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人謝胡神父與西安景教碑文

Hello！我小女生回來了。這麼久沒和大家見面呢是去了一次「緊急狀態」下的法國。

上圖是巴黎的大清真寺，牆腳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密度坐著的都是乞丐，弱弱說一句，看到有幾個乞丐的手機貌似比我的舊華為好多了。

當然，「生愛八卦」的我，此行的收穫之一就是八出了一個偉大的阿拉伯神父和中國西安景教碑文的故事。

是的，阿拉伯神父，他叫謝胡，擁有伊拉克國籍，卻是一個天主教耶穌會神父。

法國天主教聖米歇爾山（Mont St. Michel）中山小堂祈禱本里的阿語留言。話說那天大清早還遇到幾個阿拉伯天主教徒大清早等教堂開門。我做了這麼多年小翻譯，還頭回遇到外出旅遊不僅不遲到而且還這麼早到的阿拉伯人，真有點不習慣。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兒吧，說白了就是……聽著都累，整個就是來回折騰N回最後也就這樣。縱觀中國歷史，基督教傳入中國絕對可以算「聽著都累」的事兒之一：N次傳入，N次莫名躺槍走人……

景教是基督教的一個派別，既不是今天的天主教，也不是今天的東正教，當然更不是基督教（唐朝時歐洲還是中世紀吧？）。因此咱就先別去搞清啥是景教。咱先看一段景教的「《聖經》」（《序聽迷詩所經》）：「天尊（God，天主或上帝）當使涼風（Saint Spirit，聖神或聖靈）向一童女。名為末艷（Mary，聖母瑪利亞）。涼風即入末艷腹內。依天尊教。當即末艷懷身。為以天尊使涼風伺童女邊。無男夫懷任。令一切眾生見無男夫懷任。使世間人等見即道。天尊有威力。即遣眾生信心清凈迴向善緣。末艷懷後產一男。名為移鼠（Jesus，耶穌）。」

好吧，唐朝景教徒的心真大

神馬？不夠挑戰是吧？那再來一段去掉注釋的。「爾時彌師訶說天尊序娑法雲。異見多少誰能說。經義難息事誰能說。天尊在後顯何在。停止在處其何。諸佛及非人平章天阿羅漢。」

佛教？基督教？傻傻分不清楚

當然了，這樣外來宗教「傍本土名牌」的傳教方式本不奇怪，當時也確實幫助景教在唐太宗李世民治下的長安紮下腳跟。李世民對佛教態度無需多言，想不明白的建議回憶下《西遊記》。

但是風水輪流轉，兩百年之後的會昌二年（公元842年），李世民的後代——唐武宗李炎來了個180度轉彎：頒布敕書，要求 「天下所有僧尼解燒練、咒術、禁氣、背軍、身上杖痕鳥文、雜文功、曾犯淫養妻、不修戒行者，並勒還俗。若僧尼有錢物及谷斗、田地、莊園，收納官。如惜錢財，請願還俗去，亦任勒還俗，充入兩稅徭役。」隨後逐漸演變成全國性大規模拆毀佛寺和強迫僧尼還俗的毀佛運動，佛教界稱為「會昌法難」。

由於唐後期藩鎮割據，因此這事還真沒能把在中國早已盤深地固的佛教給毀了。但是這火星倒是濺在了之前「傍名牌」，本來就根不深，地不固的景教身上。

不是皇上說要滅了佛教嗎？你這經文寫的不都是「佛」啊，「僧」啊，「羅漢」啊，不滅你滅誰呢？

然後，本來信徒人數就不多的景教就被這麼衰落了，雖說這麼完了還不至於，但是基督教第一次傳入中國基本中斷，期待400年後的改名叫「也里可溫教」之後的回血。然後，話說「也里可溫教」的結局也同樣莫名悲催……

時間一晃到了明朝，「景教」和「也里可溫教」都成了過往，又一個傍著佛教「名牌」的「西僧」從廣東肇慶市的高要上岸，為基督教進入中國找尋第三次機會。

利瑪竇在觀察中國社會之後，決定改穿儒生服裝，從「西僧」改稱「西儒」，從而結交徐光啟、李之藻等大量學者。

明朝天啟年間，西安府出土了一塊《大秦流行景教流行中國碑》。碑上記錄的是唐太宗貞觀年間，有一個從古波斯來的傳教士叫阿羅本，歷經跋涉進入中國，沿著于闐等西域古國、經河西走廊來到京師長安。他拜謁了唐天子太宗，要求在中國傳播波斯教。此後唐太宗降旨准許他們傳教，景教開始在長安等地傳播起來，也有景教經典《尊經》翻成中文的記載。碑文還引用了大量儒道佛經典和中國史書中的典故來闡述景教教義，講述人類的墮落、彌賽亞的降生、救世主的事迹等。

這塊碑被交到了利瑪竇好友李之藻的手上，李之藻認真閱讀拓片後，確認此碑為唐代景教的碑石，並於1625年4月12日特地撰寫了《讀景教碑書後》一文，表示碑中所述的景教，即「利氏西泰（利瑪竇）所傳聖教」，並高興地說：「今而後，中士弗得咎聖教來何暮矣。」

從此，中外學界就沒有停止過對這塊碑的研究。包括伯希和、徐光啟、甚至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伏爾泰在內，都對這塊碑文發表過自己的見解。這塊碑現存於西安碑林博物館中，但是至今圍繞著這塊碑的研究、爭論就沒有停止過。

1895年，由法國耶穌會士主辦的上海徐家匯土山灣印書館出版《西安府基督碑》一書，作者是法國籍耶穌會士夏鳴雷（Henri Havret 1848——1901）神父。夏神父也是著名的中國史專家，著有多部中國歷史作品。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這本《西安府基督碑》……近百年來，研究該碑和中國景教的重要著作，無不參考他的作品。

這本書最偉大之處莫過於該碑出土300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將原碑上的古敘利亞語完整翻譯出來。

而這個譯本至今被業界認可引用。而這個翻譯古敘利亞語的人正是阿拉伯耶穌會士謝胡神父。

類思·謝胡（Louis Cheikho，阿語名為???? ???? ???????）神父（1859——1927），原名拉扎格拉·本·優素福·謝胡（Rizqallah Cheikho，阿語全名為??? ???? ?? ???? ?? ??? ?????? ?? ????? ????）。

謝胡出生在土耳其的馬爾丁，父系家族擁有迦勒底派的天主教傳統，母親則是亞美尼亞人。9歲那年跟著媽媽去耶路撒冷朝聖的時候途徑貝魯特，本意是去探望當時在一個耶穌會主辦的跨教派的教會學校里讀書的哥哥，結果他竟然從此執意要留下讀書，正是在這裡，他學習了法語、拉丁語、希伯來語、阿拉米語等歐洲、近東的古典和近代語言。1874年他在法國正式加入耶穌會，類思是他在法國耶穌會初學院時改的名字，因為他將聖類思·公撒格（Louis Gonzaga）作為他人生的榜樣。

澳門聖若瑟修院的聖類思·公撒格像

這位謝胡神父，真的可以稱得上是「一代大家」。阿拉伯基督徒的身份優勢，使他成了早期基督教中阿拉伯文字學的開山鼻祖，同時，他也是專門研究阿拉伯文化的東方學家。

他曾長期擔任貝魯特的耶穌會教會大學——聖若瑟大學（St. Joseph University）東方學院院長一職，同時還將校內的東方圖書館（Bibliotheca Orientalis）充實成了近東最大的圖書館——東方圖書館，在館內收集大量珍貴的阿拉伯語尤其是前伊斯蘭時期的作品。

他能用法語、阿拉伯語和拉丁語寫作，作品內容大多涉及伊斯蘭史上阿拉伯基督徒們的文學、歷史、人物傳記等。

然而就是這位醉心於阿拉伯基督教歷史的大家，又怎麼會參與到中國西安景教府碑文的翻譯中來呢？

古敘利亞語又稱阿拉米語，和阿拉伯語、希伯來語都十分接近並屬於同一語系，是古代中東的通用語言和波斯帝國的官方語言，《聖經》的《舊約全書》 中有一部分是用阿拉米語寫的，歷史傳說認為，耶穌也使用阿拉米語的一種方言。從7世紀開始，阿拉米語被阿拉伯語所取代成為中東的通用語言。但是至今阿拉米語依然在敘利亞、黎巴嫩的少數阿拉伯基督徒社區中保留。

巴勒斯坦的一個古敘利亞禮東正教堂，右下方打開的書中正是古敘利亞語

謝胡神父出身於迦勒底派天主教傳統家庭，而迦勒底派社區恰恰也是少數保留古敘利亞語的社區之一，甚至於在不少迦勒底派的基督徒心中，古敘利亞語是他們的「母語」。因此當夏鳴雷神父遇到古敘利亞語難題的時候，想到求助於黎巴嫩的耶穌會同僚，而後者將這一請求轉交謝胡神父。

在網路聞所未聞，印刷技術水平低下的時代，夏神父從上海寄了六張古敘利亞語的碑文複製拓片到黎巴嫩聖若瑟大學給謝胡神父查看。

夏神父當時從上海徐家匯寄到貝魯特的碑文拓片局部

而謝胡神父在查看之後，根據順序認真寫下了每個單詞的古敘利亞語原文、讀音、希伯來語和拉丁語對應詞，並在最後分三個部分寫下了法語的全部譯文。在寄回給夏神父的時候，謝胡神父還在「東方圖書館」中找到作於景教碑文前後時期的兩張梵蒂岡藏古敘利亞語手稿複製版。

謝胡神父找到作為對照的梵蒂岡藏古敘利亞語手稿

由於當時印刷技術所限。有不少地方並不清楚，對於不敢確定的地方，謝胡神父也老老實實寫了問號。但是之後引用的所有版本中，都把問號去掉，不知道是否今日有學者校對過那些有問號的部分是否正確？

幾個世紀以來，對景教碑的研究，無論是續釋碑文，還是對景教碑的出土時間和地點，該碑的性質等，都一直有所爭持，甚至相持不下，但是唯獨對於這段古敘利亞語碑文的翻譯，至今似乎沒有更有說服力的異議產生。無論是中外交通史專家馮承鈞的《景教碑考》，還是法國歷史學家沙百里的《中華基督徒史》，都毫無懷疑地引用了謝胡神父的翻譯。

今天這些中國基督教史學者們是否會想到，他們至今引用的文獻源自100多年前的一個阿拉伯人之手？而那些引用謝胡神父著作的穆斯林學者們是否會想到，這位阿拉伯作者是一個穿著神父黑袍的耶穌會士呢？

昨天是美國的感恩節，近年來中國似乎也在照搬「感恩」的概念。也許，有時候，我們需要「感恩」的人，可能正在我們的對面……

【附件】碑下部和插在碑文中的敘利亞語譯文（中譯本摘自馮承鈞《景教碑考》）

碑文中：

「中國教父兼鄉主教阿當（Adam）」

「在主教之長公教（qatoliqa）主大主教訶難尼蘇（Hananisou）之時」

碑下部：

「時在希臘紀元一〇九二年。吐火羅（Tahouristan）大夏（Balk）城長老彌利（Milis）之子長安（Koumdan）國都鄉主教耶質蒲吉（Jazebdouzid）主建此石碑。錄救主之法及中國諸帝治下傳教之事於上。」

（其下以及左右兩面均為人名和職位名，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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