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谷百一十年史：辛?哥吉拉無冠的巨匠與黑澤明

封面來源：《歸來的奧特曼》

「圓谷百一十年史」，即圓谷英二誕生的1901年到圓谷製片廠成為FIELDS子公司的2010年。

第三部 至哉坤元：1948~1963

第三十章 辛?哥吉拉（最終回）無冠的巨匠與黑澤明

這回是約平時的兩倍篇幅的特別篇，來接著說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五日那天那一幕。東寶砧攝影所內部的《哥吉拉》試映會結束後，演員職員還加東寶的經營層，滿場起身喝彩鼓掌，然後特技監督圓谷英二就開始遭遇視奸。其實從放映進度到哥吉拉的真面目第一次出現在銀幕上時，試映室里就已經開始不安分了，這是片中的一個名場景，試映室里的反應也是名場景。本篇監督本多豬四郎回憶當時試映室里的情景說，全場「嚯！」地一聲，然後就感覺整個屋子裡都開始騷動了，各種交頭接耳聲。

史上最初的一頭哥吉拉，的真面目，最初次出現在銀幕上的場景是這樣的。鏡頭對著山坡，一群村民在山道上，哥吉拉在山的另一側，但哥吉拉比山還高，從另一側露出頭來並咆哮了一聲。哥吉拉全身是個什麼樣都還沒出現過，只用頭部、吼聲，加上演員的表情聲音動作，足夠表現哥吉拉初登場帶給觀眾的震撼感、驚愕感、威壓感，是大量驅使特殊攝影技術的影視史上，本篇班鏡頭與特攝班鏡頭合成後的演出效果中，屈指的名場景。

本多監督回憶道，圓谷桑說特攝班這邊打算讓哥吉拉的臉像這樣出場，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說好的我知道了，其實我也沒法完全把握合成出來會是副什麼模樣。給群眾演員下指示時說明工作真是累成狗，跟他們說從山的那邊出來，那麼大的動物出來，大家都不當真，還在笑。前兩回提到過本多監督帶去取景地的東寶專業龍套演員都不夠用，很多找的當地村民，都還無法確實理解拍電影是怎麼一回事，更不用說是以後要用特殊技術合成的樣片鏡頭。

試映會上本多監督自己也是才第一次看完整的正片，上回說過五天前特攝班才終於殺青，兩天前所有後期作業才終於完工。所以試映結束後滿場沸騰的氣氛中，本多監督也正激動地站著，這時他發現旁邊有人卻在坐著，俯身掩面。原來是原作者香山滋，在哽咽，看了最後哥吉拉死亡的場景眼淚就出來了，一直在說著，哥吉拉好可憐啊好可憐啊。哥吉拉不是喜歡玩才跑來鬧出大事的，是人類的氫彈實驗毀掉了他自遠古以來的容身之所，並且使他產生變異，影片成功表現出這種悲劇了。

其實正片公映之後，一大串抗議信就寄到過腳本家村田武雄這裡，信里寫，為什麼要把哥吉拉殺掉啊！也不算是村田乾的啊，村田自己也只能說，哥吉拉好可憐。悲哀的不只哥吉拉，更可憐的是不得不去與哥吉拉同歸於盡的芹澤博士，《哥吉拉》劇情的核心在於芹澤博士的抉擇。反正也已經是那麼久遠的電影了劇透並沒有什麼影響，哥吉拉經歷了氫彈實驗也依然存活，唯一能夠奈何哥吉拉的科技是芹澤博士還在研究階段中的發明物，水中氧元素破壞劑。在研究出有效正面用途之前，芹澤博士本不打算公開這項發明，否則必然以武器的性質遭到政治家野心家覬覦，即使毀掉所有研究資料也無法阻止。但眼前面對哥吉拉帶來的災害，只有用水中氧元素破壞劑殺死它，芹澤博士苦惱後的最終決斷是，把哥吉拉、研究資料、自己，全部從世界上抹消了。

本多監督後年回顧自己當時參與腳本執筆時，並沒有特別意識到作品自身的社會性來寫，就想總之原子彈等核武器是不該繼續製造的，就這樣而已。現在也覺得沒錯，以後也是應該反對的東西。人類的科技以後還能發明出比核武器更厲害的東西，水中氧元素破壞劑就是一種象徵，一旦作為武器使用後就又進入下一個循環。這樣的事情絕對不能再循環下去，所以芹澤博士選擇了自殺。

左邊本篇監督本多豬四郎、右邊特技監督圓谷英二

離真正的戰爭結束才九年，戰爭的陰影還深刻印在平民的記憶里，某種意義上甚至還不能言之鑿鑿說這個時代叫作戰後。初代《哥吉拉》帶有濃厚的信息性，後人歸類這屬於什麼影片，當然是怪獸片，因為後來怪獸片已經自成一個體系了。不止這樣，這是災難片，《哥吉拉》是數年前體驗了戰爭的人所製作的電影，在那個時代上映滿溢著現實感，這親身經歷過戰場的人就是本多監督自己。

哥吉拉來襲之際，著火的松坂屋銀座店的屋檐下，有個來不及逃出去了的母親抱著孩子邊發抖邊說「馬上，馬上我們就去見你父親嘍」。還有哥吉拉襲擊後，負傷者擠滿醫院直到廊下並且祈禱和平，這些細緻的場景的演出，在當時看來與戰爭電影的氣氛沒什麼兩樣。

那母親指的父親是誰，不知道，片中就沒交代過這角色的前因後果，但就這演出效果對於當時已經達到了，喚起觀眾的回憶和聯想。對現在的觀眾來說是腦洞，對當時的觀眾簡直還像昨天的事，回天無力的母親對著孩子這樣說，那孩子的父親大概是已經不在世了，數年前被帝國政府強制徵兵，以為國為民為陛下的榮譽名義，然後不知道派去哪裡了，總之沒再回來。跟本多監督的經歷就如出一轍，區別在於本多幸運些，命大隻做了俘虜，然後還能活著回老家。

哥吉拉現在的形象不算是兒童片，曾經有段時候被定性為兒童片，那是在初代哥吉拉誕生的十年後，應該說是對象不只哥吉拉，而包括凡是有怪獸登場的影片。最初的《哥吉拉》也不是兒童片，說不是兒童片，倒也不是指那就多麼多麼高深，什麼只有成人才能看懂的聽起來像黃片的描述。只是沒有特別意識到兒童，是面向全體一般大眾的，本多監督說，說到底孩子會不會對怪獸有興趣這種事我們當時都沒想像，不是沒判斷，是就沒想到這方面。至於後來怪獸電影為什麼轉型成以兒童觀眾為主，多種主觀的客觀的原因就是我們以後慢慢說的了，但是有一條，不是說兒童片就貶義、非兒童片就褒義，否則後來的兒童片怪獸電影也不會是幾乎相同的製作陣容了。

《哥吉拉》上映當時的預告片：

本多監督是家裡最小的孩子，排行老四，生於辛亥年，嗯就是我朝有革命那年。現代人的常識里都已經搞不清楚華夏干支是怎麼一回事了，比日本人用得少，地支年換成生肖年，亥年就是豬年，所以取名豬四郎。

本多上小學三年級時，一家搬到東京，在這裡第一次接觸到影視。當然，還是無聲的，那時是無聲電影的全盛期，第十一回中說過離日本出現有聲影視的技術還有十年。沒過兩年一家都搬去了神奈川縣，這回在新家的附近，本多第一次目擊了前來取景的電影拍攝現場。這是本多對影視世界的憧憬急速成長的時期，在遠處眺望監督的工作，規劃演員、攝影、照明各自都怎麼辦，就是在那時有干這行的想法的。二十歲這年，影視這門新興藝術終於在日本大學藝術學院開系了，本多趕上影視系第一屆學生。影視系後年出的名人不少，跟我們這個專題關係大的比如市川森一，不過還是舉個我朝觀眾更可能熟的吧，比如富野由悠季。

本多在日大藝術學院遇上了我們的老熟人，英二後來的大恩人森岩雄，在這裡做講師。不過第十三回中說過東寶的誕生歷程了，我們就知道這時還沒有東寶呢，所以森是在日活企劃部混的。我們再來回憶一下東寶的由來，嗯核心部分是四家公司合體來的，其中一個叫寫化研映畫製作所。以前說過森是寫化研出身的人，那他什麼時候進寫化研的，剛創立的時候就被請過去了，在本多入學的一年後。又過一年，森就把本多招來，進了寫化研的製作部演出課。同在這個時候也被森招進寫化研來的，就有後來的谷口千吉監督，還有第二十回中提到的北猛夫。谷口監督我們是提過好幾回，北猛夫以後提起的頻率就要遠高於谷口了。

本多在影視行業的第一份工作是場記，其實他後來的太太也是場記。進入《夏威夷與馬來亞海戰》的山本嘉次郎監督門下就是在一九三四年，在山本監督的《青春醉虎傳》中第一次加入助監督陣容開始了練級生涯，並與谷口一起擔任場記，這片的美術則由北猛夫負責。

但是一九三五年正月，本多被徵兵丟進了陸軍第一師團，這真是身體素質好也吃虧的例子，這一服兵役就是兩年。這期間一九三五年小田基義、一九三六年黑澤明，先後進了寫化研，來到山本組的助監督陣容。我們說到過的山本監督門下的四大師兄弟就集齊了，那這回再多說個第五位丸山誠治，與黑澤同期進了寫化研來到山本監督門下。不過其中與本多關係最鐵的還是黑澤，後來是畢生的盟友，黑澤給本多的綽號直接叫小豬。本多、黑澤、谷口當時被為大監督山本嘉次郎門下的三羽烏，什麼意思呢，就是三傑。

一九三七年本多終於回到影視製作現場，在山本監督的前後篇大作《良人的貞操》中與黑澤共同任助監督，這是與黑澤的第一次合作。山本監督以外，本多與黑澤同時期還參加助監督陣容最多的，是成瀨巳喜男監督的劇組。尤其黑澤，山本監督對黑澤算啟蒙恩師，成瀨監督則是黑澤的偶像了。第二十回中我們提到過戰後東寶黃金期的三大製片人，這回我們要提戰後東寶黃金期的三大監督，除了本多和黑澤，另一個就是成瀨監督了。這東寶三大製片人和東寶三大監督其實是可以對應的，那時提了木本庄二郎製片人與黑澤監督的組合，田中製片人嘛當然對本多監督，還有與成瀨監督組合的名製片人是，哦還沒提，現在也還不到提的時候。

一九三九年末本多參加山本監督的《馬》，我們知道這時四家公司早已合體成東寶映畫了。剛剛開拍不料又被徵兵，本多被派往侵華戰場，成了我們口中的一員小鬼子。這片的首席助監督就由黑澤擔任了，實際大部分的監督工作已經交給黑澤在做，只差個正規的監督頭銜了。這片上映後，在華日佔區也給上映，本多在軍隊里在武昌觀看的，能感到黑澤身為演出家的能力已經成熟。這一回從軍耗去了三年，一九四二年末本多才又能回到電影製作現場，翌年春黑澤便升格為正規監督了。但本多助監督的練級生涯還沒結束，於是便有了第十八回中說的《加藤隼戰鬥隊》，這片的首席助監督是小田，在助監督班子里打雜的還有剛剛來東寶的新人古澤憲吾，當時只有十五歲。

本多的人生被戰爭的玩弄也依然沒有結束，這片剛完他就第三次被徵兵了。離戰爭結束還剩一年，所以這是最後一次了，也是最痛的一次回憶。首先，在這次從軍期間，家裡他的雙親和三個哥姐都死去了，大概是戰時極端物資短缺的原因吧。其次，日本終於承認戰敗的一刻來臨時，本多在江陰，從三百年前就是抗戰名地的小城，做了俘虜，一九四六年才被放回國。回國也是孤兒了，別人是做好沒命的心理準備離家，然後頂多是真的回不來，本多是雖然九死一生回來了，家裡也沒人了，剩下還能相依為命的只有第二十二回中提到的他的夫人本多希美。第三，本多在回家途中經過了廣島，坐在車上透過窗戶親眼目睹當時廣島的景象，當晚不知有沒有做噩夢。這還沒完，回到東寶後擺在他面前的是個什麼情況，第十八回中說的東寶大罷工，這才真箇是叫四面楚歌的包圍網。

本多數次被丟進戰場中斷在影視界的生涯，所以你看明明在山本監督門下的幾個助監督里他資歷最老，但升格為正規監督最晚。小田年齡最大所以比黑澤更早，本多同一屆的谷口也在一九四七年正式成為監督了，就是兩回前說到同為伊福部昭和三船敏郎的電影出道作《銀嶺的盡頭》。與黑澤同屆的丸山也是同樣的情況所以晚了，但丸山比本多好一點，只被徵兵了兩次，最後正式成為電影監督與本多在同一年。

對於在戰場上經歷過生死的本多，東寶大罷工這種事已經燃不起他的激情了，他只能在這樣的背景下繼續打臨工的助監督修行。我們說過這一連串的罷工的副產品之一，就是電影業界第五家大型公司新東寶誕生了，黑澤就在大罷工中暫時先去新東寶混，是的這已經是什麼森岩雄什麼圓谷英二都被處以公職流放的時候了。黑澤的名作《野良犬》就誕生在新東寶，這片的首席助監督是本多，製片人木本，黑澤自己腳本，主演是三船敏郎和志村喬，這樣我們以前說過一大串事件和人物就全連上了。

然後便有了我們目前為止已經梳理過的本多監督的人生軌跡，一九四九年初次影視監督，一九五一年《藍珍珠》初次電影監督，一九五二年與田中製片人和英二的黃金三重奏誕生。本多升格為正規監督時都四十歲了，大器晚成，師父山本監督、加上黑澤監督和谷口監督，都因這件大事專門為本多慶祝。《藍珍珠》是日本史上最初玩真的水中攝影，這與後來本多被指名接下《哥吉拉》的監督一職，有著直接聯繫。

所以戰爭電影對本多監督屬於特殊的類型。親自來過戰場的日本鬼子本多豬四郎，啊演出家本多豬四郎，的戰爭電影，是戰後日本眾多號稱反戰電影中難得的真反戰電影，而不是反戰敗電影，不是因為日本戰敗了所以戰爭才不是好東西。戰爭輕視人命的本質，對戰爭的愚蠢無意義的怒意，在《別了拉包爾》中以平靜的方式來表達。連《哥吉拉》這樣的災難片也宛如戰爭的氛圍，不過反正戰爭正是最大的非自然災難，本多監督強調戰爭最大的受害者永遠是雙方的民眾。但是可以發現，除了《哥吉拉》之前與英二合作的《太平洋之鷲》和《別了拉包爾》兩作之外，以後再也沒有過本多監督的戰爭電影了。其實之後當然也有過戰爭電影的委託，但是本多監督拒絕了。監督說，戰爭這東西，不是在電影上描繪的東西，是更不得了的東西，那絕不是用電影可以描繪的東西。

《別了拉包爾》本多監督、男主池部良、女主岡田茉莉子

當時本多監督談在《哥吉拉》上的抱負，在從根底上動搖浸泡在戰後和平中的人們的意識，說自己的演出想表達的真相是，在氫彈的恐怖之下現代人心理上的扭曲。對破壞的恐怖和絕望，這些如果能給世人一點反省，就足以讓自己喜出望外了。是反省，而不單單是反核，光反核是把自己視為被害者的意識。

自從一九五二年與英二的第一次合作以來，本多擔任大量驅使特殊攝影技術的東寶電影的本篇監督，就沒哪年斷過，最盛期連續好幾年每年兩三部大作。這種兩班體制之下，其實本篇監督的存在感被削弱，尤其是因為片中有並不是自己的指揮許可權下拍攝的場景，所以當時很多監督一聽說要接使用特殊技術的片、去找特殊技術課的圓谷桑，是很有抵觸感的。本多監督則彷彿是專業與英二搭檔的，英二過世後的追悼作也由本多來監督，接著第二年他自己也就從東寶退休了。在那時接到英二的長子，當年從《哥吉拉》的攝影現場就開始打雜的圓谷一，發來的委託，就是《歸來的奧特曼》。

搭檔圓谷英二沒有了之後，本多唯一任監督的電影，是當時哥吉拉電影的最終作完結篇。難得時隔數年在大銀幕上復出，與哥吉拉訣別後就引退了，在這回的作品中本多監督的演出也是我們以後再說的了。但後來黑澤來找他合作，所以晚年的本多因為黑澤又回到電影製作現場，不過事到如今當然不能按一般地稱助監督了，這是特殊體制下製作的電影。黑澤作品晚年作品就有為本多專門設置的名號，演出輔佐，就像當年為英二專門設置的特技監督頭銜。

本多監督的遺作也是黑澤監督的遺作，本多比黑澤先走，所以輪到黑澤在本多的墓碑上刻字：本多有著善良誠實溫厚的人格，為影視事業非常努力地活過，符合本多形象的平靜的一生結束了。本多逝世的同年度，在日本電影界取得上映成績第一的是《哥吉拉對莫斯拉》，本篇監督是本多和黑澤的弟子大河原孝夫，特技監督是英二的直系弟子川北紘一。其實在這片上映前不久的宣傳活動中，本多還剛接受過採訪，因為莫斯拉初次登場是在一九六一年的《莫斯拉》，這個電影當然也是製片人田中友幸、本篇監督本多豬四郎、特技監督圓谷英二這個黃金三重奏的作品。初代《莫斯拉》中使用的《莫斯拉之歌》換個新編曲版，在這個最新作中復活，其實《莫斯拉之歌》的歌詞並不是日語，作詞者是由起曲，所以採訪問監督由起曲是個怎樣的人。結果監督什麼反應，他突然又緩慢地側過頭，左手抬起來差點遮臉：「呀，不，不知道呢，我……」這個反應的原因我們就到時候再說了。

以本多監督來結束，也是我們這個哥吉拉篇的總決算，但是在圓谷百一十年史這整個大專題中，我們要說的本多監督的影視人生的黃金階段才剛剛開始。本來曾打算哥吉拉篇最終回的主題是至少三塊內容，徹底解明特攝影視的兩班體制、完全解析本作的製作陣容、以及班底與過去和後來的關聯。以後每次說到一個重要作品，我們都要來一回俯瞰製作陣容全體，這才是主菜，因為我們曾經多次反覆強調過不能只看怪獸只看奧特曼，需要對企業甚至產業的來龍去脈、全貌和變遷有個最基本把握，才是全面理解的基礎。但這第一次的俯瞰製作陣容，果然量太多，還是不能也不該直接放入哥吉拉篇，要另開新階段，下回起我們就進入這三大主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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