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20億買人的尊嚴？想得美

文 | 張鳴

涉及到人，談買賣不好聽。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多數人出來混世界，就是要賣的。勞動力可以買賣，才會有人力資源市場。人的什麼東西可以賣？體力，才能，也許還有知識。除了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富二代，天生可以做老闆，其他的人，都得出來賣，不賣，就沒飯吃。那些大學一畢業就創業做老闆的人，如果不是命特別好的話，基本都是會折的，折了之後，還得賣。

古人有言，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科舉考試，如此費周章，其實就是掙一個可以把本事賣給帝王的資格。帝王給你什麼？明面上的俸祿和暗中的好處。只是說，那時候的交易比較霸道，帝王買了你，不僅可以隨時取消你的賣身資格，還可以要了你的命。相對而言，現代的人才市場就平和得多，雖說你與僱主之間，也未必真的平等，但你要走人，除非情況特殊，一般都可以如願。

那時候，男人賣的是本事，女人賣的是色藝。除非你是皇帝的女兒，大有來頭的權貴千金，大抵逃不脫以色事人的命運。上流社會，身份相當的男婚女嫁，正妻只是一種身份的符號，男人真正在意的，其實是買來的妾（長期的），或者妓女（短期的）。兩者身份經常被弄混，所以，好些男人的妾，都來自於青樓。

在奴隸和奴僕市場上，貌似買家買的是一個個的人身，其實，他們真正看上的，還是附在人身的體力，才能以及相貌。跟一般人類似的買賣不同的是，奴隸買賣，收錢的不是他們自己，而且成交前後，他們沒有起碼的人身自由。

人們常說，誰誰誰出賣了靈魂，出賣了尊嚴。其實，世界上沒有哪個買家，會買人的靈魂和尊嚴。一個從事特殊職業的人，不顧職業操守和道德底線，冒著被法律嚴懲的危險，出賣了他掌握的機密。顯然，買家要買的，是那些機密。而不是他的靈魂。之所以跟他交易，是因為只有他可以做成這項交易。一旦成交，他到手了金錢以及別的好處，他身上的底線道德和職業操守也就消失了。你也可以進一步說，他的靈魂和尊嚴，也沒有了。

一些從事非特殊職業的人，比如律師之於當事人，醫生之於患者，記者之於信息源，在某些特別的情景下，也都有這個問題，一旦過線，就成了出賣靈魂的人。專家學者，不顧學術道德，為了權勢者許下的好處，昧著良心說話。連賣文為生的文人，似乎也有這樣的考驗，只要你足夠的有名，有權勢者希望你寫一篇你特別不願意寫，寫了就傷害自己名聲的文章，價兒開得足夠的高，你是就範還是不就範呢？此前香港一位得過博士學位，做過大律師的女子，居然可以跟另一個女人同侍一個男人，似乎也是由於對方價兒開得足夠得高。在有些人看來，所有面臨這樣困境的人，只要價兒足夠的高，比如20個億，沒有什麼人會抗得住的。

但是，在這裡，買家都不是買人的尊嚴或者靈魂。特殊職業者值得買的，是他掌握的特殊機密，一般職業者手裡的掌握的一般性機密，對於買家來說，只要他肯出大價錢，一定對他有特別的意義。至於香港的那位高知女性，大款看上的，其實就是她作為女人所有的東西。雖然說，一個高知女性與一個小家碧玉相比，純粹肉體的比較，前者未必有優勢，但是一個女明星的肉體，也不見得比不出名的美女鮮亮，大款們為何一定要花大價錢追求女明星呢？男女之事，自打人類日見文明，日見進化之後，就變得越來越複雜了。附著在女性身上的東西，跟附著在男人身上的東西一樣，都可以成為吸引異性，尤其是優秀異性的誘惑。

唐代孫位《竹林七賢圖》殘卷

人之所以為人，多少都會有點底線似的的東西，突破底線，是需要克服障礙的。有些人的底線，就是他的尊嚴。往低了說，一個衣冠楚楚的紳士，不好當眾拿走餐廳里的盤子，更不能當眾脫下衣服抓虱子（魏晉時期除外）。往高了說，忠義之士不能背叛自己的朝廷，有良心的人，不能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兒。對於一個有身份的女性而言，就是不能接受二女同侍一夫。其實，一女被兩夫所侍，在現在這個年代，也同樣突破道德底線。買家為了幫助賣家克服這些障礙，買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肯定得付高價。

固然沒有人買尊嚴或者靈魂，但不排除在交易過程中，被購買一方由於尊嚴的緣故，遲遲不肯成交，買方持續抬高買價，有的時候，甚至到了非理性交易的程度。看上去，好像是在為尊嚴出價。其實，並沒有這麼回事，買方買的，依舊是他所要的東西。尊嚴和靈魂，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用處。

在一個物質主義的時代，單向度地考察人性，當然會以為只要價兒開得足夠的高，所謂尊嚴的障礙，遲早都會被突破，關鍵是個價格問題。20萬不行，20億肯定誰也扛不住。如果人真的都是這樣，好人壞人，渣與非渣，其實沒有本質的區別。以前，我有也有過類似的困惑，比如說陶淵明吧，他不願為五斗米折腰，那麼，換成五十斗，五百斗，五千斗，他折腰不折呢？

然而，人是複雜的。所謂尊嚴，無非就是一種信念。信念強到一定程度，就是可以戰勝一切的物質誘惑。不然的話，我們怎麼理解古今中外那些殉節殉道之人，捨生取義之人，怎樣理解文天祥，又怎樣理解方孝孺。尤其是後者，一邊是高官厚祿，一邊是自己的凌遲，再加上所有的家人親族包括老師一家的性命。這樣的對比，絕對不下於今天的20個億，哪怕是美元。沒底線地賣身投靠，不會無條件地適用於所有人。這個世界，買家的自信已經太多了，我相信，他們也有碰壁的時候。

我無意讚美方孝孺，只是說明一個事實，人性是複雜的，絕非只有趨利避害這一面。今天的人們，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文化環境，但是我相信，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的人有，不肯為五千斗，五億斗米折腰向同樣的人的人也是有的。也許，這樣的人並不是為了什麼崇高的信念，可能僅僅就是自己的一點執拗：我看不上的人，我就不哈著你。一個一年2萬元和20億都一樣生活的人，2萬和20億，其實沒有太多的區別。

拒絕誘惑，對有些人很難，但是，對另外的一些人，其實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難。儘管這樣的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見不多，但不等於沒有。

原標題：人的尊嚴值多少錢？

【作者簡介】

張鳴|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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