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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章燦:黃季剛先生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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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章燦:黃季剛先生與酒


黃季剛先生與酒


作者:程章燦


黃侃(季剛)先生的好酒,是出了名的,但我輩生之也晚,輾轉聽聞,所得大多是些模糊影響之談,想作更具體切近的了解,老成凋零,越來越難。好在《黃侃日記》已經出版,這部洋洋一千餘頁的日記上起1913年6月20日,下迄1935年10月7日,1928年以後,也就是季剛先生定居南京並執教中央大學以後的日記,尤其完整,關於生活、讀書方面的內容也異常豐富。有了這部日記,「黃季剛先生與酒」這個題目,也就可以略談一二了。

程章燦:黃季剛先生與酒


黃侃先生日記手稿


我覺得,有兩副楹聯可以概括這個題目。一副是1922年季剛先生集唐人詩句而作的對聯:「欲上青天覽明月,應須美酒送生涯。」上聯出自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下聯則是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中的詩句,雖然是借用他人成句,自家的志趣卻也躍然紙上。


另一副是1931年7月章太炎先生書贈季剛先生的楹帖:「遇飲無人徼酒戶,得錢隨分付書坊。」季剛先生是一代學問家,他的嗜書成癖,本不足為奇;至於好酒成癖,則具見文人雅懷和名士風度。套用他自己的話說,正是:名酒異書,能令公喜。知弟子者莫如師。太炎先生集清人姜西溟的這兩句詩,突出書、酒二端,真是說到點子上了。

程章燦:黃季剛先生與酒


《黃侃日記》,中華書局版。


說起來,季剛先生嗜酒,歷史是很長的,而晚歲定居南京後,飲酒機會更多,或者與良朋故舊暢飲酒肆,或者同親戚友生共飲郊原,或者在家中持螯獨酌。他曾戲謔地自稱當時的生活是「花天酒地」。


海納百川,不擇細流。季剛先生喝酒,似乎並不專認什麼牌子,能得一醉,便是好酒。在常喝的米酒、麥酒、茅台酒之外,葡萄酒、白蘭地、德國酒或其他洋酒,他都來者不拒,「兼收並蓄」。1932年初,為了避寇,他前往北京,弟子陸宗達在東單牌樓三條胡同的俄國菜館紅樓宴請老師。那一次吃的是洋酒,季剛先生「醺醉」而歸。在那時的南京,要找幾家像樣的吃西餐飲洋酒的館子也並不難。平倉巷的德國菜館和內橋的青年會,便是季剛先生常常光顧的地方。當時,平倉巷裡有德瑞奧同學會,1936年11月26日,曹禺和鄭秀舉行了隆重的訂婚儀式。德國菜館就在這裡。


1935年8月的一天下午,他和汪東等朋友相約游玄武湖,臨行前正逢雷雨,於是相約「共詣平倉巷食德國菜,飲德國酒,醉甚,昏黑中,冒雨仍至湖上茶亭聽荷聲,劇談,至十時乃返」。正宗的西餐洋酒,加上地道的傳統文士的閒情逸緻,稱得上是一種「中西合璧」的生活方式。在雨夜的昏暗中,二三知已閑坐於湖上茶亭,一邊靜聽殘荷雨聲,一邊扺掌清談,如此佳興,若非趁著酒力,怕是不易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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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剛先生在南京前後生活了八年,這八年,正是這個城市現代史上曇花一現的繁榮時期。當時,他任教的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大家匯聚,名師雲集,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師友同事,其中,陳漢章(伯弢)、王瀣(伯沆)、汪東(旭初)、吳梅(瞿安)、王易(曉湘)、汪國垣(辟疆)、胡俊(翔冬)、胡光煒(小石)諸先生,與季剛先生之間詩酒往來尤多。他們常去的酒家有:北門橋的大中華樓、利涉橋的老萬全、糖坊橋的蜀峽飯店、貢院東街的六華春、桃葉渡的綠柳居、城南報恩寺的馬祥興回回館、成賢街的民生館和豆花村、松濤巷的廣州酒家,等等。將日記中出現的飯店酒樓名稱略作整理,幾乎可以還原出一張七十年前南京的飲食地圖。


那時,在老萬全喝啤酒,吃地道的南京菜,也不過每人兩元的份子,對收入較高的教授們來說,根本不成問題。酒酣耳熱之際,結詩社,打詩鐘,聯詠成詩,歡飲入醉,佳句妙語也次第流出,一揮而就。這種場合,有時也有一些後輩學生隨侍四周,觀摩老師前輩的詩酒風流,就是最好的薰陶和學習。

常常,季剛先生和朋友們一起趁著酒興,結伴出遊,訪古尋幽,酒香詩氣就從熙攘市中飄浮到了青翠郊外。1928年12月2日,季剛先生應汪東之約,與同事汪辟疆、王易等人,在北門橋大中華酒樓飲酒。微醉之後,意猶未盡,四人結伴雇車,同游城西古林寺。他們沿著清涼古道、三步兩橋,過華嚴岡,到歸雲草堂,薄暮,才沿馬台街乘馬車回到黃家。晚上,諸人繼續在黃家飲酒聯句,共成七絕聯句詩16首。四先生當時四十多歲,正當壯年,興酣意豪,一時傳為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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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代的南京城,圖中左側為老萬全酒家


第二年重陽節前一天,適值休沐,季剛先生和汪東、王易、汪辟疆、吳梅四先生共游玄武湖。湖上沒有酒家,季剛先生事先作了準備,自「攜酒蟹以往」。諸先生坐在洲山茶社裡,「對鐘山嵐色,北里煙痕,荷凋柳黃,秋容凄凜,約連句填詞一首,趁月而歸,復開尊共酌,十時始散。」季剛先生稱:「今日之游,極朋尊游賞之美已。」座中諸人,吳梅度曲獨多。流連湖山,陶然詩酒,這種情景下的飲酒,意興遄飛,最能顯露性靈,揮灑才情。


酒逢知己千杯少。季剛先生的好酒,其實看重的是「朋尊游賞之美」,是詩酒雅集之際的才學交鋒和友情培養。如果「坐有狗吠驢鳴,絕無文酒之樂」,那樣的酒筵他是毫無興趣的。陶淵明《飲酒》詩云:「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有時候,甚至可以說,他看重的是飲酒這一行為的儀式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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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暫起,菊黃蟹肥,季剛先生常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一副名士派頭。諸如此類的雅人深致,日記中時可一見。有一次,他獨自一人踱進一間酒家,跟鄰坐一個素不相識的老翁相對勸酬,居然也陶然欲醉。還有一次,則是跟幾個朋友一起,與另一班主客擠在同一張圓桌上,飲酒笑樂,彼此各得其樂,這種不拘形跡的灑落氣度,讓人追想六朝。


酒酣胸膽開張,引人入勝,固是難得;而酒後舉止疏狂,狂言妄語,也自難免。此等狂妄當然不能當真,若看作真性情的流露,便顯得有趣可愛。比如有一次,在老萬全喝過酒後,微醉的季剛先生與兩個朋友一起乘舟游秦淮河,登岸時,一腳踩空,鞋襪盡濕,幸好岸邊水淺,才才驚無險。又如季剛先生與吳梅的那次酒後爭執。本來,兩位先生同時任教於中央大學,平時頗多過往,也常同席飲酒,同會賦詩。有一年,吳梅還專程來送贈熏魚,並借給季剛先生一冊版本稀見的《經典釋文》,季剛先生當即以一部《毛詩正韻》回贈。沒有料到的是,1933年6月的一天,當年的畢業生邀請老師們在夫子廟老萬全聚會。兩位先生酒後狂言,話鋒衝撞,數句不合,一至拳腳相向,還好旁邊有人及時拉開。第二天,經過汪東的調解,二人消解了介蒂,和好如初。陶淵明《飲酒》詩說:「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不用改動一字,就可以用在這裡。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季剛先生的縱酒往往跟他的使氣、好罵人等脾氣聯繫在一起。其實,先生本人對縱酒傷身沉醉斫性未必沒有自覺。在日記中,他多次告誡自己,以戒酒慎言自律,即使一時無法做到,也要儘可能少赴群飲之會。有幾年,他飲酒確實比較節制,努力做到飲食有度,起居有常。1928年11月以前,他很注意節制酒量。11月4日,「始開酒戒」。


那幾天,他剛兩歲的女兒念惠病情危重,稚弱的生命懸於一線,季剛先生心情沉重,無可奈何之餘,只能借酒消憂。11月5日,念惠殤逝,季剛先生心痛欲碎,連續寫了好幾首詩傷悼殤女。此後一個月,他幾乎沒有一天不是在痛飲大醉中度日,靠酒精麻醉自己。從日記中看,這是季剛先生縱酒最厲害的一個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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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季剛先生書聯:


高人屢解陳蕃榻,志公偏賞麒麟兒


九一八事變之後,日本帝國主義加快了侵略中國的步伐,敵焰日熾,國勢日危,季剛先生蒿目時艱,憂心如焚,往往情不自禁地形於筆墨。壬申(1932)避寇北京以後,他的憂時之心日益加劇,日記中寫到縱酒自遣的事也就越來越多,直到去世。這時候的季剛先生,就像《世說新語·任誕》篇中所說魏晉時代的阮籍一樣,「胸中塊壘,故須酒澆之」。1936年,汪東在季剛先生逝世周年祭悼詞中說,季剛先生是「傷時縱酒,遂以身殉」,只不過是換了一種說法,並且說得更明確一些罷了。


文章來源:


《文史知識》, 200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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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程章燦,1963年生,福建閩侯人,師從程千帆先生。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現任南京大學古典文獻研究所所長,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古典文獻學、石刻學、國際漢學、中外文化交流與文化比較研究。代表作品有《魏晉南北朝賦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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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師霞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從事訓詁學、辭彙語義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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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古代漢語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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