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懷念路遙 |寫在路遙去世十五周年
賈平凹與路遙
時間真快,路遙已經去世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常常想起他。
想起在延川的一個山頭上,他指著山下的縣城說:當年我穿著件破棉襖,但我在這裡翻江倒海過,你信不!我當然信的,聽說過他還是少年的一些事。他把一塊石頭使勁向溝里扔去,溝畔里一群鳥便轟然而起。想起在省作協換屆時,票一投完,他在廁所里給我說:好得很,咱要的就是咱倆的票比他們多!他然後把尿尿得很高。想起他拉我去他家吃燴面片,他削土豆皮很狠,說:我弄長篇呀,你給咱多弄些中篇,不信打不出潼關!想起他從陝北寫作回來,人瘦了一圈兒,我問寫作咋樣,他說:這回吃了大苦咧,稿子一寫完,你要抽好煙哩!想起《平凡的世界》出版後一段時間受到冷落,他給我說:狗日的,一滿都不懂文學!想起獲獎回來,我向他祝賀,他說:你猜我在台上想啥的?我說:想啥哩?他說:我把他們都踩在腳下了!想起他幾次要我調到省作協去,而我一直沒去,當又到換屆的時候,正是我在單位不順心,在街上碰著他去購置呢絨大衣,我說了想去作協的想法,他卻說:西安那地盤你要給咱守住啊!想想他受整時,我去看他,他說:要整倒我的人還沒有生下哩!我生病住了院,他帶著約煙來看我,說:該歇一歇了,你寫那麼多,還讓別人活不活?!想起他的虎背熊腰。想起他坐在省作協大院里那個破藤椅打盹的樣子。想起他病了我去看他,他說:這個病房好吧?省委常委會開了會讓我住進來的。想起他快不行了,我又去醫院看他,他說:等他出院了,你和我到陝北去,尋個山圪嶗住下,咱一邊放羊一邊養身子。
路遙
他是一個優秀的作家,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乾渴的路上。
他雖然去世了,他的作品仍然被讀者捶讀,他的故事依舊被傳頌。
陝西的作家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發感慨:如果路遙還活著不知現在是什麼樣子?這誰也說不準。但肯定是他會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會幹出許多令人佩服又乍舌的事來。
他是一個強人。強人的身上有他比一般人的優秀處,也有被一般人不可理解處。他大氣,也霸道,他痛快豪爽,也使勁用狠,他讓你尊敬也讓你畏懼,他關心別人,卻隱瞞自己的病情,他剛強自負不能容忍居於人後,但兒女情長感情脆弱內心寂寞。
陝西畫界有人以為自己是石魯,我聽到石魯的一個學生說:他算什麼呀,不要說石魯的長處,他連石魯的短處都學不來!
路遙是一個大抱負的人,文學或許還不是他人生的第一選擇,但他幹什麼都會幹成,他的文學就像火一樣燃出炙人的燦爛的光焰。
現在,我們很少能看到有這樣的人了。
有人說路遙是累死的,證據是他寫過《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書。但路遙不是累死的,他晝伏夜出,是職業的習慣,也是一頭猛獸的秉性。有人說路遙是窮死的,因為他死時還欠人萬元,但那個年代都窮呀而路遙在陝西作家裡一直抽高檔煙,喝咖啡,為給女兒吃西餐曾滿城跑遍。
扼殺他的是遺傳基因。在他死後,他的四個弟弟都患上了與他同樣的肝硬化腹水病,而且又在幾乎相同的年齡段,已去世了兩個,另兩個現正病得厲害。這是一個悲苦的家族!一個瓷杯和一個木杯在一做出來就決定了它的壽命長短,但也就在這種基因的命運下,路遙暫短的人生是光彩的,他是以人格和文格的奇特魅力而長壽的。
在陝西,有兩個人會長久,那就是石魯和路遙。(文/賈平凹)
本文來自賈平凹新浪博客,已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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