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巫蠱大案和罪己詔，拆解漢武帝晚年殺妻兒的心態
漢武帝在巫蠱大案誅滅劉屈氂與李廣利不過是一個小插曲，如同在高潮之前打死了兩隻蒼蠅而已。這一階段的高潮和重點，是給衛太子劉據昭雪。當然僅僅是劉據，而不包括衛皇后及公孫氏。
掌管高祖陵寢的郎官田千秋向漢武帝呈上奏章，為太子劉據鳴冤：「您的兒子不過是玩弄了一下父親的軍隊。論父子之間，罪不過是一頓鞭打，天子的兒子縱有誤殺之罪，論君臣之間，也罪不至抵命。我在夢中見到一位白髮老翁，他教導我要上奏此事。」
從田千秋的職位來看，就差沒有說出白髮老翁是高祖本尊了。從田千秋的解釋來看，已經借用了儒家倫理的工具。於是漢武帝也有了台階。他非常感動，召見了田千秋說：「父子倫理之間，外人難以插言。您闡明了其中的道理，這是高皇帝託夢給先生，請擔任輔佐大臣吧。」
隨後田千秋升任大鴻臚，後來被漢武帝放在了丞相的位置上。田千秋的綽號是「車千秋」，因為年紀老，受到優待，朝見可以乘坐小車入宮。他除了這一次冒死上奏之外，從後來的表現看，就是一個不說話、也不得罪人的「爛好人」。
於是我高度懷疑，掌管高祖陵寢的郎官田千秋敢借用高祖入夢去上奏，是漢武帝授意的。最終目的？當然是為了第二撥清洗。
田千秋——車千秋（？—前77年），本姓田，戰國時齊國宗室後裔，其先祖於西漢初年徙居長陵（今陝西咸陽東北）。
漢武帝下令屠江充三族，之前在太子宮中喜歡往來打小報告的黃門蘇文在長安城西橫門之外的橫橋上被活活燒死，在湖縣用兵器傷害過劉據而獲封北地郡郡長的某人被屠族。
之前在衛太子案中有功封侯的五人，沒什麼關係的李壽坐李廣利案，被誅。張福昌被盜賊刺殺。其餘三位都是在前89年輪台詔書頒布後，陸續坐法的。
後元元年（前88年）夏六月，輪台詔書頒布一年後，秺侯商丘成被控巫蠱、大不敬，自殺。
同期，重合侯馬通之兄、侍中僕射馬何羅入宮行刺，被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擒獲，伏誅。
前87年，馬通（他是東漢名將伏波將軍馬援的先祖）坐馬何羅案，腰斬。
同年，景健坐馬通案，腰斬。
參與清洗衛太子而立功封侯的五人，一個都沒走脫，全部死在第二輪清洗中。
至於漢武帝留給漢昭帝的外廷人才，作為第一把手的丞相是「老油條」田千秋，始終明白自己要矮內廷一頭；軍事上有忠勇非凡的趙充國；經濟上有出自內廷的桑弘羊。
掌管路線、把握外廷這些人的，是代表內廷的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霍光。
征和四年（前89年），在衛太子之案昭雪之後，漢武帝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改弦更張。
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人聯名上奏繼續輪台屯戍，並建議將西部亭障防線第四次外延，由延水上游的連城修築至車師以西的輪台。
漢武帝這才以全國詔令的形式頒布了輪台詔書，或者說通過《輪台罪己詔》向全國人民道歉。
在這個出乎意料的舉動之前，出自內廷而任職於外廷的桑弘羊是開邊興利的倡導者，新任丞相田千秋是附和者，兩人都確實不知道漢武帝會借著這個機會施行改弦更張。田千秋受封富民侯，政治信號與政治意義都很明顯，擴張暫時歇歇——暫時。
如同巫蠱大案的昭雪只針對衛太子劉據一人，輪台詔書的罪己也只針對漢武帝自己一人。通篇表達的是休養生息，而不是偃旗息鼓。其中提到「養馬代替差役」的法令和「研究畜馬」的旨意，意思也很明白，不是天下偃武崇文，是文武張弛交替而已。
純粹出自內廷郎尉的輔政三大臣，
首先，是漢武帝一手栽培的霍去病異母弟弟霍光，對於漢武帝來說，把霍光從奉車都尉被提拔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有衛青、霍去病的血統和戰功背書，對外廷軍事貴族們有足夠的威信；
其次，是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被提拔為車騎將軍，為人忠厚，又是匈奴血統，對在長安城內外廷匈奴裔的軍事貴族們有足夠的威信；
最後，是騎都尉上官桀，羽林郎出身，有大宛血戰的功勞，對外廷寒族良家子們有足夠的威信。
這其中最懂得漢武帝意圖的自然是霍光，所以在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才有了霍光推出一大波文學賢良來和已經代表了外廷的桑弘羊舉行鹽鐵論戰。
霍光（？－前68年），字子孟，河東平陽（今山西臨汾）人，西漢權臣、政治家，麒麟閣十一功臣之首，大司馬霍去病異母弟，漢昭帝皇后上官氏外祖父，漢宣帝皇后霍成君之父。
雖然文學賢良們的辯論是臭不可聞，但霍光無疑是藉助這些輿論來完成他所理解的剎車，那也是漢武帝交給他的使命。
至於桑弘羊，他僅僅是保持著客觀而已。
他知道開邊和興利是血脈相連的，不用農戰擴張開邊，則也談不上貿易興利。
在這場論戰中，丞相田千秋避席而走。
雖然他和桑弘羊的利益捆綁極其緊密，但終於還是很配合內廷的工作。
倒是出了內廷的桑弘羊和上官桀想法多了，結果喪命於次年的權爭之中。
也是從漢昭帝一朝開始，大司馬大將軍這個內廷推出的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職位佔據了顯赫的位置。
最初由宮廷侍中走出去的衛青任大將軍一職，實際地位已經在丞相、太尉及御史大夫這三公之上了。後來又把太尉改名為大司馬，加在衛青大將軍的頭銜之上，更加名至實歸。
當然大司馬大將軍必須加領尚書事，才可掌軍政大權，霍光輔政的頭銜便也是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
原來九卿之一的掌管北軍的中尉，被改名為執金吾。在增設三輔和北軍擴充的過程中，先後被京輔都尉、左輔都尉、右輔都尉以及掌兵八校尉稀釋了大部分權力。這些都尉、校尉基本都是出自期門、羽林和侍中這三類郎官之中。有了漢武帝的這番改造，從而徹底完成了皇權對軍權的分散配置與統一掌握。
劉徹（公元前156年7月14日－公元前87年3月29日），西漢第七位皇帝，傑出的政治家、戰略家、詩人。漢武帝在各個領域均有建樹，但在位後期窮兵黷武，又造成了巫蠱之禍，為此留下負面評價。
作為世界歷史上僅有的兩個系統化整理軍事藝術的文明之一，中國的軍事機器在漢武帝時期充分吸收了戰國與漢初的軍事成果，又經過與匈奴硬碰硬的淬鍊，可以說代表了那個時代農戰體系的最高水準。
而剛剛踩著迦太基人的屍體登上地中海霸主寶座的羅馬寡頭共和國在軍事上依然秉持著步兵傳統，在動員體系上則是到了愷撒及奧古斯都時代才完成了帝制切換。
漢武帝留下的這部軍事機器。
在指揮系統上，漢軍各部皆有旗幟、徽章和冠飾。軍法嚴禁不同的軍事單位互異或者冒用標識，相比戰國時代的左軍章左肩，右軍章右肩，中軍章胸前，上書某甲、某士之外，漢軍對旗幟和徽章的區分除了使用佩戴位置之外，還有顏色區分，左軍青、右軍白、前軍赤，以此區別行列，便於指揮。
在訓練系統上，不參加日常規定訓練科目的士卒是不得從征的，選練包括孫子、吳起兵法的列陣演練，從走隊開始練起；隨後根據專業各自訓練騎術、御術、弓射和五兵；之後演練諸兵種協同，不僅僅是騎步車三大軍種，步卒中的甲士、蹶張（弩手）、射士（弓手）、跡射士及輕兵等兵種也有配合之法；最後才是偵察侯望、烽火信號、角抵投石等特殊軍事技能訓練。
在軍法系統上，出自韓信手筆的西漢軍法以嚴厲著稱，雖然沒有傳世，但出土漢簡與史載之中還是有些零散記錄的。失期，斬。不至期，斬。逃亡、奔北、沮敗、領兵而損失過多、謊報軍情，斬。迷路，斬。擅離職守、擅自退卻，斬。行軍逗留、逃亡畏懦，斬。虛報軍功、軍人爭功，棄市。同時配有軍正為執法者，中央南北軍和將軍幕府中也有常設軍正，卻不屬將軍所轄，兩千石以下官吏違法可直接處決，將軍犯法亦可上報皇帝裁決。
這三項最重要的軍事組織要素，西方人在羅馬秩序崩潰後，又過了1000多年，才通過不斷殺伐的軍事復興實踐，把它們又重新撿了回來，並運用於新的技術兵器之上。雖然那是許久之後的事情了，不過世間的道理是從來不會變化的。
西漢（前202年—8年12月）是中國歷史上繼秦朝之後的大一統王朝，共歷十二帝，享國二百一十年，又稱前漢，與東漢統稱為漢朝。
兩漢在漢武帝之後的大司馬大將軍總是由外戚出任的原因也很簡單。
同姓宗室可以封王，但不可以掌軍，因為這些劉氏如果一旦反叛，便既有了血統旗幟，又有了軍事實力。
而外姓豪族可以封侯，但不可以掌軍，因為這些毫無瓜葛的姓氏可以豎起天命旗幟，毫無顧忌地反叛。
相比之下，外戚是夾在中間最好的選擇，既要依附皇帝發跡，又被外廷妒忌而得不到廣泛支持，所以在行政體系粗放型的漢朝，這是一種最優選擇。
到了新的既得利益圈子形成後，金日磾已死，霍光用政治手段剷除了上官桀，連帶拔除了桑弘羊，但在果斷廢立之後，也終於把漢武帝的曾孫、衛太子劉據的孫子劉病己扶上了王座，即漢宣帝。
後來漢宣帝拔除霍氏的手法與漢武帝拔除衛氏的手法一樣果斷、決絕。
這也是漢宣帝為什麼要看著崇尚文學和賢良的漢元帝說：「亂我家者，太子也。」
所謂漢家天下霸道、王道雜糅的制度，正是融合了前人的實踐經驗，秦法、周禮並用罷了。
總之，在後元元年（前88年），內廷、外廷一切安排妥當的漢武帝，最後還帶走了他年輕貌美的鉤戈夫人趙婕妤。既然把王位給了不過8歲的劉弗陵，漢武帝覺得等到這位娃娃皇帝長大後，天下無論如何可以渡過六七四十二的厄運了，那麼最危險的時間段就是娃娃還沒懂事之前了，於是確實也犯了罪過的趙婕妤在獄中被處決。
終於徹底安排好了的漢武帝閑坐的時候，問左右：「外面對我處決趙婕妤有什麼看法？」
左右說：「人們不明白，兒子當太子，為什麼處決他的母親？」
漢武帝說：「你們這些小字輩的笨蛋啊，不可能懂得其中的道理。」
前87年，自知快要到站的漢武帝和高祖一樣，葯也不吃了，病也不看了。二月，漢武帝劉徹駕崩，在位55年，享年71歲。
漢武大帝留下的舞台如果文藝地總結一下，就是六個字：漢人、漢使、漢軍。如果精確地統計一下，終漢武一朝，所封侯爵八十九人，將軍為侯者五十三人，匈奴、烏桓及西域歸附者封侯二十九人，佔了全部數量的92%，只有七人是外戚或承襲父爵。
玉門關下花海漢代烽燧遺址出土的一件木製七面觚上，抄錄了一篇一百三十三字的詔書：
「制詔：皇大子，朕體不安，今將絕矣！與地合同，眾不復起。謹視皇天之笥，加曾朕在，善禺百姓，賦斂以理。存賢近聖，必聚諝士。表教奉先，自致天子。胡亥自汜，滅名絕紀。審察朕言，眾身毋久。蒼蒼之天不可得久視，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道此絕矣！告後世及其孫子，忽忽錫錫，恐見故里，毋負天地，更亡更在，去如舍廬，下敦閭里。人固當死，慎毋敢佞。」
學者多有認為這可能是漢武遺詔，我也相信這個推測。
理由有四：
第一，從訓話口吻和賦體水平粗粗看去，非一代雄主而不能；
第二，與之和《史記》中所載元狩六年（前117年）的三王制詔對比，賦的文風極為一致而訓話之責任更重；
第三，其中言及賦斂、逢教、胡亥等事，也契合漢武晚年的自身政治思考；
但最重要的還是第四點，「蒼蒼之天不可得久視，堂堂之地不可得久履」以及「人固當死，慎毋敢佞」的大氣魄抒情，與漢武泛樓船賦《秋風辭》之時表達的情緒是一脈相承的。這種無奈但豁達的感悟，在兩漢皇帝中也只有高祖和漢武達到了。
除了武功之外，文化起飛也始自漢武。
漢武留下的大樹，乘涼的更是幾代之後的晚輩。魂兮漢武，僅此而已。再多的評論，我已沒有資格，所以略敘大帝幾事而已。
摘自《歷史的贏法》作者：文潤燕生子，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授權合作稿，全網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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