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女人中的女人
今天周二,到周末恰恰六天,紅樓里有十二釵,每天分享關於其中兩位姑娘的賞析類文章,剛好夠,下周再換個主題。
一個男人的愛,可以有許多層次,對林妹妹,是深愛;對寶姐姐,是戀慕;對湘雲,是憐愛;對妙玉,是珍惜;對可卿,是情動;對晴雯,是感懷;對襲人,是依賴……荒煙蔓草的年頭,他拋下一應身外之物,只將這感情隨身攜帶。
茶道里有個觀念,叫做一得永得,得到了一次便是得到了永久,從此後即便風煙萬里,永不相見,只要我心中有你笑顏宛轉,便是另一種地久天長。
正因如此,他成了一個幸福的人,只要記憶還在,那些美麗的女孩子,就不曾離他而去,她們用一如既往的青春與柔情,陪他涉過所有的苦境。他愛她們。
壹
沒有仙女
紅樓女子里,黛玉不算最美,甚至不算最有才華的一個,海棠社她屈居於寶釵之下,蘆庵社爭聯也沒搶過史湘雲,何況她還有那麼多的小缺點,擁湘派的周汝昌幾乎認為,她是用來襯托湘雲這個正面角色的。
這個研究了大半輩子紅學的人,愣是讓曹雪芹瞞過去了。曹公哪是那麼容易表態的人呢,他正話反說,反話正說,褒貶不定,明暗互轉,望著他狡黠地眨動著的眼睛,你還是沒法判斷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比如黛玉,他偶爾也會拿她開一下涮,元春的省親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將眾人壓倒,可惜元春壓根沒給她發揮餘地。這還不算,寶釵卻無心插柳,不知怎的入了元春的法眼,端午節從宮中發放的賞賜,寶釵和寶玉一等,黛玉還要次一等。
嗚呼,早知如此,黛玉不如早做清高狀,做淡泊狀,此刻還可以傲然地鄙夷元春沒眼光,都是那點虛榮心把她給害了,這也是知識分子的通病啊。
她修養也欠佳,看見寶釵被寶玉奚落,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活,面露得色,不成想反應極快的寶釵敲山震虎,弄得寶黛二人訕訕的。黛玉不檢討自己的過錯,反而拿寶玉撒氣,令二人小同盟出現輕微裂縫,實在不夠明智。
《一聲嘆息》里的張國立早說了,哪有什麼仙女啊!可是,《紅樓夢》的好,正在於沒有仙女,若黛玉是一溫良恭謙的和婉閨秀,紅樓便重入才子佳人的俗套,還有什麼看頭?
性格上的小問題掩不住黛玉靈魂的光輝,就算上述的錯誤再增加十倍,她仍然是紅樓中最為動人的女子,她的美,在於她有著詩意的靈魂,她是一個真正的女子。
貳
何為女子
雖然寶釵更具有性感的肉體美,有著讓寶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任是無情也動人」的曼妙姿容,可是她不像個女人,或者說,這個待字閨中的女子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氣息,寶玉說她「好好的一個清白女子,也學得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未免苛責太甚,卻也是看到骨子裡的見識。
何為男女,在不同人的字典里含義不同,對於寶玉,不僅是用來標註性別的字眼,還代表著不同的靈魂風格。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見女兒二字便覺得清爽,看見男人便覺濁臭逼人。
又說,未出嫁的女兒是顆珠子,出嫁之後沾染上男人的氣息,即使還是珠子,也沒了光澤,再上點年紀,乾脆就是個魚眼睛了。何其自鄙,何其反男性?
舒蕪以此認為他是矯枉過正地同情女性,我可真難同意這說法,老年女性豈不是更可憐?賈家二爺可從來沒拿正眼看過她們。
不如重新回到《紅樓夢》里,看他筆下的男女,差別在哪兒。賈赦賈珍賈璉賈雨村之流,固然是不知羞恥賺取利益,滿足私慾,就是方正的賈政,也是何等無趣?
賈寶玉攻擊「文死諫武死戰」,說他們表面慷慨大義,實則欲賺虛名,這正是他父親這類臣子的終極理想,雖比惟利是圖的賈赦們略強,可取之處也不多。
在曹雪芹筆下,男人們集結於或名或利的慾望大旗下,扭曲異化。而那些出嫁的女兒們,也因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著眼現實,有了權利的覺醒,變得可憎起來。
這一類人物的代表,或如王熙鳳,雖天賦異秉,聰明過人,卻弄權攬利,自稱從不信陰司報應;或如李嬤嬤,老邁昏庸,便要處處壓年輕女孩一頭,以打壓襲人等人來找感覺。更有大觀園裡普通的媳婦婆子,勾心鬥角,即使只能製造茶杯里的風波,卻也一刻不得消停。
寶釵比這些人物都高明,她的以德服人或者說以德治人,乃至掛在嘴上的大道理都更接近賈政這一類,雖然是那個社會裡的模範人格,卻被刁鑽古怪的賈寶玉看出端倪。
真正的女孩兒,是天真爛漫的,一顰一笑,一嘆息一著惱,都出自本性而全無心機,即使如探春理家,也全為大觀園乃至榮國府的未來打算,不像賈薔賈芸之流,攬個小活也為其中大有藏掖。
還有自然之子史湘雲,低賤而痴情的齡官,哪怕矯情的妙玉,她對於寶玉的愛慕不也是很單純的嗎?
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喜歡寶玉,她還裝模做樣地對寶玉說,你有茶吃,是沾了黛玉和寶釵的光。寶玉倒也會接她的話茬,說所以啊,我只領她們二人的人情。
曹公所謂「女兒」,是特指那些美好而脆弱,溫柔而易傷的靈魂,趨於藝術性,遠離政治性。這樣的感覺,畢加索也有過,他對他的情人說,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黛玉則是女人中的女人。
首先她溫暖,冷冷的表面下是一片脈脈情懷,她的溫暖是雨夜對於閨中知己的期待,是聽寶玉胡言亂語笑罵一聲「放屁」的家常,是等待燕子飛回檐下之後,方拿石獅子倚出帘子的溫存,是雖疑人家藏奸,卻被三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卸去武器的簡單。
只看她和紫鵑的關係,言語間每每能見那種姐妹般的親情,她和寶玉慪氣了,紫鵑敢派她的不是,你能想像鶯兒派寶釵的不是嗎?或者侍書派探春的?
紫鵑跟寶玉也說,偏偏她又和我極好,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這話也不是每個丫頭都敢說的吧?
這是明寫,還有幾處暗寫,紫鵑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設法試探寶玉,若黛玉真是個刻薄人,或如寶釵與鶯兒那樣主僕有序,紫鵑決計不會也不敢多這個事,回家後更不會對黛玉說,你又沒有兄弟姐妹,誰是知疼知熱的人?不如趁老太太還明白硬朗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
不然的話,王孫公子雖多,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娶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何況姑娘娘家又沒人。萬兩黃金容易得,知音一個也難求。
過後薛姨媽開玩笑要把黛玉說給寶玉,紫鵑也是熱心攛掇,這固然是紫鵑的善良,也可看出黛玉的厚道。
其次,黛玉懂世故而不弄世故。寶玉生病,她遠遠地看鳳姐竟沒來探望,心中詫異,想著這人就是沒這個心,為了做給老太太、太太看,少不了也要打個花胡哨的。正想著,鳳姐就帶著一幫人花枝招展地來了,她那一套也就對付尤二姐吧,黛玉可是摸得准準的。
身體孱弱加上無心於此,鳳姐生病一段,黛玉未得進入臨時執政的三駕馬車之列,但她毫不介意,熱眼旁觀,還私下裡向寶玉讚揚探春的改革,說她辦了好幾件大好事,並為榮國府的財政感到憂慮:進得少,出得多,長此以往,必將後手不接。
黛玉也挺知道理家之道的啊,都說寶玉娶了黛玉也過不好,我看不見得,只要不觸及她的底線,黛玉其實也是個有彈性的人。
倒是榮國府的准接班人賈寶玉,聽得黛玉所言,居然沒心沒肺地一笑,說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們兩個的。黛玉簡直懶得搭理他,立即找寶釵說話去了。
深諳世故的黛玉卻不弄世故,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可以給趙姨娘含笑讓座,以示禮貌,卻決不會向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示好,而寶釵卻在分送哥哥帶回來的土特產時,連帶趙姨娘都有一份。是非難論,只能說黛玉行事全出己心,而寶釵不是。
黛玉罵周瑞家的一節更讓我稱快,薛姨媽托周瑞家的將十二支宮花分送給黛玉等人,周瑞家的最後才送到黛玉那兒,黛玉隨手擲還,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站在旁邊,一聲不吭。
黛玉原沒說錯,從後文可以看出,這周瑞家的就是個看人下菜的角色,為虎作倀,挑撥是非,搜檢大觀園,哄騙尤二姐,給王熙鳳找麻煩,樣樣壞事她都有份。
只不過她是太太的陪房,又非大奸大惡,眾人樂得做沉默的大多數,只有黛玉討厭這個俗人,用一個動作頃刻發泄。但是周瑞家的會白受這個氣嗎?黛玉就不明白這會使自己失分嗎?以她的聰明,比任何一個讀者都知道後果,只是非如此不能快意,黛玉此舉,怎一個「爽」字了得。
叄
詩意的靈魂
上面兩點,仍不能使黛玉成為大觀園裡最有光彩的女性,黛玉之美,還因她有著詩意的靈魂。
寶玉對於黛玉的另眼相看,是因她從不勸他讀書,好像寶玉是不喜歡學習的頑童,專喜歡聽順耳的話似的。其實他不過不喜歡讀正經書,他願讀莊子西廂,不愛做八股文章,他不想加入賈政賈雨村的行列,那個世界男性的味道太重,令他眩暈。
他憎惡別人將他朝所謂正道上驅趕,不能想像一個女人也對那樣的世界心存嚮往,不管他對寶釵懷有怎樣的好感,只要她一句勸學的話,就知道她與自己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與謀。
雖然襲人同樣地規勸他,但是他從來沒把襲人當成愛人,襲人不過是侍候他的人,從生活上,從生理上,他不必去計較她的每一句話。
他與黛玉所惡者相同,所愛者亦相同。當寶玉憐惜殘紅遍地,不忍看它們零落成泥,要撂到水裡,讓它們順水而去,黛玉卻覺得順水而去還不算完結,也許外面就是髒水,不如掩埋了徹底。
這番對話,好似閑言碎語,卻是他們生命哲學的碰撞。黛玉葬花,頗有些行為藝術的色彩,可入《世說》,它表述了對美麗生命的痛惜,對生命本身的讚美與埋葬,既熱烈又絕望,既優美又凄涼,當黛玉念出「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寶玉不覺慟倒在山坡上,這樣的感念在他胸臆也徘徊良久,只不過,黛玉用一種優美的方式表達出來了。
共通的靈魂使黛玉能夠理解他所做的乖謬之事,他因和琪官交往被打,寶釵雖然心疼,仍然怪寶玉不該和那些人來往,黛玉來看他,只是期期艾艾地說,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一方面怕寶玉不改會吃虧,一方面竟是怕寶玉真的改了,回到正人君子的路途上去,那麼他非但不會再和琪官等人來往,對於生命里一切美好之物也都會生疏起來。
寶玉知曉她的心理,於是安慰她,你放心,就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他知道黛玉不是寶釵襲人,知道她能理解他和琪官的友誼,才肯說出心裡話來。
肆
野蠻女友
安妮寶貝寫她喜歡的漂亮女生:她會很直接,那種直接是純真而尖銳的。你因為其中的純真而不設防,所以就會因為其中的尖銳而受傷。所以這樣的女子又是有殺傷力的。同時她又是情緒化的。
她不會太壓抑自己的感情。高興的時候會有纏人的甜蜜,悲傷的時候會淚如雨下。真性情的女子,總是容易帶給別人愛情的感覺。
這段話符合我對黛玉的想像,我覺得黛玉就是這樣一個漂亮女生。
後世的鬚眉濁物總是把《紅樓夢》當成婚介所的花名冊,更有甚者如張中行記載,幾個糟老頭子閑來無事,居然評比誰是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太太,結果湘雲和寶釵靠前,黛玉和鳳姐落第。
這等人物,能夠懂得黛玉的明快與清澈嗎?能夠欣賞黛玉裊娜的風情嗎?他們連意淫都是這麼不肯放鬆,帶著日常生活的豆瓣醬氣。
還有一種說法比較流行,說林妹妹幸好是生活在大觀園裡,幸好遇到了寶哥哥,若是換成現代社會,就她那個生存能力,不知道會怎樣慘呢!
這種論調,言者振振有辭,聽者微微頷首,擁黛派們也只能嘆口氣,轉而攻擊現如今的世界何等浮躁,容不下古典的靜美。
果真如此嗎?我倒深為置疑,林妹妹特別之處,在於個性,我就不相信,眼下的社會,倒比庭院深深的大觀園更容不得個性。
當然,我不是說林妹妹的個性好,個性一詞,本來就是個中性詞,時而悅人,時而傷人,時而熊掌,時而砒霜,不是絕對的舒服,有時還很彆扭,可是有為情所困者告訴我,真正的愛其實是又愛又恨,一會恨得牙根直痒痒,忽而一轉念,又漫溢出無限的柔情來。
時尚雜誌也說,讓人上癮的東西都是不好吃的東西,像辣椒、煙草乃至大麻,吞吐不下,欲罷不能,因此不能忘懷。林妹妹的動人,也正在於她的那點彆扭勁,那種隨性率真導致的銳利感。
換到現在,林妹妹就是一個野蠻女友,忽然就惱了,忽然就不理人了,寶玉只是去寶釵那裡做一次禮節性拜訪,就招來她一大堆冷嘲熱諷,偏偏那些話說得又巧妙,她不慍不惱,伶牙俐齒,如妙曼的蘭花指,卻將寶玉戳了個透心涼,邊上的薛姨媽還看不明白,只跟著瞎摻和。
諸如此類的細節俯仰可拾,明明是寶玉被欺負了,還得跟在後面一路地鞠躬賠不是,其摸不著頭腦,其鬱悶不堪,正可以跟套上全MM的34碼高跟鞋的車太賢有一拼。
朱碧說,漂亮才能野蠻。斯言誠是,可僅僅因為漂亮,就一味野蠻下去,只有受虐狂才吃得消,在野蠻的外表下,林妹妹還有她不加掩飾的細微溫柔,如同餅乾上的藍莓顆粒,在舌間微亮而涼的一閃,留下無限的回味。
同含蓄的寶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現的,寶玉挨了父親的打,寶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卻把兩個眼睛哭得像個桃子一般;寶玉雨夜來訪,她要問打的是什麼樣的燈籠,嫌明瓦的不夠亮,就把自己的繡球玻璃燈送給他,寶玉說自己也有一個,怕腳滑跌碎了,黛玉便說,是跌了人值錢,還是跌了燈值錢?
即使在生氣的時候,她也能留心到寶玉穿得單薄,這邊還因吃醋和寶玉慪氣,那邊又親力親為,細心地替他戴上斗笠……
黛玉這樣的女子,集善解人意與蠻不講理於一身,集聰明活潑與孤芳自賞與一身,她的性格有豐富的層次,活在現代社會,便是一個古怪精靈的奇女子,絕對不乏欣賞她的男人。
至於生存能力,林妹妹也並非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差,在她願意的時候,她也能處理好複雜的人際關係,初進榮國府的時候,不就是「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說一句話」嗎?
王夫人請她上炕,她留心到炕上只有兩個坐墊,另一個必然是賈政的,怎麼也不肯坐上去;她察言觀色的本事不下於寶釵,尤二姐被鳳姐騙進大觀園時,一干人等都以為鳳姐從此洗心革面,在三從四德方面有所加強了,只有林妹妹和寶姐姐體察到鳳姐的險惡之心,深為尤二姐憂慮。
林妹妹不是沒頭腦,而是不高興,現如今不高興根本不是問題,只要有真才實學,不但能招來知音,還能擁有擁躉,王菲夠酷吧,張愛玲夠酷吧,不是照樣活得有聲有色,林妹妹要是活在現代社會,只會放飛自由,增強信心,活出一個風生水起的精彩人生。
管 錐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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