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世紀結束了嗎？

撰文：約瑟夫·奈

翻譯：邵杜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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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世紀結束了嗎？

許多人似乎這麼認為。

近年來的民意調查顯示，在22個被調查國家中的15個國家裡，大多數受訪者都認為中國將取代或已經取代美國成為全球的領導力量。2014年的一次皮尤調查發現只有28％的美國人認為他們的國家「獨佔鰲頭」。相比之下，2011年的數據是38％。不過，這也許正像馬克·吐溫的那句調侃名言：「關於我死亡的報道已經被大大誇大了。」

當美國於18世紀獨立之後，英國政治家霍勒斯·沃波爾感嘆地說過，英國已經被降低到撒丁島的地位了。事實上，英國當時正處於工業革命的轉型前夜，而工業革命後，英國在下個世紀依然是全球強國。20世紀80年代中期，麻省理工學院的一位經濟學家問到，如果大英帝國持續了兩個世紀，為什麼「我們只過了五十年左右就走下坡路了？」在蘇聯解體，留下美國成為世界唯一超級大國的前夕，很多暢銷書將美國的情況與菲利普二世後衰敗的西班牙相比。當美國成為單極世界中唯一的超級大國之後，一位位居前沿的政治學家曾預言它會很快走到盡頭。有了這些警示的先例，我們在試圖回答本書書名所提出的問題時需要保持謹慎。

1

美國世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首先，必須搞清楚我們所說的「美國世紀」意味著什麼。它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一個可能的日期是在19世紀末，當時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工業強國。當20世紀開始時，美國佔了世界經濟總量的近四分之一，這種狀況持續直至二戰前夕。因為那場戰爭摧毀了所有的主要經濟體，同時卻增強了美國的經濟實力，這使得美國在戰後初期幾乎佔了世界經濟總量的一半。

漸漸地，隨著其他經濟體的復甦和增長，美國在世界經濟中所佔的異常份額恢復到了戰前大約四分之一的水平，這部分歸功於美國政策的結果，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20世紀末。然而這種「回歸正常」即意味著1945年至1970年時期美國在世界經濟總量中份額的下降，從而產生了美國衰落的認知。

如果以成為最大經濟體的國家來定義的話，美國世紀大致與20世紀吻合，在20世紀中葉達到巔峰，並在其後十年左右結束，因為分析家們預計中國將超過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使用「購買力平價」（Purchasing Power Parity）進行調整後，世界銀行的一個下屬機構認為中國已經在國內生產總值（GDP）方面超過了美國。還有一種以中美貨幣的交換率來衡量經濟的預測表明中國將在十年內成為全球最大的經濟體。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將要看到美國世紀的結束呢？

不一定。權力是通過影響他人而得到想要結果的能力，有三種方法可以做到這一點：強制手段（大棒），恩惠（胡蘿蔔），吸引或說服。大棒和胡蘿蔔都是硬實力的形式，吸引和說服被稱為軟實力。這些方面的實力都是重要的，這就是為什麼不能只以單一的經濟力量來定義美國世紀。

例如，當美國在19世紀末成為最大的經濟體時，它並沒有被視為全球力量平衡中的一個主要成員。直到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和伍德羅·威爾遜總統把一部分經濟實力轉化為軍事資源以後，情況才有所改觀。此外，即使一個國家擁有大國的資源，但它的資源轉換能力可能很差，正如美國在20世紀30年代所證明的那樣，它是最大的經濟體，卻伴之以一項孤立政策。所以，當中國在總的經濟規模上超過美國時，如果我們考慮經濟、軍事和軟實力這三個維度，我們將不會自然而然地見證美國世紀的結束。此外，我們將在下面看到，國內生產總值的規模只是經濟實力的一個方面。

不僅從實力資源，同時也從美國使用這些資源影響全球均勢的方式來定義和確定美國世紀的時期將是一種更為有效的方法。在19世紀時，美國人用他們的經濟實力與世界其他地區進行貿易，同時遵循喬治·華盛頓的建議避免結盟，而門羅主義則將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西半球，所以美國過去在全球均勢中僅是一個小角色。美國沒有保持大規模的常備軍，在19世紀80年代美國的海軍規模比智利海軍還小。美國人並不迴避軍事實力（與墨西哥和印第安土著部落的戰爭可以證明），但孤立主義表達了美國對歐洲大國的態度。在1898年短暫的美西戰爭中，美國從衰落中的西班牙手中奪取了其古巴、波多黎各和菲律賓殖民地，但那個正式的全球帝國主義時期是短暫的。當西奧多·羅斯福建立起美國海軍並涉足全球外交時，美國的外交政策仍主要關注西半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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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巨大的變化是美國進入第一次世界大戰。近來，邁克爾·林德指出：美國世紀開始於1914年。美國世紀終結於今年。美國的外交政策正處於崩潰狀態，美國的經濟狀態不佳，而美國的民主已被破壞。其他國家將美國看作謹慎的外交政策、民主資本主義和自由民主的成功典範的日子可能已成為過去。美國世紀，1914年至2014年。安息吧。

沒有任何誇張，伍德羅·威爾遜在1917年打破傳統，首次派出美國軍隊到歐洲作戰。此外，他建議成立國際聯盟，在全球範圍內規劃集體安全。但參議院否決了威爾遜的提案，拒絕批准美國參加國際聯盟，部隊回國後，美國「恢復了正常」。雖然當時美國已成為全球權力平衡的重要因素，但它在接下來的20世紀30年代卻成了充滿敵意的孤立主義者。因此，將富蘭克林·羅斯福決定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日期定義為美國世紀的開始會更準確。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為抵制孤立主義，並敦促美國參戰，出生於傳教士家庭的亨利·盧斯在1941年2月的《生活》雜誌上發表了他那篇著名的社論《美國世紀》。同樣重要的是哈里·杜魯門在戰後的決定，這導致了美軍在海外的永久駐紮。當1947年英國由於自身太弱而無法支持希臘和土耳其時，美國則取而代之。美國於1948年為馬歇爾計劃投入巨資，又於1949年創建了北約，並在1950年帶領「聯合國聯軍」投入朝鮮戰爭。這些行動是遏制戰略的一部分。遏制戰略創始人喬治·凱南（和其他人）所看到的二戰結束後的世界裡存在著具備工業生產力和發展後勁的五個主要區域：美國、蘇聯、英國、歐洲和日本。與這五個之中的三個結盟以遏制蘇聯力量的增長是符合美國利益的。直至今天，美國軍隊仍駐紮在歐洲、日本、韓國和其他地方。

亨利·盧斯，美國著名出版商，創辦了《時代周刊》、《財富》、《生活》

從1945年到1991年，全球均勢被描述為兩極——有兩個位居於其他所有國家之上的超級大國。美國和蘇聯擁有極不相稱的實力資源和勢力範圍，並在不結盟的世界中爭奪優勢。兩大巨頭陷入了一場核軍備競賽，最終導致了彼此力量的平衡。但在1989年柏林牆倒塌，1991年蘇聯解體之後，美國就成了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

儘管這個術語是不幸的，國際關係理論家們把這個現象稱為所謂的「單極」世界。也許有人會說，美國在1991年成為唯一能夠在全球範圍內投射軍事力量的國家，這便是美國世紀開始的第三個可能的日期。

美國海軍的規模相當於隨後的十七個國家海軍的總和，不僅如此，美軍還擁有空中優勢，在太空和網路空間技術中領先，甚至美國的軍事預算為全球軍事預算總和的近一半。在這種情況下，其他國家通過結盟來平衡美國的軍事實力變得非常困難。

2

美國霸權的神話

近代以來，沒有任何國家有過美國所擁有的那麼多的軍事優勢。一些分析家把它稱為美國「霸權」，並把它與19世紀的英國霸權相比較。經常可以聽到諸如美國「似乎正隨著最後一個全球霸主大英帝國的步履」這樣的說法。這樣的歷史對比被很多人所接受，然而卻是一種誤導。

在所謂的「不列顛治下的和平」時期，英國並沒有今天美國所擁有的那種優勢。英國的策略是「兩強標準」，並由此建立了一個統治四分之一人類的日不落帝國。儘管如此，大英帝國和當代美國在相對權力資源上仍存在著很大區別。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在列強中，英國軍人數量上只排名第四，GDP排名第四，軍費開支排名第三。國防開支平均為GDP的2.5%～3.4%，帝國的統治很大程度依賴於殖民地軍隊。在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860萬英國軍隊中，近三分之一來自海外附屬國。然而隨著民族主義的上升，使倫敦以帝國名義宣戰變得越來越困難。當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保護整個帝國不再是一種資產，而變成了一個負擔。在所有有關美利堅帝國的言論中，美國比過去的英國擁有更多的自由。當英國面臨著德國與俄羅斯這些強大的鄰國時，美國得益於兩個大洋和較弱的鄰居。

此外，「霸權」這個詞被以各式各樣、混淆不清的方式使用著。對於要持有何等程度的不平等和什麼類型的實力資源才能被定義為霸權，學者們並沒有共識。一些學者將「霸權」與「帝國」互換使用，但正式的帝國並不是成為霸權的必要條件。其他學者則把「制定國際秩序」的能力稱為霸權，但又認為它幾乎不存在。還有的人把這個詞作為位居主導地位或具有最大實力資源的同義詞，並以19世紀的英國霸權作為參照。然而，即便當英國在1870年達到其權勢巔峰的時候，它的GDP僅排名第三（次於美國和俄羅斯），軍力也排名第三（次於俄羅斯和法國）。雖然英國具有海軍優勢，其權勢卻在其他領域受到制衡。同樣地，那些談論1945年後的美國霸權的人沒有注意到，美國的軍事力量受到蘇聯軍事力量四十多年的制衡。在世界經濟中美國擁有非同一般的實力，但政治和軍事行動受到蘇聯的約束。

有些學者將1945年以後的時期描述為美國主導的帶有自由主義特徵的等級秩序，這種秩序給予較弱的國家通過體制化的途徑分享美國實力的機會，而美國則提供了公共物品（Public Goods），並主導一個具備多邊規則和機構的鬆散系統的運行。正如約翰·伊肯伯里的描述：「美國提供了全球性服務，例如對開放市場的安全保護和支持，使得其他國家願意與美國的主導合作，而不是抗拒」。有些分析人士指出，即便美國的實力資源在衰落，從維護這個制度框架中受益對不少國家來說可能仍然是有說服力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世紀可能會比美國在實力資源中的主導地位活得更長久。其他人則認為，隨著新興力量的出現，這個開放自由體制的秩序即將終結。

批評人士指出，在美國霸權的神話里，一直有很多虛構與事實混雜在一起。它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全球性秩序，更像是一群主要以美國和西歐為中心的志同道合的國家，它並不總是給非成員國帶來良性影響。正如亨利·基辛格指出的，從來就不存在真正的全球性世界秩序。因為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中國、印度、印度尼西亞與蘇聯陣營——都不是成員國，美國的世界秩序其實管不了一半的世界。就全球軍事平衡而言，美國不是霸權。在經濟領域中，美國的領導地位創建了治理世界經濟的自由體制、規則和實踐，但那也只有一半的世界。更準確地說，它可能被稱為「半霸權」。挪威學者吉爾·倫斯坦曾將1945年後這一部分的美國世界秩序歸納為「受邀而入的帝國」。它的支持者們認為，通過在其他國家中推動多邊機構的發展並允許他們分享實力，美國使這種自由秩序獲得了合法地位。在原則上，它能夠在美國的逐漸衰落中繼續生存下去。

那麼，能讓中國、印度、巴西和其他新興大國加入到這個秩序中去嗎？包括阿米塔夫·阿查亞在內的一些人認為不可能。他預計世界秩序將基於地區主義和多元化，他將此比喻為一個多廳電影院。在那裡，不是只有一部電影在播放，而是在一個共用的架構下有著許多對等相當的選擇。「因此，不要再去思念美國領導下的自由主義霸權秩序，我們應該準備『大膽地向前人沒有到過的地方走去』。」

3

半霸權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霸權」是一個很不精確的概念，無法用來定義「美國世紀」。它有時指的是佔據優勢的實力資源，有時指的是為他人制定規則的行為，有時指的是獲取想要的結果。正因為如此模糊，我們不能確定它何時開始何時結束。諾姆·喬姆斯基甚至認為「『失去中國』是走向『美國衰落』的第一個大步」，而其他不少人則認為那時美國還佔有優勢。如果曾經有過美國霸權的話，它應該是始於1945年，作為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果，美國那時佔有將近一半的世界經濟。到1970年為止，那時美國佔世界產品總量的份額降至了其戰前佔世界產量四分之一的水平。然而，在此期間，美國經常面對它不想看到的——看著蘇聯獲得核武器，共產黨接管了中國和越南的一半，在朝鮮戰場僵持不下，蘇聯對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鎮壓，卡斯特羅對古巴的控制等。因此，在表達一個國家對所有三種類型的實力資源擁有不相稱（但可測量的）的份額時，我更傾向於使用「主導地位」或「居高臨下」，而不是「霸權」。

1945年後，美國在經濟實力的資源方面處於居高臨下的地位，但在政治-軍事實力方面，世界是兩極而不是「霸權」，蘇聯平衡了美國的力量。直到1991年蘇聯解體之後才出現了單極。作為提供公共物品的良性霸權，美國的世界秩序的確曾為世界的一部分地區提供了如安全和繁榮這樣的共享式服務，但這些都像俱樂部服務一樣只提供給會員，而不是面向全球的公共服務。對於許多非俱樂部成員來說，如印度、中國、印度尼西亞、剛果、伊朗、瓜地馬拉、智利等其他國家，只為成員提供安全與繁榮的俱樂部行動並不像是良性的公共物品，他們從中受益有限。

由於霸權概念的這些模糊之處，將從二戰開始的時期定義為「美國世紀」則更為穩妥。那時，美國對局勢還沒有完全地控制，在經濟實力的資源方面具有主導地位，並成了全球力量平衡的中心主角。

因此，「美國世紀」的出生日期：1941年；死亡日期：未定。

對我們問題的簡要回答是，我們還沒有進入一個後美國世紀。從這本（或任何）書里看到「未來」是不可能的，因為有那麼多可能的未來依賴於不可預知的事件，而這些事件在未來的人們試圖面對時將發揮更大的作用。因此，確定一個時間範圍很重要。例如，如果「美國世紀」始於1941年，到2041年時，美國是否仍然擁有佔主導地位的權勢資源並在全球國家之間的力量平衡中發揮關鍵作用？我的猜測是：「是」。

在這個意義上，美國世紀還沒有結束，但由於跨國和非國家行為體的存在，美國世紀在本書接下來要介紹的重要方面肯定會發生改變。但首先，我們必須看看指責美國正在衰落的說法。

【作者介紹】約瑟夫·奈（Joseph Nye）：1964年獲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1977年步入政壇，曾任卡特政府助理國務卿、柯林頓政府全國情報委員會主席和美國助理國防部長，現為哈佛大學傑出貢獻教授。他提出了複合相互依賴理論，發展了的新自由主義國際關係理論；最早提出並闡述了「軟實力」的概念，被稱為「軟實力之父」。

（本文節選自《美國世紀結束了嗎？》，作者約瑟夫·奈，2016年8月出版，斯坦威圖書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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