《說文》提到：「梧，梧桐木。從木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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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真正的」梧桐樹，樹身挺直，樹皮青綠光滑

《禮記·月令》講「季春之月，桐始華」，季春是農曆三月，這時桐花開了。這裡提到的桐花是梧桐還是泡桐呢？梧桐開花通常在農曆5月（5月下旬-7月上旬），而且梧桐沒有花瓣，淡黃綠色微小細碎的小花的顏值也很難引起人們的關注。所以《禮記·月令》所講的當然不是梧桐而是泡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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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真正的"梧桐花是沒有花瓣的

秦漢之後，我們的先人有為前代典籍做注的「良好習慣」，有些注還原了本質，還有些注卻讓本源更加混亂。比如《桐譜》中提到的東漢末年的高誘，此君是聞名後世的劉玄德的同學，和劉備同樣受學於同縣的經學大師盧植。他為《呂氏春秋》做注，解釋「桐始華」：「桐，梧桐也，是月生葉，故曰始華。」將三月開花的泡桐樹生硬地解釋為了梧桐樹三月開始生葉，於是把清清楚楚的泡桐樹三月開花附會到了梧桐樹三月生葉上。從漢代一代代下來，在喜歡關在屋中埋首古籍的學問家們不做戶外調查，「睜眼說瞎話」的註解下，到了唐代時，梧桐和泡桐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樹木終於在各種典籍書本中混在了一起。後來，後世一律用「桐」來對各種桐樹總而名之，以至於到了今天，拋開植物分類學，我們要花費無窮精力才能把他們從浩瀚的古籍中抽絲剝繭般的加以區分來探尋始源了。

北宋晏殊曾作《梧桐》：「蒼蒼梧桐悠悠古風，葉若碧雲偉儀出眾，根在清源天開紫英，星宿其上美禽來鳴，世有嘉木心自通靈，可以為琴春秋和聲，卧聽夜雨起看雪晴，獨立正直巍巍德榮。」詩中描繪的桐花「天開紫英」的景像，我們不難發現，其實這開出紫色花朵的應當就是泡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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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葉若碧雲偉儀出眾，根在清源天開紫英

2、春令有常候，清明桐始發

泡桐原產我國溫帶地區，在我國分布很廣。遠古時期就有「神農、黃帝削桐為琴」的傳說，《帝王世紀》載：「禹衣金三領，桐棺三寸」，一生治水，生活節儉的大禹死後也是薄葬，用的是很輕質的泡桐木做的三寸桐棺。從這些記述中我們可以發現，泡桐是中國古人栽培歷史最久的用材樹之一。到了今天，泡桐樹除了它們眾多的經濟用途，更是極為優良的觀賞行道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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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9：泡桐也是優良的行道樹

泡桐是玄參科Scrophulariaceae泡桐屬Paulownia植物的總稱，泡桐屬植物共有7種，均產我國。泡桐是一類高大的落葉喬木，但在我國南方熱帶地區為常綠，它樹冠高大如傘形的華蓋，幼時的樹皮平滑而具顯著皮孔，老時粗糙縱裂。和全身青翠光滑的梧桐明顯不同，泡桐屬的樹木除老枝外全體均被毛，毛有各種類型，如星狀毛、樹枝狀毛、多節硬毛、粘質腺毛等，有些種類密被星狀毛和樹枝狀毛，肉眼觀察似絨毛，故通稱絨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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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0：幼枝的樹皮平滑而具顯著的白色皮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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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樹榦和老枝粗糙縱裂的樹皮

泡桐都是高大的喬木，它們適應乾旱環境和速生的優點，在中國得到了很好的發展，在北方地區各種泡桐之中以蘭考泡桐生長最快，不但能在沙窩生長，而且年年生根發新苗，即能擋風又能壓沙，成林之後，旱天能散發水分，澇天又能吸收水分，還可以林糧間作。昔日焦裕祿在做了大量調查研究後，帶領群眾在蘭考種下了無數蘭考泡桐，多年以後，漫漫黃沙已化為萬畝良田，泡桐樹不僅改變了蘭考的生態環境，也改變了蘭考人民的命運，在蘭考它也有了自己新的名字：「焦桐」。

對於泡桐的作用，《中國植物志》也不乏讚美之辭：「它們的材質優良，輕而韌，具有很強的防潮隔熱性能，耐酸耐腐，導音性好，不翹不裂，不被蟲蛀，不易脫膠，紋理美觀，油漆染色良好，易於加工，便於雕刻，在工農業上用途廣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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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中國泡桐屬植物的研究》附圖（農桐兼作）

在各類泡桐中，最為多見和為人們熟悉的要算毛泡桐Paulownia tomentosa了。這是一種高達20米的喬木，樹冠寬大傘形，樹皮褐灰色；小枝有明顯皮孔。毛泡桐的大形葉片呈心形，頂端銳尖，葉的正面毛稀疏，葉背面是密密的樹枝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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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毛泡桐葉的正面有稀疏的絨毛和粘質腺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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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4：毛泡桐葉背面密密的樹枝狀毛

毛泡桐的小聚傘花序通常有花3-5朵，在初冬時節它的花序就開始萌發，這時我們也可以清晰的看到，它的小聚傘花序有總花梗和它的花梗基本等長，它的花萼呈淺鐘形，外面絨毛不脫落，分裂至中部或裂過中部，萼齒卵狀長圓形。毛泡桐在冬季出現的花序枝上長著毛絨絨的像果子一樣的花苞，很多人會把它誤認為果實，「冬結似子者，乃是明年之花房」，這個特徵早在千年前的北魏，就被賈思勰很準確的記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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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5：「冬結似子者，乃是明年之花房」小聚傘花序通常有花3-5朵，總花梗和它的花梗基本等長

毛泡桐的花冠紫色，漏斗狀鐘形，花冠腹部有兩條縱褶，內面常有深紫色斑點，在縱褶隆起處為黃色。「春令有常候，清明桐始發。」清明時節泡桐盛放，枝頭花叢壘成寶塔形狀，如紫色雲霞蔚為壯觀。暮春時分，一夜風雨後，泡桐花落春光盡逝。「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不如盡此花下歡，莫待春風總吹卻。」當我們看到泡桐落花時意味著初夏將至，無可奈何花落去，又一年的春光終於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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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6：毛泡桐由許多紫色花冠的小聚傘花序組成大型花序，形成圓錐形金字塔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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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7：毛泡桐花冠腹部有兩條縱褶，內面常有深紫色斑點

毛泡桐的果實是蒴果，卵圓形，果實成熟時，從室背開裂成4爿，果皮木質化。每個果實里的許多很小很輕的有膜質翅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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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8：每個果實里的許許多多很小很輕的有膜質翅的種子

在還沒有泡沫塑料的年代，毛泡桐又軟又輕種子成為了常用的包裝材料。在19世紀，橫貫北美大陸的太平洋鐵路開通，一列列的貨車上裝載著遠渡重洋而來的中國瓷器。隨著火車的顛簸，包裝箱在運輸過程中經常泄漏或開裂，保護貴重瓷器的毛泡桐種子也沿著鐵軌沿途播撒。貨物到達目的地後，毛泡桐的種子又被人們大量丟棄。於是，來自中國的毛泡桐開始了征服美洲大陸的歷程。毛泡桐是適應性極強的速生樹種，除了忌積水，一般在酸性或鹼性較強的土壤中，或在較瘠薄的低山、丘陵或平原地區也均能生長。炎熱乾旱的美國西部和南方各州成為了毛泡桐良好成長的樂園。每一棵毛泡桐在繁殖季節都能結出2000多萬顆帶翅的種子，它們可以輕易的隨著風和水流擴散。150多年過去了，來自中國的毛泡桐以無比勤勞樸素的態度和對環境絕不挑剔的精神，迅速在北美大陸歸化，一代代在北美開枝散葉。在泡桐高大的身影下，濃蔭的樹冠也限制了下層眾多本土植物的生長，這也逐漸引起了人們的憂慮，在美國南方許多州，毛泡桐被視為了入侵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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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9：毛泡桐（Paulownia tomentosa）

3、鳳凰樹與桐花紋

毛泡桐，在英文中被稱為princess tree意思是公主樹或王妃樹。泡桐屬的學名泡桐屬Paulownia便是從俄國沙皇保爾一世的女兒，荷蘭王后安娜·保沃羅夫娜Anna Paulowna的名字中而來。而毛泡桐的種加詞Tomentosa，本意是指青春期的（tomentosum），引申為被絨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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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0：Anna Paulowna

泡桐極其快速增長，一年可以增長達20英尺。五年左右就可以成材，種植的泡桐木材鋸斷收穫後，它可以從現有的根系再生。加之毛泡桐強大的生存適應力，遇到荒野火災，哪怕地上部份被野火燒盡，它還能從地下根莖中再次快速成長起來。於是這種長著絨毛的公主樹因為具備了鳳凰浴火重生般的能力，還得到了另外一個名字Phoenix tree----鳳凰樹。

雖說鳳凰這種傳說中的生物都來自於古老的神話，但西方的鳳凰Phoenix和我們中國古老神話中的鳳凰的確並不是同一種生物，西方Phoenix源於希臘語Phoinikas，可以在火中重生，而東方的鳳凰則是傳說中的瑞鳥，也是百鳥之祖，但這種傳奇生物在古代中國典籍中並不具備浴火重生的能力。鳳凰重生這個說法在今天被廣為傳播，應是源自郭沫若的《鳳凰涅槃》，近代學者和翻譯家們將東西方兩種古老的神話生物聯繫在了一起。而泡桐被冠以鳳凰樹之名後，再聯繫上古老的中國神話里棲鳳凰的梧桐樹，從此以後，這兩種來自於中國的完全不同的樹木終於更加徹底的結合在了一起，對梧桐文化引用的混亂不但從中國傳播到西方，也反過頭來從西方傳遞迴了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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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1:泡桐屬Paulownia學名來自於荷蘭王后安娜·保沃羅夫娜Anna Paulown

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日本更是如此。在日本人的傳統生活里，如果某家生了個女孩，就會在自家屋前種上一顆泡桐樹，目的就是為了等到女兒出嫁時，可以用這棵泡桐的木材為自家的女兒打出全套嫁妝傢具。梧桐很早就與日本皇室有了難解難分的關聯，也因為來自中國鳳棲梧桐的典故，桐竹鳳凰的紋樣早在唐代就被用在了日本皇室所穿的御衣之上，桐紋更是在鎌倉時代的末期被定為皇族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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