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之間,只隔著一層閃亮的金色紗簾!
編者按:《今天》2016年春季號已經面世。收錄楊慶祥、陳梓鈞、夏笳、劉洋、飛氘五位作家的科幻小說專輯、青年實踐評論小輯、細讀與詩評、唐克揚小說集等欄目內容。「今天文學」將陸續與大家分享新刊文章,敬請關注。
▎桔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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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著我走進她的「家」。「家」是一幢古老的戰前大樓的一整層,改建自一座生產汽水瓶的工廠。高高的天花板上依然保留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管線,不管是通風管,還是動力線,都一律塗成了黑色,黑色之間,不規則地分布著無數銀色的小燈,像是一把沙子撒在天上。地板則是樺木的直條,沒有一條是同樣的形狀——它們原先大概已經在不同的地方用過一陣,在重新安裝的時候,除了修齊了表面,什麼都沒做。在這諾大的一間房裏,人走過來走過去可以聽得見嗡嗡嗡的回聲,最奇怪的是別的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座透明的玻璃的抽水馬桶,一座透明的,用圓形的玻璃隔板圍起來的淋浴間,和一個乳白色橢圓形的浴缸。這裡卻沒有任何間隔,也不知道哪兒是臥室,哪兒是起居。
「你要是來了客人該怎麼辦?」我禁不住問道。
「在這裡沒有客人,所有的人都是主人,你請便。」
她看著我,依然是那樣笑容可掬。
那裏的每一樣東西都使我感到新鮮。她有一條巨大的厚厚的地毯,或者說,一床鋪在地上的奇怪的「被子」。它用很多種不同色彩的羊毛混紡織成,蓬蓬鬆鬆的表面並不總是一樣的厚薄,但卻有著一樣鬆軟的質地。總體上,它們是黃褐和墨綠色的,彷彿是紛繁的北極的苔蘚和地衣,散布在大大小小的土丘間,和密密麻麻的草從中。在這地毯中,我總可以找得到各種她遺落下來的小物件,一縷細長的頭髮,一支玫瑰色的口紅,一片銀色的假指甲……通常她丟失了這些物件之後,就再也找不著它們了,它們就像苔蘚裏共生的小鼠和甲蟲,可以被地面低矮卻濃密的灌木森林所保護。
每次和我上床之前,她都要舉起雙手,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女巫上祭台之前施行的法術,她有一張柔軟的、圓形的大床,法國帳子上面高挑著一盞蒂芬妮特型的花枝燈,以後我再也沒有再見到過類似這樣的設計,在它金色流轉的枝蔓之間,有無數個閃亮的小燈泡,像是北極辣根菜,在厚厚的地衣包裹之中露出嬌小的花朵。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口中喃喃念叨的是維吉爾的詩句:
我和你之間,
只隔著一層閃亮的金色紗簾!
這以後我就跟著她,在紐約最好的館子,最時髦的舞廳,最體面的俱樂部裡面混跡。那一年,紐約的冬天格外冷格外長,整個城市的室內,卻流溢著一種熱烘烘的,異樣親密而古怪的氣氛。我並不怕冷,事實上我喜歡適宜的溫暖,有點害怕室內逐漸上升的溫度——住在亞北極的人們總是這樣,寒冷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像他們具有維京人血統的祖先一樣,他們珍惜每一片冬天所能拾到的木柴,他們喜歡把自己的屋子在白天曬得暖洋洋的,然後在冬天的夜晚拉上厚厚的窗簾,堵上窗戶上面每一條可能的縫隙。這樣,無需燒上多少燃料,在夜晚,從地板下面加熱的屋子總還是溫暖的,雖然,露在被子外面的鼻子難免有時凍得紅彤彤的,但擠在一起的一家人可以感到他們需要彼此挨近。
在紐約,隨著室內逐漸上升的溫度,這一切卻慢慢地發生了變化。最初的爭吵多少是因為我們不同的習慣——我並不想回到蕭瑟的亞北極去,但是我也不太習慣這裡室內的氣候。我開始沒完沒了地叨嘮著,變得像個老娘們一樣囉嗦,還企圖以這間大房子的主人自居。我開始發愁怎麼利用室內的一切,比如在這兒放一個儲藏堅果的櫃子,那兒添一把結實的搖椅,這樣至少就不再趴在地上,寫我的研究報告。
她對我的每一個提議幾乎都搖著頭:
「我得說,北極棉花,花點心思在該花的東西上面。與其多幾件用不著的傢具,還不如在屋裡面種點水果什麼的……」
「你這個愚蠢的女人,你不懂植物生理,你不知道,它們生長的機制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樣!」
這一個狂歡的冬天快要結束了,我卻得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怪病,在燥熱的室內我時常打不起精神,我一定要打開窗,呼吸一點乾冽的、清爽的空氣才行,而她一如既往地喜歡熱烘烘的、濕呼呼的房間,踢踢踏踏地回到家裏,一腳踢掉高跟鞋,她的口頭禪就是:「關上門,關上窗,打開電熱口,打開風扇,打開加濕的機器!」
然後這便是我的噩夢,加熱的機器轟轟地、惱人地響起來,風扇嗡嗡地轉動著,隨著加濕器噴灑出無數細小的水珠,一團晶亮的雲霧開始在空氣中聚集,那團若有若無的雲霧追隨著她在室內移動,她赤著腳在屋子裏來回走著,身上只穿著可有可無的一點衣服,那薄薄的紗巾隨著風扇飛舞,她就像一個呼風喚雨的精靈。
從門外面卻走進來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胖子。
那是一個身形巨大的、毛茸茸的胖子,身上只穿著一件花花綠綠的海灘褲衩——多麼可怕的胖子!他活像一個暖房裏培育出來的巨型水果,他走在樓板上的時候,整座大樓好像都在微微地顫抖。
血湧上我的頭頂,我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意圖表現得更勇敢一些,可是我站在大胖子的身旁,就像一座小公寓仰望摩天大樓,大胖子俯下他肉呼呼的好幾層下巴,努力地向下望著我,向我表示友好,可他只要這麼微微地一動嘴唇,似乎就有一陣熱氣向我吹過來,我都能看得見他額頭上流下的一條粗大的汗水。
我頭也不回地沖到大街上,使勁推開大樓的旋轉門,立時就有一陣寒風迎面吹來——順便說一句,這種節約能源的旋轉門,正是在那些個奇寒的冬天裡發明的——我忽然意識到了衝動的後果:我要是和她鬧翻了,就得失去許多我已經久已習慣的東西。她認識這個城市裏的許多名流,而且,我還可以省掉一大筆房錢……我冷靜下來,開始在午夜的大街上一遍遍地來回踱步。回頭望去,我還看得見我們那座公寓樓,隔著薄薄的百葉,每一盞窗戶裡面都有一盞同樣的桔黃色的燈光,像一個個端莊的良家婦女向你露出微笑,在這寒冷徹骨的大街上,它們顯得溫暖而誘人,僅僅從它們的外表,我無法知道那裡面是純潔還是墮落,也不能判斷,是否每一個窗戶眼裏,是否都是同樣閃亮的蒂芬妮花枝燈。
我最終還是屈服了,即使已經習慣了亞北極的奇寒,我也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冬天在室外呆得這麼久,我的腦子異常的清醒,腿卻忍不住地打著寒戰,翕合的嘴唇不能自己地抖動。
怒氣衝衝地,我還是忍不住向她質問,「你竟然帶別的男人回家!」
「我早就和你說過,在這裡沒有客人,所有的人都是主人……」她看著我,依然是那樣笑容可掬,「你可以叫我桔子公主,僅此而已。」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覺得渾身燥熱,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我直楞楞地盯著地毯上蓬蓬鬆鬆的圖案,黃褐和墨綠色的斑斑點點,彷彿是迷茫的北極的苔蘚和地衣……而就在身旁,大胖子正在打著嗝兒,哼著小調沖他的淋浴,水蒸氣衝出淋浴間,就像是一個更加強大的加濕器正在工作,雲霧籠罩著我們這間「房間」黑色的天頂,星星點點的燈泡在雲霧中閃現出它們的光芒,這一切,偶爾為大街上反射過來的車燈和路燈所照亮。
這一晚的後半夜,我從床上爬起來,在黑暗中摸索到一切的開關,我把空調關掉了。
那天,我回到家以後,我已經下定決心洗心革面,我打算沉下心來好好學習,在這個水果大行其道的年代裡,如果我可以得到一個植物生理的博士學位,會有許多有錢人需要我,那樣,我就不難在這個城市裏謀取一個體面的位置,最終,我就可以遷出桔子公主的大樓,自己擁有一幢軒敞的大廈,自己決定自己需要什麼樣適宜的溫度。然後,我要開發亞北極的資源,我要讓莫諾良卡的樺蜜酒取代這噁心的水果飲料,用北極甜菜中萃取的糖做的小甜點,遠遠勝過膩味人的桔子乾……
可是……可是一切都隨著桔子公主的憤怒而結束。
「是你把空調關掉的嗎?」她從枕頭上面抬起頭來,失聲向我吼叫起來,她光著身子從大床上的被子裏彈起來,給自己裹上厚厚的一床毛毯,她縮著脖子,像一隻挨宰前的火雞一樣,惡狠狠地看著我,流著鼻涕,一面還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那時候的空調還遠遠不如今天這麼先進,但是卻一樣強力有效,那時候,人們不再用煤取暖了,用煤污染太重,因此人們發明了「白色城市」這個詞,來追慕他們想像中的希臘人不食人間煙火的時代。那時候,在安達魯亞,靠近亞北極的苔原上,人們意外地發現了大量的石油儲備——那該是多少個萬年的青蔥的生命的沉積?成片的遠古的森林死去了,在數億個日子之後那些飽含養分的遒勁的肢體,最終成了黑色的一點就著的黏液……因此那個年代一切能源供應都大方地改為燒油,關於燒油的爐子的發明專利層出不窮,建築不必再像歌特式教堂那樣層層包裹,所有的外牆都改成透明或者是半透明的玻璃,依靠那黑色液體燃燒的魔力,室內可以天晴,也可以下雨,可以溫暖如春,也可以冷颼颼地像莫諾良卡的夏季。
這一切的秘密都在空調的開關那裏,那時候還沒有計算機,對於溫度的控制依然要通過一個機械裝置來標識。它有一個圓圓的乳白色的指示盤,和帶有一個小紅點的纖細的指針,看上去似乎象徵著某種精密性的細緻的刻度,有點像《2001太空漫遊》之類科幻電影裡面的道具——你如果從可憐的古代人的角度想想,這種神秘的控制氣候的開關,對很多人而言真的是不可思議。
「你要是覺得太熱,就別在這裡再住了!」她聲色俱厲地說,一手高高地舉起一把孔雀毛做的大扇子。
我從來沒有見到桔子公主這樣的表情和舉止,她的目光散亂而惡毒,一頭金髮亂得像個雞窩,塗了青色眼影的兩個眼窩,活像是肺結核病人的晚期,她的皮膚蒼白而緊縮,也再不像海灘邊穿游泳衣的照片上那般富有光澤——最倒霉的當然還是我,我楞在那裏,瞠目結舌,也不知道是要逃跑還是要致歉。
反正又不是我付油錢,我想,我上她的床,住她的房,我也不吃什麼虧,再說,這一切不過是暫時的事情。
這樣想著,我就慢慢地安靜了下來,說實在的,作為一個莫諾良卡長大的人,我真的不習慣,穿著一件T恤和短褲就在屋子裏閑逛;不過,又過了幾天,慢慢我就習慣了這種溫度,發現這樣其實更加舒適,某種意義上,我已經完全覺得自己是一個熱帶共和國的公民了,我甚至會主動要求她:
「我可以把溫度調得更高一些,再多點雨水嗎?」
「悉聽尊便,」她笑嘻嘻地說,「只要別讓我再感冒……你要是樂意把我們這間屋子變成海灘,我也沒什麼意見,只是有一點,你不許隨便擺弄那個開關,小心一切都讓你弄砸了。」
我很快就習慣了這種生活,習慣了和各式各樣的男人女人鬼混,有時候,我把外面認識的女人帶回家,她居然也從來不生氣,她甚至還給這些女人各自起了各自的外號,這個叫做「哥斯大黎加」,那個叫做「桑塔路西亞」——哦,那是一個多麼混亂的年代,一個多麼奇怪的冬天。有某一刻,當你拉開厚厚的天鵝絨窗簾,透過凝滿水汽的玻璃,從屋子裡面向寒冷的大街上凝視,會覺得彷彿是在夢裏,夜色裏,曼哈頓的天際線影影綽綽地,像是亞北極大陸盡頭的山嶺,那些清冽的空氣裏金色的光線,則宛如一幅巨大的冰瀑,它從摩天樓的樓頂倒懸下來,會讓你覺得此刻身邊這室內的一切,是如此的陌生又格外的奢侈。
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看到又是滿屋子觥籌交錯的男女,天花板上懸掛的音箱開到了最大。我也沒什麼話可以說,只能試圖換一種方式抗議,我悄悄地回到空調機的開關旁邊,將那把柄轉到最右邊,圓圓的指示盤上,那個帶著小紅點的指針發了瘋一般地扭轉,屋裏悄悄地熱了起來——春寒已經過去,紐約不再像逝去的冬季那麼寒冷徹骨,這夥人本來穿得不太多,如今更是紛紛地脫下他們輕薄的外套。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人意識到,這一切不過是我做了手腳,人們的臉上都汗津津的滲出一層油泥,卻依然狂歡不輟,大夥的興頭似乎都還很高。
我端著一杯桔子果酒向她踱過去,就一如我和她相遇的那一刻,高腳酒杯裏暖色的液體微微地起伏著,正折射出大廳裏五色斑斕的曖昧……她依然打扮得分外奇特,這回是一襲橙紅色的露背裙,她的皮膚又恢復了那種油光光的古銅色,光閃閃的狐狸一般的眼影,半裸的胸口換上了祖母綠的掛掛……像一隻笑語盈盈的桔子,她看著我的目光,膩膩的,飄飄的,像是一團雲霧飛行在半空。
「北極棉花,哦不行了,我渾身發軟,簡直馬上就要融化了!」
「融化了?那樣敢情好——」
我嬉皮笑臉地說,順便伸手在她臉上狠狠摸了一把,只覺得觸手之處有些異樣,黏乎乎的像是什麼漏了。在慘淡的光線下面,我定睛一看,她臉上有一道觸目的痕迹,像是被砂紙蹭破的一樣,我再伸手一摸,裡面滲出了一些鮮艷的、糖漿一樣的液體。
我吃了一驚,再也笑不出來。
故事說到這裡,我不禁也吃了一驚,倒是奧里其先生衝著我一樂,眼角露出狡黠的微笑。順手,他把已經熄滅的煙斗在壁爐的擋板上磕了磕,意味深長地打量著我,煙斗裏抖落出些灰黑色的餘燼,當它們見著空氣的時候,一瞬間裏閃出些火星兒,這些沒燒完的煙絲蜷曲著,微微地扭動著身體,發出最後的閃亮,又在一瞬間熄滅了。
聽完這個故事,我都快呆了,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想問,奧里其先生是不是和我開了一個古怪的玩笑?或者,他是不是像有一些頗有城府的成年人一樣,愛拿一些子虛烏有的可怕事情,恐嚇他們未諳人事的小輩?可是,最終我什麼也沒有問。
寒冷的,乾冽的空氣裏似乎有一絲波動,震得厚厚的玻璃窗格楞一響,窗外,看得見矮小的北極樺銀色的樹幹,光禿禿的枝丫上,有幾張聖誕老人的卡片掉了下來,它們在月光下的雪地裏隨風起舞。(完)
作者:唐克揚,生於1973年,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碩士,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建築學、設計學博士,獨立策展人、建築師、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設計系副教授,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開設唐克揚工作室。著有《紐約變形記》《從廢園到燕園》《樹》《長安的煙火》等。
題圖:The Curtain,Erte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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