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士如何讀隱士?——葉嘉瑩講陶淵明(五)
龔自珍和辛棄疾都是豪傑之士,他們與隱士詩人陶淵明之間有怎樣的心契神交呢?看清楚龔自珍和辛棄疾心目中的陶淵明,我們才能讀懂陶淵明內心浩蕩的痛苦與矛盾。
豪士如何讀隱士?
文/葉嘉瑩
陶淵明有很多矛盾,我們講他的《歸園田居》,他說「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好象他已經這樣地決定了,可是其實他內心之中有很多不能夠平靜的地方。他曾經寫過「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八首之二)。「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這個天上的太陽跟月亮從東邊升起來、從西邊落下去,象楚辭《離騷》說的,「日月忽其不淹兮,」「忽」是匆匆忙忙的,「淹」就是淹留,天上的日月它不肯停留;日月過得這麼快,所以他說日月是「擲人去」,這個你不管有多少感情,你不管有多少願望,你求那個太陽,說你多停一分鐘,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日月是無情的,「擲人」,它拋棄了你,它就在天上跑它的,「日月擲人去」。
陶淵明年少的時候也曾經有過以天下為己任的想法,可是陶淵明所生的那個時代,那種篡奪、那種殺戮,真是沒有辦法。所以他雖然有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的理想,可是那個時代,魏晉、晉宋之間,真是無可奈何。所以他是做了這種抉擇。有人說陶淵明你自己選擇飢凍可以,但是你不應該叫你的妻子和你的小孩跟你一起挨凍受餓。這是陶淵明內心的另外一個痛苦,所以他說我「性剛才拙,與物多忤」,「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讓他的家人跟他挨餓受凍,他也很慚愧,他也很痛苦,但是他真是沒有辦法,他說「飢凍雖切,違己交病」,就因為生在那樣一個時代,都是篡逆的、都是殺戮的,他沒有辦法,怎麼樣跟那些人在一起?
我不是說他曾經在劉裕手下做過參軍嗎?那劉裕後來篡位了,不但篡位了,還把安帝勒死了,還要把恭帝毒死,這個下毒的人不肯毒死恭帝,後來換了另外一個人去把他悶死了,你怎麼還能夠在他的手下做事情呢?有的人也許可以做,這個陶淵明真的沒有辦法,所以他說「飢凍雖切」,飢餓跟寒冷這是切身的痛苦,我也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使汝等」,要你們小孩子跟我一起受苦,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所以「僶俛辭世」,所以他說「飢凍雖切,違己交病」。
而他內心之中有一個美好的理想,為什麼他寫了《桃花源記》?他說在桃花源里,「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黃髮」是說老人,「垂髫」是說小孩子,他們都在桃花源中怡然自樂。天下有沒有這樣一個社會?我何嘗不希望能夠幫助國家,能夠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安樂祥和的社會?但是沒有辦法,無可奈何,所以他寫《桃花源記》也是抱了很深的悲哀。桃花源是他理想中的一個和樂美好的社會,可是他後來說,這個漁夫不是從那個小山洞裡鑽過去發現了桃花源嗎?他說那個漁夫就懷念他的家人,他就回去了,回來以後過了幾年,他想還是桃花源裡邊比較安靜快活,就再去找,可是再也找不著了。他最後說有一個南陽人叫劉子驥,是「高尚士也」,也是一個品格非常高尚的人,他「聞之,欣然規往」,他聽說有這麼一個和樂安詳的社會,就想去尋找那個桃花源,可是很不幸,這個劉子驥不久就生病死了。
而陶淵明在《桃花源記》里寫得最悲哀的,就是最後一句話,說「後遂無問津者」,津就是渡口,進入桃花源的那個渡口,問就是去尋問,說從劉子驥死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去尋問了。以前這個劉子驥雖然沒有找到它就生病死了,可是他嚮往我們人間有這樣一個安樂祥和的社會,他要去找;可是後來就連要去找的人都沒有了,連尋找的這個理想都放棄了,所以這個是非常悲哀的。
所以陶淵明說「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我從黑夜一直到天明,我的內心都是不平靜的。所以有人就說,說陶淵明真的是隱逸的詩人,說他非常靜穆,說他寫的詩都是靜穆的;而有的人就說陶淵明的詩不是完全是靜穆的,魯迅就說陶淵明不是完全靜穆的。魯迅是個「鬥士」,你看他寫的雜文,批評這個批評那個、罵這個罵那個,批評社會上一切的罪惡和不好的現象,還要用他的文章來改造社會,他是一個「鬥士」,所以他看出來,陶淵明何嘗完全就是一個隱逸之士,他不是全身都是靜穆的。可是不是到了魯迅這個喜歡跟人家鬥爭的人才看出陶淵明不完全是靜穆的,老早以前的人就看到了。
清朝的一個詩人龔自珍,寫過一首詩,說「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舟中讀陶潛詩三首》之一),他還寫過「陶潛詩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舟中讀陶潛詩三首》之二)。所以陶淵明不是完全平淡的,他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痛苦,就是他內心的那種痛苦比挨餓受凍更甚,所以他才選擇了挨餓受凍,這真是無可奈何。「陶潛詩喜說荊軻」,陶淵明寫過一首《詠荊軻》,裡邊有兩句是這麼說的:「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說荊軻雖然是死了,他刺秦王沒有成功就死了,但是我們千載以下讀司馬遷的《史記·刺客列傳》,還為之奮發感動。
司馬遷也是一個很妙的人,所以司馬遷在他的《史記》裡邊就寫了《刺客列傳》,為什麼要給刺客立傳?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平等的事情,有很多不正義的事情,那些有軍隊、有武力、有權勢的,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想怎麼樣他都把它說成是合理的,他把他的霸道說得非常有道理,使那些個沒有軍權、沒有武力的人就沒有辦法正面跟他對抗。那你怎麼辦?所以就有刺客,刺客是弱小者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對方的力量太強大了,他們沒有辦法正面對抗。能夠光明正大地對抗當然很好,但是他們沒有這個能力,所以司馬遷才寫了《刺客列傳》。而在當時那個社會,都是「槍杆子里出政權」,都是那些個篡逆的、爭權奪利的人,他有什麼辦法?「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所以陶淵明的詩裡邊有很多激昂慷慨的地方他不是完全靜穆的,他不是完全安靜和平的,所以這個龔自珍又說「陶潛詩似卧龍豪」,說陶淵明的詩就跟諸葛亮一樣。
陶淵明怎麼能跟諸葛亮相比呢?陶淵明是回去種地了,諸葛亮是為了蜀漢鞠躬盡瘁,五出祁山、七擒孟獲,陶淵明怎麼能夠跟他相比?龔自珍說:「陶潛詩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潯陽就是陶淵明的故鄉所在,他說潯陽就是因為有了陶淵明,到今天你看到潯陽的那些個松樹、菊花,你都覺得它們還帶著陶淵明那種高遠的志意和氣節。陶淵明最喜歡菊花,也喜歡松樹,他說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之五),還說過「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岩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和郭主簿二首》之二),他說你看那秋天的那個芬芳的菊花,在叢林裡邊開了花,這黃色在綠色上是非常鮮明的,「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岩列」,還有那個冬天都經霜不凋的青青的松樹,在一片高山上,「冠岩」,就在山頭上,像是戴著一個帽子一樣,排了一排松樹。
「懷此貞秀姿」,他說這個菊花和這個松樹,「懷」字寫得好,不是外表上的美,不是只是外表的、妝點的、塗抹的好,它的美是在它的內心的。「懷此貞秀姿」,因為它們內心的貞潔,那麼美好,所以才有這樣美好的姿態,就是它外表的美好是因為它內心的美好。「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卓是挺立的、不屈服的、高大的樣子。所以就是在嚴霜之下,百草都凋零了,菊花還是在開的,別的木葉樹葉都黃落了,松樹還是青青的。所以說「陶潛詩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千年萬世以下,連潯陽的松樹跟菊花,我們都可以想像到陶淵明的那種高潔的品性。「莫信詩人竟平淡」,所以你們不要相信,以為陶淵明真的就是平淡的,他回去種田就是安於貧賤,他不是。
「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騷」,當然大家都知道,就是《離騷》;《離騷》是誰寫的?是屈原。屈原為什麼要寫《離騷》呢?所以《史記》就很妙了,這個司馬遷是了不起的人。當然班固的《漢書》也寫得很好,但班固的《漢書》是「史家之史」,老老實實的、本來、源流的給你寫這個歷史的事實,可是司馬遷不是的。司馬遷不止是寫了歷史的事實,裡邊還有司馬遷的理想,有司馬遷的感慨,有司馬遷的悲哀,所以司馬遷的《史記》真是很了不起的一本書。我們說陶淵明也了不起,陶淵明只是詩寫得好,可是司馬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所以他說「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是司馬遷,別人誰有資格說這話?他說我寫的這本書,可以「通古今之變」,我把歷史都看透了,古今的興亡盛衰、一切的演化我都看透了;「成一家之言」,司馬遷以前沒有什麼帝王的《本紀》啊、什麼大臣的《列傳》啊、什麼書啊表啊記載文物制度,沒有這麼一種體例,沒有這種史書的體裁,是司馬遷開創了這種體裁。司馬遷是個了不起的人,尤其了不起的是他不止是歷史寫得好,他有他的思想、有他的感情、有他的見解、有他的魅力,所以他要給刺客立傳。他看到世界上的不平,為什麼那些強權的人可以隨便壓迫,而那些弱者沒有正面對抗的能力,所以就有刺客,所以他要給刺客立傳。
他還寫了《屈原列傳》,他就讚美屈原,說他「其志潔」,因為他的內心一直嚮往一個高潔美好的東西,「其志潔,故其稱物芳」,所以他所稱述的那些個名物都是芬芳美好的,所以屈原在《離騷》裡邊寫的都是美人與香草,因為他真的喜歡這些個芬芳美好的東西。可是他後來怎麼樣?他對楚國當然是忠愛的,可是他「忠而被謗」,被別人誹謗;他對楚王是很誠信的,可是還被懷疑,「忠而被謗,信而見疑」,那是因為當時楚國國內也有政治鬥爭,政治鬥爭是很可怕的,只是為了一個政治鬥爭的目的,就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把白的說成黑的。所以屈原是「忠而被謗,信而見疑」,所以他「憂愁幽思而作《離騷》」,所以這是一個失志之作,他的理想落空了。所以陶淵明有「一分騷」。
那「二分梁甫」又是什麼呢 ?「梁甫」是《梁甫吟》,是一首很古老的歌,本來早就有這麼一首詩。誰喜歡吟《梁甫吟》?諸葛亮。諸葛亮是「好為梁甫吟」(《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你看《三國演義》、《三國志》,說諸葛亮好吟《梁甫》。《梁甫》是說求知求用,求得一個人真的認識他、欣賞他,真的能夠信用他。所以這個諸葛亮後來寫《出師表》,說先帝「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因為蜀先主真的相信我,真的任用我,所以我真的願意為他出謀劃策。所以諸葛亮是求知求用的,屈原是失志的。所以龔自珍說「陶潛詩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他本來是希望能夠用世的,他不是希望避世去隱居,可是那個時代不允許陶淵明實現他的理想,他沒有辦法,他不能夠完成他的理想,所以他就失志,所以有「二分梁甫一分騷」。
所以說陶淵明的詩不完全是隱居的安靜的,而是矛盾的,很早就有人看到這一點了。陶淵明絕不是完全就是一個隱居的人,他內心有很多不平。龔自珍還有一首詩寫到陶淵明,說「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雲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所以陶淵明有他另外的奮發的一面。
看了龔自珍的兩首詩,我們再來看辛棄疾的《水龍吟》。大家都覺得以陶淵明這樣的躬耕隱逸之士,怎麼能夠跟辛棄疾這樣的英雄豪傑之人相提並論呢?可是真的是有相似之處,所以辛棄疾寫了《水龍吟》:「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辛棄疾說我年輕的時候還不大能夠欣賞陶淵明,可是我年歲大了,「老來」,現在真的認識、真的了解了陶淵明。我真是喜歡陶淵明的詩,每天白天都念他的詩,所以晚上就夢見了他,「夢中一見參差是」,我夢裡就看見陶淵明了,那陶淵明是不是真的長的是這個樣子?這我不敢說,大概差不多,「參差」就是不能夠百分之百的一樣,大概差不多吧!「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他從夢中醒了,「覺來幽恨,停觴不御,欲歌還止」,夢醒了以後,我滿懷的「幽恨」,幽恨是深藏在內心的一種憾恨,這不是痛恨一個人,比如你的仇人,這不是,這是你平生的一種遺恨。我們不是說陶淵明有很多理想都沒有完成嗎?所以「覺來幽恨」。那陶淵明喜歡喝酒,辛棄疾說我當我夢見陶淵明,我醒過來滿懷的都是這種說不出的人生的憾恨,「停觴不御」,「觴」是酒杯,「停」,可是我停下來了,「御」就是「用」,どぅぞ,是不是?日本話,所以我這杯酒拿在手裡卻沒有喝下去。陶淵明常常喝酒,他的目的不是在酒,他都是借著喝酒寫了他內心之中的很多矛盾、很多的痛苦,尤其是很多的不得已。人生,這句話真是很難,你不得已,你沒有辦法,你也知道這個是你不應該做的,你不要這樣做,你不想這樣做,可是事情逼到頭來你不得已你這樣做了,這是所謂「不得已」,真是不得已。「停觴不御,欲歌還止」,我也想放聲地高歌,可是我還是停止了,因為那種不得已的在你的內心千迴百轉地盤旋,你難以表達。
辛棄疾的詞寫得好,我們都說他是豪放一派,不錯,他是英雄豪傑,但是他的詞之所以好,也是因為他有很多不得已的、而且不能說也說不出來的痛苦。「停觴不御,欲歌還止。白髮西風,折腰五斗,不應堪此」,一個人一生一世你說年少的時候可以受點委屈,我們說「尺蠖能屈」,說一種軟的蟲子,「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年輕的時候吃一點苦、受一點委屈有什麼關係?你將來也許就有伸展的一日。可是他說現在,人已經老了,「白髮西風」,陶淵明當時也老了,辛棄疾現在也老了,面對著西風,西風是秋風,肅殺的風,使一切木葉都黃落的西風。我們古人有兩句話,說是「木葉落,長年悲」(《淮南子》),到秋天樹葉黃落的時候,我們年長的人就感覺到生命的短暫無常。我們說你年少的時候可以受一點委屈,你將來還有希望,可是如果你已經滿頭白髮了,你還說什麼?何況面對著肅殺的西風!難道你這麼老的年歲,滿頭的白髮,你還要出賣你自己嗎?你還要折腰,為這五斗米的俸祿屈折腰侍奉那些個貪官污吏嗎?所以說「白髮西風,折腰五斗,不應堪此」,怎麼能夠忍受這種屈辱,「不應」是不應該,「堪」就是承受,真是不能夠忍受這種屈辱。所以陶淵明為什麼讓他的妻子、孩子都跟他挨餓受凍?真是不得已,沒有辦法。有人說陶淵明你自己挨餓受凍可以,你為什麼要讓你的妻子、孩子都跟你一起挨餓受凍?你如果能夠不屈辱地使你的妻子、孩子得到溫飽,那當然是好的,但是到了不得已,你只能夠出賣勞力在田裡耕作,你有什麼好說的?你不幹這個就要出賣你自己,你出賣不出賣?
所以他說「白髮西風,折腰五斗,不應堪此。問北窗高卧,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所以陶淵明寫過一篇文章,他說我人生的快樂是什麼?是夏日「北窗下卧」,在夏天炎熱的天氣里,在北面的窗戶底下睡一場午覺,清風徐來,這就是人生最快樂的事情。所以他說「北窗高卧,東籬自醉」,他不是說「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嗎?還喝酒嗎?「東籬自醉」,難道你人生的快樂、人生的理想就是在夏天北窗底下睡一個午覺嗎?你平生的意義喝價值就是在菊花底下喝一杯酒嗎?你為什麼說你的快樂就只有如此了?「北窗高卧,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你一定有你歸來的意思。你為什麼歸來?你為什麼讓你的妻子孩子都跟你挨餓受凍?你為什麼回來?他說「北窗高卧,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當然現在時代不同了,你有各種謀生的方法,你不像陶淵明的時代了,陶淵明的時代他真是,就像大陸的一篇小說,《你別無選擇》。
「須信此翁未死」,辛棄疾說我們真應該相信陶淵明這個老先生還沒有死,「到如今、凜然生氣」,就是千百年之下到了他辛棄疾的時代,讀起陶淵明的詩來,還是使辛棄疾的內心洶湧、激動,有這樣的感情。所以現在你讀陶淵明的詩,看到他的不得已,所以他說「須信此翁未死, 到如今、凜然生氣」,凜然就是非常有精神的樣子,他後來自己就以陶淵明自比,說「吾儕心事,」吾儕就是我們這些人,當然你如果是貪贓枉法、已經同流合污了,那就不用說,但是我們這些個人,就是像陶淵明這樣的人,像辛棄疾這樣的人,真正有理想的、真正關心國家的、真正要做一番事業的人,「吾儕心事,古今長在,」你晉朝的陶淵明有這麼一番心事,我宋朝的辛棄疾也有這麼一番心事,「古今長在」,我們這個心事是一直長在的,我們的心事有誰知道?「高山流水」,都寄托在高山流水之間。「吾儕心事,古今長在」,誰知道你的心事?只有高山流水。
「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就算是你出來做了官,而且你很幸運地得到富貴了,「富貴他年」,將來有一天你有了,「直饒」,就算是,就算是你不免,你得到了,就算你將來得到富貴了,「也應無味」,有什麼滋味?你出賣了自己,就算得到富貴又有什麼滋味?可是那你就不要出來啊,你說出來做官,說不定你將來也有很高的地位,「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但是我不是為了追求富貴,你既然不追求富貴,你就不要出來嘛。
辛棄疾說得好,「甚東山何事,當時也道,為蒼生起」。我們都說陶淵明隱居就不出來了,可是辛棄疾就比他多寫了一段,這就是辛棄疾的感慨了。這個「東山」是誰?就是晉朝的謝安。謝安本來是隱居在東山,我們說過魏晉之間、晉宋之間,當時五胡亂華,北方淪陷了,而中原大家你爭我奪,所以謝安是隱居於東山。可是後來晉朝從朝廷君主到老百姓都希望他出來,因為那時候北方的十六國越來越強大了,而東晉就幾乎滅亡了,所以當時大家都說「安石不出,如蒼生何?」
安石是謝安的號,跟王安石的名字是一樣的。所以王安石寫過一首詩,說「我名公字偶相同」,我的名跟你的字偶然就相同了,怎麼樣呢?王安石晚年罷官,被免去宰相的職位,就在南京附近居住,他的居處旁邊有一個小山坡叫「謝公墩」,因為當年謝安在那裡住過,所以叫「謝公墩」。王安石晚年被罷官後居於建康,就在謝公墩附近,他說「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謝安墩二首》之一),我住的屋子,你的這個謝公墩都在我眼中,我每天一打開窗子就看見那個山坡。謝安當然早就死了,所以「公去我來墩屬我」,「公去」,你去了,「我來」,現在我來了,這個墩屬於我了,「不應墩姓尚隨公」,就不應該還叫它「謝公墩」,應該叫「王公墩」才對。所以就有這麼一段有意思的故事。
謝安本來是隱居,但是現在他出來了。而陶淵明從此隱居,他說「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他決心歸隱再也不出來了,可是辛棄疾沒有,辛棄疾幾次被罷免,被放廢十年沒有任用,可是國家一有了危難就要把他辛棄疾叫出來,那麼你辛棄疾不要出去嘛,可是辛棄疾放不下,辛棄疾就出去了,到六十多歲了,已經衰老了,讓他出去他還是出去,而他一出去就想為國家做一番事業。所以現在辛棄疾說了,他說我不是出來富貴,「富貴他年,直饒未免,也應無味」,說做官就算是富貴了,對我來說也一點滋味沒有,可是「甚東山何事」,為什麼謝安石要出來?「當時也道,為蒼生起」,當時他也說過,是為了蒼生,「安石不出,如蒼生何?」所以他就出山了。辛棄疾雖然放廢十年,可是只要朝廷叫他,他還是馬上就出去,辛棄疾是要建功立業,陶淵明後來真的是不出去了,當然陶淵明的那個時代也更是困難,因為劉裕篡位了,以後兩個皇帝都被他殺死了,所以陶淵明再也沒有出去。辛棄疾那時候呢,南宋雖然是偏安,可是偶然表現得還可以,說不定我可以收復失地,有這麼一點點、一絲一線的希望存在,所以辛棄疾還得出去。(汪夢川整理)
作者介紹:葉嘉瑩,號迦陵。生於燕京舊家,40年代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系,為詩詞名家顧隨先生入室弟子。50年代在台灣大學任教授,並在淡江與輔仁兩大學任兼職教授,60年代赴美任密西根州立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並曾在美國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校訪問講學。後定居加拿大溫哥華,任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1989年退休後,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自70年代末返大陸曾在多所院校講學,並被南開大學、四川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校聘為客座教授,及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名譽研究員。現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主要著作有《迦陵論詞叢稿》、《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靈谿詞說》、《唐宋詞十七講》等數十種。
欄目主持人
謝琰,文學博士,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講師。章黃國學主編。
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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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味的青春國學
有擔當的時代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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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責任編輯:蔡若葵 孫雯 高佳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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