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保護和人的浪漫,能否兩不耽誤?
付新華從武漢趕到大耒山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跟早到村裡一步的我碰面吃過飯,他就拉著我進到了山裡。大耒山位於湖北咸寧市的通山縣硚口村,和燈火輝煌的大城市截然不同,入夜的大耒山區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可習慣了這片漆黑之後,我卻發現路旁的草叢和小水溝暗藏玄機。裡面點點微光時隱時現,彷彿一群精靈在隱秘嬉戲。
這些 " 精靈 " 的真身,是螢火蟲的幼蟲。付新華循著一個光點走去,撥開野草,打開手電筒,便見到一隻通體黑色的小蟲子。我湊上去看,它的外形一下讓人聯想到三葉蟲。
" 這就是叫三葉蟲螢。" 付新華笑著說。這種螢火蟲所在的峨眉螢屬(Emeia),正是付新華與合作者確立的。
作為中國第一位研究螢火蟲的博士,華中農業大學副教授付新華多年來以 " 尋螢者 " 自稱,走遍全國各地進行螢火蟲調查。他不但參與確立了螢科的棘手螢屬(Abscondita)、水螢屬(Aquatica)等新屬,並且發現、命名了雷氏螢(Aquatica leii)、武漢螢(Aquatica wuhana)等多種螢火蟲。在不同地方探尋這些會發光的神奇生物,總讓他感到興趣盎然。
華中農業大學副教授付新華十幾年來一直從事螢火蟲研究。圖片來源:付新華
螢火蟲過來,還是人類過去?
對螢火蟲感興趣的並不只是生物學家。儘管在中國已發現的螢火蟲種類就超過 100 種,但在棲息地破壞、光污染、水污染等日益嚴重的城市,已很少見到螢火蟲出沒。這些靠發光求偶的昆蟲更多只能退居生態相對較好的山野。文化作品中群螢紛飛的夢幻場景和都市不見流螢的的殘酷現實,讓許多城市人對螢火蟲心生嚮往。
約 2013 年起,中國有多個城市開始舉辦不同形式的螢火蟲放飛活動。這些活動吸引了大批遊客的圍觀,不少市民對此表示歡迎——螢火蟲回來城市啦!可舉目四望,城市裡依舊燈火通明、污染嚴重。對棲息地環境要求極高的螢火蟲,怎麼會突然之間 " 回來 "?
它們是被賣回來的。付新華成立的湖北省守望螢火蟲研究中心(簡稱 " 守望螢火 ")調查了近年來中國螢火蟲活體的買賣情況,發現景區往往一次性購買幾萬隻螢火蟲進行放飛,藉此吸引遊客而牟利。而儘管供貨商打著 " 飼養 " 的旗號,他們出售的螢火蟲大多仍來自野外捕捉 [ 1 ] 。" 這些公園的所謂『野放』,是從自然界捕捉螢火蟲,採集並運輸到城市,在生態系統脆弱的公園進行的以觀賞為目的的放飛。這樣做的結果基本上是螢火蟲全部死亡。" 付新華說。
螢火蟲成蟲的壽命通常只有一周左右,期間並不覓食,唯一的使命就是繁殖下一代。在這一階段大量捕捉螢火蟲賣到城市,它們在原棲息地的求偶、交配、產卵等行為就無法正常進行。它們通常一年只繁衍一代,成蟲無論是死在路上還是死在被放飛的城市,都會對種群的存續造成打擊。跨地區販運螢火蟲的產業看似兩邊討好——遊人喜圍觀,商家賺足錢——在生態上卻是不可持續的。
螢火蟲成蟲的發光行為對求偶和交配極為重要。圖為武漢螢的成蟲。攝影:付新華
賞螢正在成為新的需求是現實,螢火蟲的生存面臨威脅也是現實。有沒有方法既讓城市人能一睹螢火的風采,又能使螢火蟲得到保護?付新華覺得有。但相比於粗暴地將螢火蟲抓來城市人的世界以供圍觀,城市人應該作為客人:要賞螢,請到被妥善保護、合理規劃的螢火蟲棲息地去。
" 就是要保護棲息地,保護物種多樣性。把生態建設提上來,然後才依託這個東西來做生態旅遊。" 付新華說。
介紹這一理念時,他提到了台灣保護螢火蟲的模式。在台灣,不少農場、社區在政府支持下積極維護螢火蟲的棲息地環境,螢火蟲種群得到恢復後,再組織賞螢活動。類似的生態保護模式,也在日本、馬來西亞等國家得到實踐。
付新華和他的守望螢火正試著在中國大陸做同樣的事情。第一個試點,便是這片漆黑的大耒山。" 前年找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就想要做點事兒了。" 付新華說," 我很有信心把它做成一個模式。"
硚口村的 " 大耒山模式 "
為什麼是大耒山?螢火蟲資源豐富是最重要的一點。大耒山區有 17 種螢火蟲,其中包括 3 種水生螢火蟲。守望螢火的劉全說," 到了夏天,月亮不是很亮的時候,地上一層(螢火蟲)。感覺天上的星星全部落在地上來了。"2014 年起,守望螢火與廈鋪鎮政府合作,建立起面積 22 平方千米的 " 大耒山生態保育園 ",開展當地螢火蟲的保護與復育工作。
大耒山裡的水棲螢火蟲。攝影:付新華
螢火蟲對棲息地環境相當敏感,為了給它們營造更好的存活條件,守望螢火的工作人員在進村之初就整治了流經硚口村的河道。" 我們和村長一塊把河道上下八公里累積了 10 年的垃圾都清理了出來。村民蠻感激的。" 付新華說,當時村民挺高興,一定要請守望螢火的工作人員到家裡吃飯。
除了保證河流潔凈,付新華也要求山裡的農戶在種植作物時不使用農藥,以減輕對螢火蟲的影響。為了讓久事農耕的村民理解並認同這樣的做法,硚口村村長徐唐琪沒少來回奔走。
付新華說,剛到大耒山想做保護時,徐唐琪還不怎麼跟他打交道,去年還因為一件事吵了一架—— " 咸寧市委書記來大耒山視察,說讓我們做一些展板,就給了一些圖跟文字讓他們做。" 付新華回憶說," 做了之後我來一看,一個展板就幾行大字,圖片都成了背景,光突出字兒了,我說這做的什麼呀,毫無美感。" 他連忙讓守望螢火的人聯繫徐唐琪,讓重做。" 把我們都搞懵了,領導明天就要來了,他要重來?怎麼可能呢!" 徐唐琪說," 這就是兩種角度看問題。他站在學者角度上,要圖片美得吸引眼球;但我們政府層呢,看文字,讓文字體現你的東西。" 講起這件事,徐唐琪也忍不住笑:" 幸虧我們不在同一個地方,不讓肯定是要打架的。"
最後還是徐唐琪說服了付新華," 結果出來效果非常好。" 徐唐琪說。經過一年的共事與磨合,徐唐琪和付新華成為了好搭檔。守望螢火從河道里清出的垃圾,最初都是徐唐琪親自開車拉出去的。他自家的魚塘,現在也為開闢出了養螺的區域,為付新華的螢火蟲養殖基地提供食物。
付新華(左)和徐唐琪(右)在查看螺類養殖區。攝影:Calo
硚口村下分 9 個組,年青村民多在外打工,留守的人在田地耕作。向村民宣傳螢火蟲保護的理念," 我們要做大量的工作。" 一些人並不願意停止施用農藥," 他們不是要得到我們很多語言上跟他說下一代好。他都不要下一代好:我要這代好,我要今天好。" 徐唐琪直言," 他們想得到的是人民幣。"
付新華明白這樣的利益需求再正常不過。" 村子是主體,我們其實都是外力。主體如果不動的話,外力是推不動的。" 好在,徐唐琪還是取得了理解。" 我說村民們,你們哪怕沒有得到什麼東西,但是你們也沒有付出什麼東西。畢竟他(付新華)為我們大耒山打了個名片,他打出去讓領導重視的話,慢慢地,就有機會來了。他把我們這的條件,由劣勢的變為優勢的,往好了改變,對我們子孫後代都是有好處的,這是你看不見的。" 徐唐琪說," 所以我們跟村民談啊,這個角色也很重要。站在為了大耒山真正的好的角度去看問題,我們不能動搖。"
在五組,我見到了正在刷洗紅薯的老書記。他從小就在大耒山長大,說過去山裡的螢火蟲 " 到處都是 "。" 後來就是農藥打得多了。" 老書記說," 付教授不允許我們打農藥,不打農藥更好。" 據他介紹,現在大耒山的耕地都流轉到了守望螢火那邊,他們再請村民們種植作物。" 鄉親們那裡的田他找去,給老百姓錢,然後我們替他耕作,種些稻穀啊,葵花啊,他付工資。農作物他也給錢我們。" 他說," 以後能把年輕人叫回來就更好啦。"
棲息地污染問題得到減輕了,過去一年,付新華的團隊都專註在解決螢火蟲的復育問題。去年 11 月,他們在大耒山建立中國第一個 " 珍稀水生螢火蟲繁育基地 " 及 " 珍稀水棲螢火蟲種質資源保護區 ",負責人工繁育大耒山中的黃緣螢(Luciola ficta)和武漢螢,以擴大當地的水生螢火蟲種群。
螢火蟲繁育基地螢光點點。攝影:付新華
" 螢火蟲可不好養的,得有技術。" 劉全說。他碩士師從付新華從事螢火蟲的研究,畢業後就開始在付新華的螢火蟲保護中心工作。他和付新華幾乎每周都會從武漢到大耒山來,一邊推進人工繁殖,一邊做科學研究。這次進山,便是為了將滿足成蛹條件的螢火蟲幼蟲從水中轉移到化蛹環境。這個冬天,劉全還需要研究未化蛹的幼蟲在野外如何越冬。每天工作完了,便在村委會一個辦公室過夜。
劉全在 " 珍稀水生螢火蟲繁育基地 "。攝影:Calo
繁育基地和種質資源保護區各請了一位村民做飼養員,劉全指導他們操作。58 歲的廖阿姨負責照顧室內繁育點的螢火蟲幼蟲。" 一天工作八小時吧,你大叔(老伴)有時也會過來幫我。" 這天一早,大叔就到了繁育點,給螢火蟲處理食物和化蛹用的土料。螢火蟲是食肉動物,幼蟲有著極強的捕食蝸牛和螺類的能力。在一排排白色的飼養盆中,螢火蟲幼蟲正肆無忌憚地享用大叔剪開的螺。
" 這一批就可以繁殖很多了。" 付新華說," 我們今年嘗試了各種水和氣溫的條件,明年可以擴大規模。預計最快是明年,最遲是後年就能達到理想規模。" 羽化的成蟲將在大耒山繁衍自己的下一代。
付新華強調,人工繁育的螢火蟲放歸大耒山," 是基於自然復育的釋放,將螢火蟲從繁育基地釋放到復育區 "。他舉例說:" 比如我們最近和海南文筆峰景區合作,他們想把螢火蟲作為一個亮點。這就要先調查文筆峰幾平方公裡面積內所有的螢火蟲種類、時空分布。都弄清楚了,然後再根據這個情況做本地的復育。一定是以當地的螢火蟲來做復育。"
黃緣螢幼蟲在捕食螺類。攝影:付新華
只有當地螢火蟲數量達到一定規模後,付新華規劃中能讓大家獲利的關鍵一環——生態旅遊——才可能做起來。
付新華並不太想將大耒山保育園跟政府的保護區相掛鉤。" 我寧可作為民間的螢火蟲種質保護區,我能起更大的作用。至於國家的森林公園,我願意幫它去恢復螢火蟲,那個沒問題。" 按照他的設想,保育園的外圍區域最終將開放給遊客賞螢," 未來用電瓶車來運營,賞螢的話直接在車上,不下車去。也不干擾到裡面的核心區。" 付新華表示," 一切就緒之後,預計硚口村遊客承載量是每天 500-800 人左右。" 相應地,園區將需要培訓一批導覽和服務人員。至於村民的農副產品,也可以打造成螢火蟲特色的品牌產品。
付新華指出,來的人也不該只花錢來看個閃就回去。" 未來大耒山不光是螢火蟲的保育基地,它更多是一個自然教育基地。" 他說," 這裡面的昆蟲特別多,鳥也特別多,還有猛禽,還有野豬 …… 所以這裡面生物多樣性非常高,而且還比較安靜,它本身就適合做成一個自然教育基地,搭一個自然學校。"
保護、科研、生態旅遊、自然教育,一步接一步,付新華要讓這四種功能在大耒山都得到實現。 " 我想要用小小的螢火蟲撬動一個大的環保,能很閃亮地發光。這是我的情懷。" 付新華說。但他也深知,要將理想中的 " 大耒山模式 " 變成現實並推廣開去,光有情懷和投入還不夠。
用利益推進保護
" 做公益啊,做保護啊,是情懷,但是情懷不能當飯吃啊。" 付新華坦言儘管有人會詬病,但自己現在並不避諱賺錢這件事。他認為,在最需要經濟發展地方談保護,沒有盈利模式就是偽命題。" 把這一點(賺錢)先拋掉了,事情做不下去,肯定死。" 他說," 大耒山這個模式比較難做,它需要三方的力量。" 將各方凝聚起來的共識,很重要的一條自然也就是經濟收益。
大耒山的螢火蟲需要保護。硚口村的經濟需要發展。付新華認為生態旅遊將是一條多贏的出路。攝影:Calo
" 在縣裡我們算差的,在經濟方面很窮。" 徐唐琪說," 但是我們肯干,要干三天我們願意干五天。" 他積極籌措資源,也是認為生態旅遊搞起來,對村裡是個新的經濟增長點。在他的奔走宣傳之下,大耒山的項目已經開始得到市、縣政府的重視。
" 現在政府這環在慢慢加力,我們也在加力,而老闆這一環還沒進來。" 付新華說。談到這三方的角色,付新華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 我們是技術方。我們不可能既做技術方又做運營方,我們沒這個實力。"
也恰恰因為這三方力量缺一不可,處在保護與產業交界的大耒山一旦取得成功,就必然要面臨力量的均衡問題:村裡花力氣換繁榮的希望,投資者下本錢求利潤回報,而付新華的團隊,則需要在讓各方利益得到滿足的同時,堅守住 " 保護為先,商業為輔 " 的原則。用利益推進保護的工作,要怎麼做才能既不傷人又不傷螢火蟲,付新華和他的守望螢火還需要深思熟慮。但有一點是無疑的:" 反正螢火蟲要是都沒了,那錢也就沒了。" 付新華說。
在繁育基地,劉全小心翼翼地用一柄老舊的鎚子將土礫砸碎,用篩子篩出細顆粒——那是給這批幼蟲化蛹用的土。在他看來,眼下在做的保育始終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先把基礎打好。要是基礎沒打好就談開發,後面怎麼平衡都平衡不了。" 他說。只有基礎打好了,才能讓各方更好地獲益。
無論如何,走向探索螢火蟲保護新模式的重要一步,已跨到了大耒山的土地上。這一步承載著太多期望,思考怎麼讓這一步落得穩定紮實,也許對付新華而言比發現新的螢火蟲更加艱難。大耒山會變成什麼樣子?硚口村又會變成什麼樣子?中國的螢火蟲保護,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在隨後的一兩年間,我們也許就能看到一個答案。
(編輯:moog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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