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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豬也曾是一種風尚

放豬也曾是一種風尚



今天,章黃國學迎來了知名學者、語文教育專家王翔老師。現在和小喵一起聽王老師講講古人「放豬」背後的故事吧~

放豬也曾是一種風尚




王翔

放豬也曾是一種風尚



現在一提到豬,大家的第一反應是最好是把關係撇的遠遠的,誰要被扣上這樣的帽子,不是蠢,就是肥,抑或傻,在中國人罵人的辭彙庫中,往往借豬罵人,豬很是委屈。當然,也有些特別講究實用主義的人,把豬拿來當做一個噱頭:某高校兩位才子放豬十數載,發家致富。這則廣告是那樣的醒目,只不過有一種生來只為稻粱謀的感慨,豬在他們那裡,不是一種在動物界智商其實出類拔萃的物種,而是流水線上的生肉。


其實,豬在中國古代文人那裡遠比今天有品位。


比如蘇東坡,在他發明「東坡系列菜系」——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丸子的時候,他很感恩地寫了一篇《豬肉頌》: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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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知,能夠有這次燉豬肉的機會,那簡直是上天的造化,因為他不滿王安石變法,寫了很多「隱晦」到一眼就能讀出來的諷刺詩,文人的才華也就是成了殺人八百,自損一千的悲壯。在朝廷一些官吏,包括那位被老婆家暴,悲慘到只能抱著孩子痛哭的理工男沈括在內的一干人員的彈劾下,他被投入了監獄,要不是蘇東坡早已成為中老年婦女的偶像,有太皇太后、皇太后在皇帝面幾近撒潑耍賴的保護,蘇東坡墓碑都可能早就立起來了,哪裡還有此後黃州的諸多美文。後人雖然無形中減少了很多背誦的任務,但是也不會有東坡肉系列的美食可以來饕餮。


死裡逃生的蘇東坡,他有自己的減壓辦法。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


如果能仔細品味這句話,你發現他燉的不是肉,而是生活。在逆境中,他用他天縱的才華,精緻的研究人世間其實一直被貶低,從來未被推崇的豬肉類美食,在憋屈的生活中活出一個樂天派的亮色,一個吃貨硬生生被鍍成人生智慧導師,這樣的事情也只有蘇東坡才做的出來,豬也幫只能幫他到這了。


當然,繼續上溯,豬的歷史其實遠遠不止這些,僅從文字學的本身去看,本身就是一部生動的歷史,比如《說文解字》中關於「豬」文字一個個都清新脫俗,更重要的是就在《說文解字》出現前後的兩漢魏晉時代四五百年間,有一種風尚——它的名字叫牧豬。


但是幾乎沒有注意到,牧豬者的隊伍是中國人精神世界裡默默走過的一支偉大隊伍。

牧豬,也就是放豬,和放牛沒有本質的區別,唯一的差距是一個進入了中國的山水田園寫意,一個憋屈地存留於世俗煙火。不過提及牧豬者,他們並不是求田問舍之徒,也不是饕餮之流,基本是著名的讀書人。請允許我從平日的讀史筆記中列出幾個牧豬者的清單來來,以免致敬時有所遺漏:


西漢的商丘子晉,東漢的梁鴻、楊匡,魏晉的阮咸。


蒙書《龍文鞭影》里有這樣的句子「子晉牧豕,仙翁祝雞」,「牧豕」指的就是商丘子晉。


不過在這個子晉之前,還有一位叫子晉的名人——周靈王的兒子、彼時當紅偶像王子喬,王子是身份,喬是他的名字,子晉是他的字,姬是他的姓,應該是當時的高富帥。他最神奇的經歷是從人間進入天堂,從凡夫俗子成為神仙。《列仙傳》說王子喬是周靈王太子,是位音樂大師,他吹笙頗有心得,竟然引來鳳凰和鳴,於是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樂不思歸。若干年後,王子喬乾脆乘鶴仙去,告別這繾綣人間。


商丘子晉的日子可沒有這位貴族帥哥那樣神奇的經歷,但他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與遠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日子呢?


漢商丘子晉牧豬,年七十不娶,不老,食菖蒲根,飲水而已。


——《龍文鞭影》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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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日子放在一般人那裡,自盡的念想都有。按照今天的說法,這就是一個絕對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像極了《逍遙遊》里的餐風飲露的「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很好,這很道家。不過,他活出了高壽的水準,他那個時代的皇帝,一手握著天下,一手執著錦衣玉食,卻沒能成功的熬過這位單身漢。


這一個牧豬者之所以成為一個標誌,是因為在司馬遷所說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時代里,哪怕銅臭薰天,權勢遮天,他也特立獨行,傲視名利,簡直就是西漢版的許由,如同陽光穿透烏雲,清澈純粹。


人們做不到,但可以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參照。


是為超然。


這個梁鴻很有知名度,他那首諷刺東漢朝廷大興土木,只搞面子工程的奇作《五噫詩》儘管很有簡約風,但還是大大地開罪了東漢政府,讓他亡命天涯,也名動天下。然而跟他私生活相關的兩個成語知名度更高,一個是相敬如賓,一個是舉案齊眉。


《高士傳》載:


梁鴻字伯鸞,扶風平陵人也。遭亂世,受業太學,博覽不為章句。學畢,乃牧豕上林苑中。曾誤遺火,延及他舍。鴻乃尋訪燒者,問其所去失,悉以豕償之。其主猶為少,鴻又以身居作,執勤不懈。鄰家耆老見鴻非恆人,乃共責讓主人,而稱鴻。長者於是始敬異焉,悉還其豕。


這個梁鴻,很顯然是讀書人里的學神,今天的學霸與他相比,那就是個學渣。在他的履歷中,學名為「豕」的豬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他生逢亂世,遂無心仕進,在上林苑中牧豬。但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天乾物燥,突然失火,不僅自家財產付之一炬,一下子返貧,更重要的還連累了鄰居。作為君子,他走訪鄰居,用豬作為賠償。沒想到,人性總會豐富多樣的,一個人覺得很不滿足,梁鴻的豬是不夠賠償的,那梁鴻便自甘作為奴僕,為這位貪心不足的人物打工頂債,耕作不怠。


高風亮節在君子的時代里,一定能夠帶來溫暖的回報,正是因為這樣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舉動,換了他人對梁鴻無限的稱頌,這位牧豬者在亂世里的無爭,感動了他的周圍。父老都為之抱打不平,紛紛譴責那位貪心的人物;更有實際行動,人們紛紛返還了梁鴻給他們的賠償物——豬。不僅如此,古代人喜歡一個人,那最好的禮物就是把自己的女嫁給他,如果自己沒有,那就要替他說媒,梁鴻卻是一一拒絕。


難道他要孤獨一生?非也,最後他娶了孟光。


孟光,單聽這個名字,有點女漢子的味道,更重要的是:


狀丑,擇對不嫁。父母問其故。女曰:「欲得賢如梁伯鸞者。


——《高士傳》


也就是說孟光最大的特點就是貌丑,好不容易有人探問其婚姻,結果孟光還果斷拒絕。覺得坐失良機必將無生機的父母絕望地詢問緣故,這位醜女說非梁鴻不嫁。父母聽到這樣的答案,轉身默默走開,人家梁鴻這樣的高士,孩子,咱能現實一點嗎?


為何叫高士呢?總是不走尋常路。沒想到這句話傳道梁鴻耳朵里,梁鴻的媒人也就來到孟家,按今天的說法,這就是絕對的閃婚。然而,絕對不是裸婚,孟光帶足了嫁妝,父母想必也傾其所有,多難呀!


那麼婚後的兩位大齡青年過的是否幸福?


孟光嫁入的前七天,梁鴻就沒搭理過她。這位新婦終於坐不住了,她就問個因由。梁鴻說:


「吾欲裘褐之人可與俱隱深山者,爾今乃衣綺縞,傅粉墨,豈鴻所願哉!」


換句話說就是你這樣濃妝艷抹,華衣麗服,怎麼能夠與我一到歸隱深山,故此,非我所願。沒想到這位新婦說:


「以觀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隱居之服,乃更為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


新婦的意思也很明顯,我這是搞了一個小測試,看看你的品行如何,如果你真的貪念名利,那我就是遇人不淑了。如果你有隱居之志,我就有隱居之服。說到做到,孟光從屋子裡重來的時候,那就是一幅鄉野的打扮,瞬間變身。這下,梁鴻激動了:


「鴻大喜曰:『此真梁鴻妻也,能奉我矣!』字之曰德曜孟光。」


自認為得到賢妻,還給妻子起了個字。


後來,兩人果斷隱居霸陵山中,白天你織布來我牧豬,晚上你做飯來我彈琴,每天回來用餐時「妻為具食,舉案齊眉」,對這位可視為知己的賢妻,梁鴻自是與之相敬如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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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最流行的是老婆與丈夫總在用量化的經濟指標進行互相鑒定,一起放棄對生活雅趣與操守的追求,如是我聞,梁鴻家的生活便會給人一種溫暖,沒有冰冷。這一對模範夫妻與司馬相如、卓文君這對浪漫組合都留名千古,可總感覺梁鴻這個牧豬人與孟光還是人世間不一樣的煙火。


是為獨善。


楊匡與上面那兩位完全不同,他走向牧豬的生活恰恰是因為別人的生活。歷史對他的記載都到了一個這樣的地步:生卒年不詳。


但是,他一出場,那通身都是文人的風骨。


喬故掾陳留楊匡聞之,號泣星行到洛陽,乃著故赤幘,托為夏門亭吏,守衛屍喪,驅護蠅蟲,積十二日,都官從事執之以聞。梁太后義而不罪。匡於是帶鈇鑕詣闕上書,並乞李、杜二公骸骨。


——《後漢書·李杜列傳》


這個故事很漫長,也很讓人感慨萬千,無端傷感,所以不再鋪敘。簡言之就是在東漢末年,宦官與外戚交互掌權,這種現象,我在央視「百家講壇」講《詩歌三曹》時,曾有過解釋,欲知詳情者可去瀏覽。


這兩派人物要麼多是能力、心理不健全,要麼就是能力、心理、生理皆不健全,總而言之,沒有太多正常人。然而,國家基本就把持在這樣的人及其「親朋好友」手裡,其氣象可知一二。


這個楊匡的上司,就是一個宦官的哥哥,靠弟弟的巨大犧牲換了這樣一個權位,無能且無惡不作。結果楊匡以之為恥辱,雖然他只是一個身份極低、只能跑腿辦事的「掾」,但是比那些坐辦公室寫文案的「官」更決絕地歸隱,天下惶惶,老子不幹了,回家放豬。


當他再一次出現在朝廷的面前,身份已是囚犯。因為他的老上級杜喬在反對外戚的鬥爭中與東漢名臣李固一起慷慨就義,結果這位老部下,星夜兼程,一路哭泣哀婉,跑到都城洛陽,換上下人的衣服,謊稱是看守城門的隸卒,其實,他是為了保護李杜二位義士的屍身,以免屍體為蠅蟲玷污——外戚殺死這兩位「要犯」後,拋屍路口示眾,示威天下。


當然,還有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李固的門生汝南人郭亮陪著他(我以後會專門為他寫一篇文章),不難想像那個畫面:這兩位活著的義士,一老一小,與死去的兩位義士,也是一老一小,在這天下滔滔的時代里,在洛陽城門口,二十個日夜裡,或驕陽下,或星輝下,去留肝膽兩崑崙,用生命宣誓他們心中的信仰,為天下人守望正義與希望。


楊匡、郭亮就是公然抗命,挑戰朝廷,自然他們都被逮捕,送交朝廷「法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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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歷史往往出奇地冷靜,不管時代如何黑暗,正義與良知也許會遲到,但從不會缺席,天下的讀書人用他們的身軀為這些義士請命,迫於輿論壓力,掌權者還是做了個順水人情,讓他們得以生還,楊匡、郭亮也因此名動天下。


其中,死裡逃生的楊匡,告別了朝廷,帶著杜喬歸故里,草木深時又開始了他那不知終於何時的牧豬生活。


是為擔當。


再說阮咸,說個開心點的,雖然是帶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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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咸是竹林七賢之一,七賢飲酒的故事一直是魏晉風度的經典,比如劉伶、阮籍等,但是阮鹹的飲酒因為一件突發事件而成為經典。


以阮鹹的家境,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絕對不會有牧豬的可能,高門貴族的生活都是今天的人不能想像的,一切生活都是先天註定,所有生活用品均為特供,屬於典型的衣食無憂。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人物,有一天製造了一個「邂逅」:


諸阮皆飲酒,咸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杯觴斟酌,以大盆盛酒,圓坐相向,大酌更飲。時有群豕來飲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飲之。


——《晉書·阮咸傳》


原來,阮咸等人飲酒喜歡用盆,不這樣好像不能喝得痛快漓。一次與賓客喝酒,正當酒興方酣之時,來了一群不速之客——豬。這批客人可不客氣,它們用盡洪荒之力遠道而來是來搶酒喝的。


那麼阮氏族人怎麼辦,要是趕上今人,那肯定高興,下酒菜自己送上門來了。結果,他也不驅趕,竟然讓豬和自己一起共飲盆中酒。我們聽過對牛彈琴的雅緻,今天又有與豬共飲的「佳話」,人與豬都喝高了,然後就是一片葛優癱的行為藝術。


如果有人問我阮咸何以成為經典?


答曰:我把它視為一種全新的牧豬方式,他用他的行為藝術展示了另一種生命狀態。


當然,前一段有一個新聞,那就是「與豬裸睡」的行為藝術。網上的照片中,一名女子全裸與豬睡在一起,這名女子是一位藝術家,此行為藝術題為「我愛豬,豬愛我」。現在看來,阮咸他們雖然不是行為藝術的鼻祖,起碼也是先驅。


但在境界上,古人勝今人太多!在那人心惟危,禍從口出,道路以目的西晉,「阮咸」們體會到了世間最大的痛苦不是不能說話,而是必須要做個啞巴,或者說自己不想說的話。阮籍窮途而哭,嵇康打鐵鬧市,劉伶死便埋我,阮咸與豬同飲,之所以有這樣的行為藝術是因為他們心裡都明白:司馬家族的屠刀饒過誰?故此,人在最苦悶的時候,如果沒有捨棄生命的勇氣,難免會用一種特立獨行來表達內心的深廣憂憤。這是生命的一種張力,對人性的一種堅守與尊重,也是一種無聲的抗議。


這就是我眼中的魏晉風度的本來面目,畢竟,智者才有痛苦,他們要為那個時代受難。「與豬共飲」「醉倒共眠」,有時讓人笑,有時讓人哭。


是為放曠。


這支牧豬的隊伍,雖然我們只講了這幾個主力隊員,但當牧豬成為一種悲涼的「風尚」時,不禁令人感慨良多:比起穿行在歷史長河裡的很多隊伍,這一支隊伍反而更清潔,他們走過的那條路,有泥濘,卻無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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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介紹:王翔,北師大二附中教師。央視「百家講壇」欄目主講嘉賓,知名學者;教育部「國培計劃」主講教師、國家漢辦專家庫成員;語文學科骨幹教師,語文教育專家。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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