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要吃土？
除了預測總統選舉結果失敗，人們還會因為哪些原因吃土？又會選擇怎樣的食用方式？
文｜張每羊
2016 年 " 雙十一 " 前夜，因預測美國總統選舉結果失准，網路作家周小平兌現承諾，通過網路平台直播了自己吃土的全過程。眾目睽睽下，周小平從自家花盆取土，經過 20 分鐘的蒸煮殺菌，埋入麵包中捏成丸狀，佐以清水嚼服。
每年 " 雙十一 " 電商活動後，也有許多人自稱已傾家蕩產，此後一段時期只能吃土維生。
不過，吃土並非賭博失敗者和網購過度者的專利，也不僅僅是沒飯吃的食物替代品。事實上，從史前時期到現當代，人類吃土始終是相當普遍的現象。
▍一名南非婦女腸道中的土，土中的硅在 X 光下呈現白色
人類最古老的保健品
吃土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至 180 萬年的人類先祖 " 能人 "。
在尚比亞和坦尚尼亞邊界的卡蘭博瀑布地區，考古學家曾發掘出一具能人遺體，旁邊有一塊白色黏土。學者相信，這是人類吃土最早的考古發現。直到當代，吃土現象也多發生在熱帶地區。
在西方，儘管群體性吃土從古典時代起就相當少見，仍然有人留下過吃土的記錄。在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即發現，有些孕婦特別喜歡吃土。
我們的祖先為什麼要吃土？
從古典時代到 20 世紀，大部分醫學記載都認為，孕婦因為缺鈣或缺鐵，需要吃土以補充礦物質。
但這種猜想並不成立，土壤中雖然富含微量元素，卻幾乎無法為人體直接吸收。學者調查也發現，雖然兒童和老年人比孕婦更容易缺鈣，但他們並沒有顯著的吃土行為。
還有觀點認為吃土是神經功能失調所致。控制味覺及進食的神經紊亂，使得患者 " 病 " 不擇食。不過，這個解釋還沒有得到神經病理學的證明。
事實上，在醫學不夠發達的時期，吃土確實起到過保健作用。
一定量的黏土進入腸道後，可以防止病菌侵入腸粘膜，並包裹著它們一起排出體外。此外，採食植物會在生物體內積累毒素，土中的礦物鹽有助於中和這些毒素，還能激發某些植物的抗瘧疾功效。
▍覆蓋在腸壁上的黏土降低了粘膜的滲透性，並吸附細菌和病毒
不僅是人類，吃土在動物界也並不鮮見，鸚鵡、蝙蝠、黑猩猩都有吃土的行為。
不過，原始人吃土也受到很多限制。
供食用的土要有保健效果，就不能有病原體，否則反而會危害健康。而表層土壤中有很多寄生蟲卵或真菌病毒，所以原始人多選用深層土，經煙熏火烤殺菌後再食用。
而且吃土也不能大快朵頤，有學者深入非洲原始部落調查，發現大部分人每日吃土約在 30 克左右，至多也不過 100 克上下。
熱帶地區對吃土的熱情，部分也是因為溫暖濕潤的環境容易讓食物腐敗滋生病菌，同時也是蚊蟲繁衍生息的天堂，而特別需要吃土保健。
▍康奈爾大學人類學家 Sera Young 整理了各國關於人類吃土的文獻記載，熱帶地區最多，美國是個特例，會在下文談到
而且，由於歷史上地區發展的不平衡，文明程度高的社會逐漸發現了更好的解毒或止瀉用品，單純為了強身健體而冒然吃土，很可能得不償失。
熱帶國家普遍貧窮落後，衛生水平低下。許多部落和欠發達地區至今仍保留吃土的習慣，以保障消化道的健康。
▍ 19 世紀，法國探險家 Paul Marcoy 在秘魯發現一名五歲女孩酷愛吃土
孕婦在人們的記錄中特別愛吃土，也可能是因為孕期需要攝取更多熱量，原始人孕婦便會採食更多植物，自然也就需要更多土來解毒。這種特殊的孕期飲食習慣，也很容易作為偏方延續到文明社會。
此外，也有些孕期女性因激素變化而口味大變。除嗜土外，也有人突然地嗜酸嗜辣，更奇怪的甚至吃起玻璃、塑料、頭髮。
▍英國一位女性在懷孕期間養成了吃 " 海綿沙子三明治 " 的愛好
不過，人類吃土也不僅僅是出於醫學上的理由。許多今天看來莫名其妙的人類行為，雖然最初是源自原始時期的生物編碼，但在漫長的社會演進中已經過了人類意識的重重加工。
吃土，以文化的名義
吃土不僅是工具性行為，在許多地方也是特殊的文化現象。
非洲不少地方至今仍流行孕期吃土，除了解毒作用外，也因為當地人認為孕育作物的土是生殖力的象徵，吃土可以幫助孕婦繁衍後代。
土在當地自然崇拜中的獨特地位，還表現於某些原始部落男子在土中射精的習俗。因為相信精液能讓土地繁育更多動物。他們每逢狩獵季節就在地上挖洞，將生殖器埋入洞中，執行射精儀式。
▍這項儀式由 26 歲以上的已婚男子執行，射精時心裡必須想著要捕獲的動物
很長時間裡，吃土文化都在非洲獨樹一幟，直到大航海時代後，才隨著黑奴貿易漂洋過海，逐漸輸出至新大陸。
始於 15 世紀的黑奴貿易，使大量黑人從非洲遷至美洲。種植園主很快發現，他們即使沒有虐待自己重金購得的黑奴，後者還是會勞動一段時間便身體衰弱，甚至失去勞動能力乃至死亡。經調查，是因為他們相信吃土能讓自己死後靈魂回到故鄉，時常勞作時就來一把咽下去。
為了不讓投資打水漂，種植園主們不得不給黑奴戴上特製的面具，防止他們偷偷吃土。
▍ 1835 年，法國人 Debret 繪製的版畫，巴西種植園中的黑奴戴著錐形面具
直至今日，美國仍保留著發達國家中少有的群體食土現象，主要集中在南方的黑人社區，被認為是黑奴文化的遺存。
位於美國東南部、內戰前大量蓄奴的喬治亞州，還因為盛產質地細膩、平順柔滑的高嶺土，而成為遠近聞名的 " 吃土之都 "。在社區內的便利店，即可買到袋裝的白色土塊，還有人從倫敦聯繫賣家購買高嶺土。
▍著名的 " 喬治亞白土 "，摺合人民幣約每千克 20 元
喬治亞州食用高嶺土的方法也很直接，放在烤箱中加熱後直接嚼食，口感鬆脆。
在南非街邊，也常有販賣袋裝的食用土塊，食用方法與美國類似，捏成拇指大小的形狀，烘烤後即可食用。
世界上第一個獨立的黑人國家海地，雖然物產比不過美國、南非，但也有類似的吃土傳統。他們從乾涸的河床深處挖來黏土，去掉大顆粒，加入人造黃油、鹽攪拌均勻後攤成餅狀晒乾，如此製成巴掌大的泥餅，售價摺合人民幣約 3 角錢，在食物匱乏的貧民區廣受歡迎。
這種 3 角錢一個的泥餅，確實比國內一般的餐飲價格要平易近人得多，不失為 " 雙十一 " 後傾家蕩產者的好選擇。
▍在海地的貧民區，泥餅是兒童常吃的 " 零食 "
也並非所有吃土文化都要歸功於非洲的文化輸出。在強調 " 民以食為天 " 的中華大地，吃土文化同樣異彩紛呈。
明代李時珍編撰的《本草綱目》，可謂華夏吃土文化的集大成之作。這部藥學經典在 " 土部 " 中記錄了 61 種可入藥用的土，其中不少都帶有巫俗色彩，如 " 東壁土 "（房子東牆上的土）、" 天子藉田三推犁下土 "（皇帝祭祀用犁上的土）、" 鞋底下土 "（就是鞋底下的土）等，都要求吞服。
更光怪陸離的藥用土，還有 " 豬槽上垢土 "、" 寡婦床頭塵土 "、" 燒屍場上土 "，以及重口味系列的 " 犬尿泥 "、" 驢尿泥 "、" 糞坑底泥 "。所幸這些只是外用，不必入口。
▍《本草綱目 · 土部》中的重口味系列
華夏土文化不僅看重治病救人，同樣講究口腹之慾。
河南省濟源市王屋山區特產一種名為 " 土饃 " 的面點，將麵粉、雞蛋、香油、芝麻等材料製成拇指大小，再以 " 白面土 "（即高嶺土）為烘焙介質炒熟，傳說是愚公移山時為防水土不服所食用的乾糧。
陝西省垣曲縣特產的 " 炒祺 " 與 " 土饃 " 做法幾乎一模一樣，連與之相關的傳說都近乎翻版，稱是舜攜妻子女英遊歷家鄉垣曲時所創造的食物，也以主治水土不服為賣點。
▍炒祺製作過程，將麵糰放入碾細的土中炒熟再篩去土粉
" 忍不住吃 " 與 " 不得不吃 "
在保健吃土和文化吃土之外，還有其他一些特殊的吃土案例。個體的精神行為狀態，以及社會的政治經濟變遷，都可能催生人吃土的現象。
比如兒童偶然吃土的情況就很常見。兒童練習抓握、咀嚼時，往往會用到許多生活中常見的材料，土不算特別奇怪。
▍所有人在兒童階段都或多或少吃過奇怪的東西
不過，兒童的大腦一旦通過味覺或嗅覺接收到刺激性信號，就會啟動咽喉鎖閉或嘔吐等自我保護機制，阻止兒童繼續吃土。家庭或學校教育也會矯正兒童的吃土行為。
也有個別極端案例。據媒體報道，一位內蒙古女孩從 7 歲開始吃土，食用量至 2006 年她 19 歲時已近 3000 斤。據當事人自述，她 7 歲時在河邊玩耍，突然想吃土就忍不住吃了一口，感覺好吃極了，從此難以自拔。父母嚴加管教並不奏效，女孩自己也遇到社交困難，幾次試圖戒除 " 土癮 "，然而不吃就會 " 心情煩躁，想跟誰吵架，找茬，發脾氣 "，最終並沒有 " 矯正 " 成功。
▍父母曾嚴厲禁止女孩吃土，但她卻以絕食對抗，父母最終不得不妥協
這種罕見的嗜土行為，屬於典型的異食癖。1994 年美國刊發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四版》將異食癖認定為精神疾病，表現為持續地攝取非營養物質。
異食癖可由各種心理過程障礙造成，或許正是父母的壓制、朋友的疏離讓女孩將吃土演變成一種強迫性行為。自閉症患者更是異食癖的高發人群，異食癖者對土等特殊食物的強烈偏好，與自閉症患者抗拒改變的刻板行為如出一轍。
▍從一位異食癖患者腸胃中取出 1440 件物品，包括釘子、螺母、別針
相對於個人因異食癖引發的 " 忍不住吃土 "，" 不得不吃土 " 的情況則更多見於人群。在饑荒時期，土和同類的身體一樣，是最後可供選擇的食物。
土不能為人體提供任何熱量，只能帶來空洞的飽腹感。吃土還可能危及生命，因為短時間內大量吃土會堵塞消化道，黏土加水膨脹後還可能壓迫內臟，最終致死。
▍非洲索馬利亞，突出的蟻丘是部落的瞭望台，但在饑荒時期會被當作食物
因為中國歷史上時常爆發饑荒，吃土在中國人的民族記憶中並不陌生。
公元 616 年（隋大業十二年），江淮饑饉，災民 " 煮土而食 "；612 年（唐高祖武德四年），軍閥王世充被圍洛陽城，糧盡，" 至以水汩泥去礫，取浮土糅屑為餅 "；1641 年（明崇禎十四年），徽州歙縣饑荒，" 民多挖土以食 "。
這類現象幾乎在每個朝代都出現過，人們因此積累了豐富的吃土經驗。長期的去蕪存菁後，人們發現高嶺土與水混合後質地軟嫩，最適合果腹。這種本用於製造瓷器的原料，憑藉出色的 " 賑災 " 功能，被人們冠以 " 糯米土 "、" 神仙面 "、" 觀音土 " 的光榮稱號。
▍江西景德鎮高嶺地區是國際通用黏土礦物學名詞高嶺土（kaolin）的命名地
直到近現代，觀音土在饑荒年代仍是緊俏物資。
1937 年 11 月後，抗戰大軍雲集山西，適逢歉收，災民將觀音土與糧食混著吃。為了籌集軍糧，有些軍隊威逼災民必須先交公糧，才能挖觀音土食用。
1960 年代初也出現了大量挖食觀音土的記錄。根據四川省委整風整社達縣工作團檢查組 1961 年的調查報告，僅三個月時間裡，就有約一萬人次的災民挖走了四百多立方米的觀音土，總重達 50 萬斤，甚至造成塌方，壓傷了人。
▍ 1946 年湖南饑荒，美國攝影師阿瑟 · 羅斯坦紀錄下災民的食物，右上角的土塊即是觀音土
此外，饑民還食用過煤塊、床幫、馬糞、死人或活人，在不計其數的餓殍中，很難統計有多少人是吃土吃死的。
不過，除了病症和饑荒的辛酸景象外，人類吃土也有浪漫的時候。比如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中麗貝卡為情人吃土的情景：" 這一把把泥土，使那唯一值得她自卑自賤的男人不再遙遠而更加真切，彷彿從他腳上精巧的漆皮鞋，傳來了世界另一處所踏的土地礦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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