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上邂逅的愛情讓我終生難忘

凌晨兩點多的時候我背著包，佇立在站台，眯著眼往鐵軌遠處眺望。臨時才決定要去桂林，雖然從小就知道那裡是一個山水甲天下的如同一首詩般美麗的城市。車站裡人頭攢動，十分擁擠。一個男人右手拖著大大的箱子，左手摟著自己的小孩，不斷大聲叫妻子的名字。車站的廣播反覆說著誰走失了誰又在尋找誰。

我塞上耳機開始聽音樂。蘇格蘭風笛奏出悲傷的旋律，如流水般嘩嘩不止。《For the Love of a Princess》。第一個音符響起時，心裡突然就沉寂了，我蹲下身來，側著頭看天空，夜的黑色波浪，沉默著淹沒了視線之外的遠方。

凌晨三點，南下湛江經桂林的火車拉著長長的汽笛聲進站。我對著車票開始找車廂。然後登上火車，找到了自己的床位。坐在靠窗的一頭，把背包放在桌上。火車啟動時我摘下耳機，撐著下巴看窗外。窗外閃過一張張陌生而熟悉的臉，我們相見了，卻再沒辦法靠近彼此。生命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我們預料不到開始，卻要清醒地接受結束。我走到車廂尾的廁所旁，門半掩著。我看見一個女孩把水龍頭開得很大，聽得見水砸在地板發出的兇猛聲音，啪啪啪。我悄悄地走近，透過門的縫隙看她。

她靠牆蹲著，把頭埋在右手的肘彎里，右手裡攥著小刀，左手垂在一旁。左手臂上有幾道剛剛割開的傷口。暗紅暗紅的血順著手臂流到手掌，然後滴在地上，像手臂上突然長出來的紅色小河，在地面澆灌出詭異的花瓣。她的肩膀不斷地抽動，雖然水流聲很大，我卻仍然聽到了她輕輕的哭泣。

這是怎樣一幅畫面。暗紅的血在臟髒的地板上雕刻出突兀的花紋，慘白的牆壁橫過銹跡斑駁的鐵管，孤獨的女孩垂著淌血的手輕聲地哭泣。窗外是看不到邊的空曠，火車挾著車輪划過鐵軌時寂寞的聲音，呼嘯著不斷駛過一片又一片土地，清晨的陽光，嗚咽著荒蕪了我視線里的所有天空。

我的心一陣緊縮。我手足無措起來，我很想過去和她說些什麼可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始。我蹲下身子，盯著她的手，血還在流，好在傷口不很深，已經結了一些痂，應該沒有問題，但那些陰鬱的血液好像匯入了我的身體，一直流進了我的心臟，混著我沉睡已久的哀傷，在那裡隱隱作痛。

我站起身，脫下自己的外套，想早晨濕氣重有點冷或許我應該把衣服給她披上，感冒就不好了；我拿出紙巾想又或者我應該先拿紙巾給她止住血，老那麼流也不是辦法……沉吟了許久，我終於猶猶豫豫地敲了一下門，她抬頭看我。

她的眼神很渾濁，彷彿一下就蒼老了很多歲。她有些發愣地看著我，臉上淚痕未乾。我慢慢地走近她，我手裡還抓著紙巾，原本想幫她擦擦那些血跡，然而真當我在她身旁蹲下來時，我的手卻停在了半空，完全失去了繼續的力氣。我莫名地有一些緊張，胸口起伏很大。

你，你沒事吧？我盡量柔聲問她，語音卻有些顫抖了。她沒有馬上說話，只是獃獃地看著我。我低下頭去，不敢對視她的眼睛。我眼裡是點點的血漬，我心裡還裝滿她哭泣的聲音。這一刻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伸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臂。我用紙巾沾一點水，輕輕把那些交錯的血跡擦掉。血跡沒了，傷口就清晰了起來。她的手臂上長短不一一共有七道傷口，因為沒有及時處理的原因，傷口表面都已經微微隆起，紅腫發炎。我用紙巾拭過那些傷口時她手臂輕微地抽動。

我心疼地問。痛不痛。她木然地把手抬起來，然後努力地要把手指彎曲，可是只能稍微地動一下，已經沒有辦法彎成拳狀。痛，痛得手指都沒有辦法動彈了。我又減小了力度，一邊很輕很輕地給她擦傷口，一邊說。對不起，我手有點重。她搖搖頭，然後靜靜看我給她擦拭傷口。慢慢眼睛裡不再渾濁，而且逐漸多了一絲絲淺淺的笑意。終於她笑了起來，指著自己的手說。傻瓜，你這樣弄的話，傷口還是會發炎的。

我停下手，有些窘，臉不自覺就發熱了，我撓著頭說。對，對不起，我……我也不大會弄。她盯著我紅了的臉，半晌不說話，然後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不再蹲著，而是乾脆坐了下來，背靠著牆，帶著一臉促狹的笑看我。我更加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對著她不停傻笑。地上很臟，但我還是在她身旁靠牆坐了下來。

很長時間，我們就這樣安靜地靠著牆，誰也不說話，一起直直看前方。然後我問她。為什麼，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呢。她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低頭看了看自己左臂的傷口，然後抬著手問我。這個，你怕嗎？我搖頭。我不怕，我才不怕。

我捋起自己的衣袖，給她看我前臂的舊傷痕。很久前，不久前，我也曾經無數次地用刀自殘，那些傷痕，有些還有暗紅色，有些已經發黑，有的已只剩下了一條白色的痕迹。她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接著眼神忽地憂傷起來。她雙手環抱著雙膝，身體縮成一團，把臉埋在雙手之間，輕輕地說。既然你也是選擇如此宣洩的人，那又何必問我是為什麼。

早上一睜開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頭的她。她用手撫摩我的臉。你睡著的時候可真可愛，像個孩子。我笑了笑。她握了握我的手，然後站了起來。你要去哪裡？她舉起夾在手指間的煙，說，我出去吸根煙。打開門的時候她突然停住，轉過身來對我說，懶蟲，你快起床刷牙洗臉吧，吃完早餐我們該出發去灕江了。說完她走了出去。

我爬起來，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後就打開電視，躺在床上。正在放天氣預報，說今天桂林天氣晴好，適合外出遊玩。我笑著想天公作美今天正好就要和她一起去游灕江。我躺在床上等她回房間。在心裡計劃今天和她一起的旅程，甚至開始計劃以後的事。腦海里有太多太多方案，有時候我皺著眉頭否定了這個想法，有時候卻因為自己的另一個想法而傻傻地發笑……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一直到中午。她卻再也沒有回來。

整整一個下午，我在陽朔的街上漫無目的地尋找。每多走一步，心裡的絕望就增加了一分。但我只是往前走，往前走，我告訴自己，不能停下來，可為什麼呢。一直到傍晚的時候，我才捂著小腹蹲倒在地。心像被割掉一塊，太難受，我真的再也走不動了。

我視線里閃著模糊的淚光，我開始看不清楚前面的路。我擦了把眼睛然後去看西邊的夕陽。夕陽和晚霞的顏色在天際糾纏在了一起，像大片大片凝結的血塊。這昨日還能把整個秋天都迷醉了的景色，怎麼今天就成了一幅荒蕪的猙獰呢。我抱著雙膝，抬起頭，看著憂傷和陽光像線一樣連續不斷地從上方掉下來。我輕聲對自己說。我是真的失去她了我是真的失去她了……

晚上的時候我又一個人坐在了西街坊酒吧，點了柳丁，低著頭開始喝。在心裡希望著突然她又會從哪裡冒出來，帶著滿臉俏皮的笑，伸出手對我說。喂，借個火。我們一起從西街的這頭走到那頭，我們有過一夜的歡娛，我們甚至還約好一起去游灕江……

可是她突然就走了，曇花一般，昨晚還盛開在枝頭，今天卻已凋謝，化成了泥土，再也不見。我無法壓抑住傷感，只好反覆告訴自己，好了，這只是一個夢，只是一個夢而已，從來沒有誰出現過，也從來沒有誰消失。

第二天，我一個人坐火車回家。火車啟動，那些我曾經踏過的土地，那些我曾經沉醉的畫面，伴隨著桂林這個美麗的城市，漸漸地遠離，模糊，終於從視線里消失。

我去車廂的尾部打開水。火車上人滿滿的，連車廂與車廂的接連處都蹲著很多人。過道上，不斷地有人從我身旁經過。有個小胖子在過道上亂跑，我看著他踉踉蹌蹌地跑過來，突然一頭撞在我肚子上。他哎喲了一聲，撓著小腦袋，仰著頭看我。他眨巴著眼睛，帶著天真的笑容。對不起，大哥哥。我也笑，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然後他跑開了。我低下頭，繼續和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擦肩而過。

我們不捨得很多瞬間，我們想定格住它們，讓它們一直存到以後我們的人生，存到永遠去。可是即便是世界上最牢固的永遠，也終究敵不過生命摧枯拉朽的流放。我們註定了遇見，也註定了要錯過。停不了的年華如潮汐般洶湧地漲了又落，許多天之後，許多年之後，誰還會記得，曾經溺死在深不可測的時光里的，那一場場相遇，和一場場的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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