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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龍章:短袖善舞,戲夢紐約

周龍章,英文名Alan Chow,被稱為紐約華人藝術教父。六十年代曾赴香港參演了五部邵氏電影,其中以《盤絲洞》《女兒國》里的孫悟空最具代表性。1975年以來擔任美華藝術協會行政總監。他是「海外中國文化的有力推手」。譚盾則稱他為「紐約海外中國戲劇的守護神」。


「你可說是演藝圈內的深度八卦,也可說是精彩紛呈的藝壇傳奇!我沒有一次性讀過這麼多頂級明星的紙上肖像。市面上類似的演藝大腕花名簿兼八卦圖,實在太多了,我確信,沒有一位作者的故事與見識,交遊與資格,比得過周龍章,比得過這本書。」


——陳丹青

周龍章:短袖善舞,戲夢紐約



周龍章:短袖善舞,戲夢紐約


口述:周龍章

採訪、整理:張丁歌


1、42街的過客


我在這個房子里住了已經37年了。這是時報廣場最核心的地方,從這陽台看出去,遠處就是哈德遜河,對面這些高樓大廈,當年可都沒有,我是看著它們一幢一幢從眼前聳起來,一座高過一座,成了曼哈頓今天的樣子。往下看,42街,紐約最繁華的十字路口就在這裡交織著。幾十年來,最好的,最壞的,黑的,白的,喧鬧的,孤獨的,蕭條的,騰達的全都在這裡上演著。


這房子里,傢具二三十年沒換了,就這同一張沙發上,坐過不知多少人,講過多少故事,數都數不過來了。上世紀凡是港台和大陸要來紐約露個臉的大星小星,我這小公寓,都可以是他們最放心的落腳地。下了飛機,就來這報個道。或半夜忙完,來這喝個湯、敘箇舊。那時大家都還年輕,在路上,最鮮活真實的一段經歷都留給了紐約,而我恰好是見證人。


就像羅大佑說我,一輩子在給人跑龍套。我就是跑了四十年龍套,讓一些能人在紐約這個大舞台登個場。有人說,周龍章?怎麼忽然冒出這麼一人來,其實這人已經折騰了幾十年了,只是一直quiet。回頭看,也是趕上那些時日,中國兩岸三地和紐約之間,正需要這樣一個跑龍套的。一切都只是in the right time,in the right place,do the right thing,當然也要by right person。不過幾十年下來,你要熬得住也不容易,在這麼一個花花世界。

丹青在給我寫的序里,講到我曾把一件皮衣從這45層陽台扔出去,任它在空中飄飄搖搖好一陣才墜下去。要不是他寫,我都快忘了這細節,不過可見這樓的高度。它一共46層,叫Manhattan Plaza,它是紐約一個非常特殊的建築。上世紀70年代建起,直到現在,整幢樓里住的幾乎全是紐約的performing artist (表演藝術家),作家、劇作家。當年的42街一代可是紐約最亂的地方,犯罪率高得出奇,吸毒的,搶劫的,掏槍的,妓男,妓女,黑幫,到處是性用品店和黃色影院。所以從34街到59街一片 ,一直被叫做地獄廚房(Hell s Kitchen)。富人們當然不敢住這, 地產商就把樓賣給了市政府。紐約市政府就把它規劃成一個專供低收入藝術家租住的公寓。所以附近整個百老匯、外百老匯的藝術家們,全都涌了進來,這裡竟然成了亂世中的一座藝術重鎮。丹青後來在紐約的畫室也在這附近,就在40街。


我是怎麼住進這座樓的呢?那時美華藝術協會創辦不到五年,也做了不少事情。我在紐約有個最重要的貴人Olga Tong唐老太太,她在《紐約時報》看到消息,鼓動我也去申請。沒想到竟然中了,我成了第一批住戶。整幢樓華裔只有兩個,我和舞蹈家江青,後來她也搬走了。幾十年來,這樓里出出進進的全是百老匯的演員、美國大大小小的明星。田納西·威廉姆斯、拉里·戴維,帕特里克·丹普西……都曾是樓里的住戶。很多人發達前一直住在這兒,有些人也選擇死在這兒。


還有,當年紐約被艾滋病襲擊,這座樓曾是紐約艾滋病最高發的地方。百老匯的演員多,那年代生活也難免很亂的。後來這裡竟也成為全紐約治癒救助艾滋病患最多、最專業的地方,診所就設在樓內一層。總之這是座很怪的building,背後太多奇人軼事。現在就有個美國導演在拍一部關於這座樓的紀錄片,就叫《42街的奇蹟》(Miracle on 42nd Street)。


人生有時就是會有些奇蹟,這三十多年來,我這小公寓里接待了那麼多港台、大陸的友人和藝人,一張張厲害面孔,回頭一看似乎挺嚇人,再想想好像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了。


當年的42街雖然又亂又危險,三天兩頭都會有人拿槍來搶劫我,脖子上的金鏈子會一把被拽走,但我覺得那也是一種real life,是曾經最真實的紐約。就像那些黃色影院,當年1.99刀一張票,連看兩場,人多得不得了。現在你在紐約不會看到黃色影院,黃色的東西都飛入尋常百姓家了。如今的時報廣場也早已成了世界遊客的天下,一個巨大的迪士尼廣場。我每日照舊來來回回穿梭走著,反倒更像個過客。

2、偷渡來的Alan Chow與邵氏孫悟空


我是上世紀70年代初來紐約的。很多人以為我是偷渡來的,其實不是,我是從加拿大拿著正式簽證來的紐約,來了就再也不要走了。偷渡,確實有,那是我當年從台灣偷渡到香港,還偷渡了兩次。人生有時不敢回頭,這幾十年看回去,你若叫我重走一遍,我可不敢了,每一步都不敢。


我在台北長大,並沒有經歷過周家在上海灘時的風光,只是靠長輩回憶和家譜,知道祖父周邦俊當年把企業做得很大,往來的也都是杜月笙、張哮林這些青幫大亨。我個人記得兒時一件事,在台灣,我祖父每到生日時都要避壽,他會躲進陽明山一處宅子里,不見人。但大家還是會找到他,非要給他做壽,幾十上百個職員都會跪下來磕頭。這些人呢,大多都是祖父把明星花露水從上海搬到台灣時,從大陸貼身帶來的親信職員。就像蔣介石當年去台灣,帶上一大批精英一樣。我那時小,也跟著上山去找他,跟著磕頭。他就上百號人一人發一個元寶,我也總會有一個,到現在還留著。但祖父在台灣也就風光了那一陣子,他不再是上海灘時的周邦俊,明星花露水很快被我姑媽接手,他也變成被供在家裡的老太爺。


我七歲時媽媽就過世了。她年輕時美極了,是當年上海灘第一個有自己轎車且自己開車的民國女人。可惜命不好,是個病西施。她走時才三十齣頭,我父親一個周家大少爺,怎麼照顧得了我們兄弟姐妹六人,就索性甩手把我和姐姐交由我姑媽帶大。

姑媽周文璣是個女強人,曾任國民黨台北市增額立委,往來的都是些國民黨當時炙手可熱的人物,所以見我不按常規長大——不愛讀書,要當戲子,還有點「娘」,她也滿失望的,估計也察覺出一點我的性取向,「周家長孫怎麼能當戲子,這樣丟周家的臉。」我如此不受寵,呆得鬱悶,又一心想演戲,15歲不到便決定要逃走,目標就是香港。


1960年代初那會,台灣有偷渡到香港的,香港也有要偷渡到台灣的,大概都覺得另一邊會比較好。我永遠忘不了那經歷,搭的那種舢板船,三天三夜,漂在海上,我一路吐到香港。終於要進關時,蛇頭把馬桶掀起來,大家一個一個鑽下去,躲在暗艙下面。可身後緊貼著的船艙帷布,突然被鐵器一刀一刀割破刺進來檢查,嚇死了,大氣不敢出一聲。我和那些同船的緊貼成一排,手攥著手,汗毛都緊著,有個還是懷孕的大肚子。最後過關了,馬桶掀開,一個腦袋接一個腦袋鑽出來,當時我冒頭一看:啊,全是高樓大廈,終於到了香港了!仰著臉,當時就淚流滿面。那是十幾歲少年才有的野膽子,不給自己留後路。


到香港後不久就有人會找到你,他們知道,又有新的偷渡客來了。對方遞來一個證件,上面的男孩跟我差不多大,叫Alan Chow,3500塊錢,這個身份就是我的了。從那天起,我就變成了Alan Chow。巧的是,我本屬龍,小名阿龍,又姓周,發音跟Alan Chow竟那麼像,簡直是種天意。


我七十年代進入邵氏演戲,也像是天意。在台灣我從小看邵氏電影長大,到香港後竟然以狀元考上了邵氏南國戲校,我記得是第四期,也多虧小時候喜歡舞槍弄棒,2歲就祖父被抱著看戲聽曲。那幾年我邊在香港珠海大學讀一個藝術教育,邊在南國戲校學演藝。後來能在電影《盤絲洞》、《女兒國》中主演孫悟空,我自己也嚇了一跳。記得當時等放榜,所有人都圍在那,揭榜了:唐三藏是誰,豬八戒是,沙僧是誰,蜘蛛精是誰,我一行一行找,一下看到——孫悟空周龍章,怔地不敢說話了,強制自己不要叫出來,免得大家不高興,周圍那麼多帥哥在一起等榜呢。我跑到廁所里,一直叫,一直哭,嚇死了,高興的。


在邵氏拍了兩部西遊記,讓我過足了孫悟空的癮。期間因為拍外景,我還跟著劇組堂而皇之回了一次台灣,拍完戲,又斗著膽子故伎重演,再次偷渡回了香港!


不過後面幾部戲拍下來,我也明白,自己不是當影星的料。我演技還不錯,但個子不高,嗓音不好,戲路註定寬不了。跟邵氏簽了六年約,我只拍了三年,就又決意要離開了。


拿著「Alan Chow」的身份,我離開了生活過七年的香港。先去了加拿大,讀酒店管理,邊洗盤子邊讀書。半年後,我扔下書本,背起行李飛了紐約。冥冥中我確信,那裡會是最適合我的地方。

周龍章:短袖善舞,戲夢紐約



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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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香港影星於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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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


3、紐約,陳丹青,包太太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身上只有80美金。我二弟周美章當時在紐約這邊讀書,雖然心理上我是來投奔他的,但一切終究要靠自己打拚。我當過洗碗工,開過小禮品店,做過小餐館,還開了個龍章舞蹈班,教舞、教戲、耍棍棒……苦嗎?當然苦,你做好準備來吃苦的。


好在1975年,有了「美華藝術協會」,我在紐約的生活才算正式開場了。紐約當時80萬華人,沒有一個專門的機構面向華人世界服務做藝術。在華策會的支持下,我衝上前挑起了這個大梁,一做就是四十年。圍繞著舞台做演出,恰是我的擅長。幾十年下來,大到林肯中心、卡耐基音樂廳小到唐人街社區義演,辦過超過一萬場的大大小小演藝活動。而公司至今,最多只有四人,還包括我。如丹青說我:短袖善舞。


我認識丹青是在1983年。那年,我們「美華」幫陳逸飛、陳丹青、袁運生他們在布魯克林博物館辦了一次群展。在當時那可是一件大事,中國的藝術家進入紐約的博物館做展覽。光那次的reception 辦得就像buffet一樣,很是隆重。當時丹青展出的是《西藏組畫》,我第一次見他的作品,簡直驚呆了,迷得不行。然後又見他,從上到下一股子君子氣。因為我可以講上海話,陳丹青和陳逸飛這兩個「老上海」就願意跟我聊,我們就在那次結的緣。


後來我跟丹青走得更近。其實他當時在紐約不怎麼社交,蠻獨善其身的,天天博物館看畫、畫室畫畫。我這種沒什麼學問的人,就是運氣好,鑽空子,那時常鑽去他傑克遜高地的小畫室看畫,我可以趴在他的「西藏」前,一看一個鐘頭。有時他也幫我畫人物肖像。也是那年,陳逸飛在紐約火了起來,他的畫在另一間畫廊展出後賣得很不錯。有人還開玩笑,「Alan 你手上抓著個陳逸飛都不知道怎麼利用。」我就是不知道啊。很多事是講緣分的,我和丹青就是緣分,我就是一眼被他的畫給震住了,覺得全世界都不會有人再畫出那樣的西藏。那時我們都年輕,在紐約一見如故,也算識於微時,一場朋友下來三十多年了。


1984年我曾一個人去上海。那時雖然「美華」創立快十年,可經濟上始終不富裕,要做的正事太多,我也想省錢,就住到了丹青上海的父母家裡。當時,陳爸爸陳媽媽還有丹青的女兒還住在石庫門的老房子,蠻簡陋的,洗澡要到一樓去。那年頭也沒有銀行卡,出門都是帶現金,我就把全身家當塞到襪子里,踩在腳底下。有次洗完澡大概搞忘掉,跑回去睡大覺,醒來突然嚇一跳。大概是丹青爸爸洗澡時發現,怎麼有一對襪子,還塞滿了美金,他也嚇一跳。回來找到我,「一定是你的吧!」虛驚一場。那時候,一個從美國回來的年輕人號稱去旅行,鞋子里塞著一千多美金,還東藏西藏,提心弔膽,像個笑話。


其實那不是我第一次去大陸。之前有過一次,還算是「官方經歷」,我倒也沒跟丹青細講過。那是1980年,中美剛剛建交,里根當選美國總統。陳香梅,就是飛虎隊陳納德將軍的遺孀,那年她作為總統特使受邀前往北京,帶了一團人馬。我屬機緣巧合竟也成為這團里一員,因為有位從台灣到美國的「包太太」,一度要認我當乾兒子,她與陳香梅是老友,就一定要把我拉進這個團。就這樣,我以美華協會會長的身份,自己付了往返機票,就跟著那樣一個「有巨大歷史使命的返鄉團」到了大陸,又去了台灣。當時根本不曉得這趟行程有多偉大,後來它稱為「兩岸破冰之旅」。我們這種小鬼就是跟在隊伍里,感受,也不會參與進那些重大的官方場合。不過那確是我第一次見識大陸,雖然沒去成上海,沒去我祖父當年騰達過的地方看看,但身為一個台灣人,倒是早早地去看了一眼「對岸」。


「包太太」是誰呢?包胡權,華盛頓的Trudie Ball 。七八十年代,這名字在美國華人社區一度如雷貫耳。她其實叫胡權,在台灣時,她以前的先生曾專為蔣介石開飛機,後來意外故去,坊間也有很多傳聞。總之,胡權很快到了美國,又嫁了位美國空軍上校Cliton Ball。此後她就變成Trudie Ball,中文叫包胡權,人人就都叫她包太太了。關於她的傳聞很多,但在我眼裡,包太太就是一個真性情的女人,愛藝術,愛戲曲,我還教過她唱戲。


我創辦「美華」那些年,包太太一直對我多般照顧。雖然她人在華盛頓,我在紐約,可我們請來的一些重要的角兒,她都會幫著接待,當時叫「領養藝術家」。雖然「美華」那時有聯邦政府和州議長每年的撥款資助,但一年上百場活動,七八萬的資助也很有限。我們就有個傳統,找領養人,sponsor。比如,我請顧正秋來了,梅葆玖來了,這邊的票友都爭先恐後地要領養。這個領養頭等機票,那個領養住宿。我一般都選有大宅子的人安排住到他們家裡,比旅館酒店招呼得要好。要是音樂家呢,像傅聰來了,就要選家裡有好鋼琴的,要練琴嘛。馬友友來了,總是住到波士頓的姐姐姐夫家,我們就負擔波士頓到紐約的機票。


所以很多大陸和港台的藝術家朋友來紐約,乾脆就住到我這小公寓,不是豪宅,但方便舒服。還有的,會住到張北海家,那是我眼裡真正的紐約華人藝術教父。我請胡金銓來時,就請他在張北海家裡小住,兩個酒仙,敘舊煮酒論英雄。所以「美華」早些年,幾百上千場活動,又要陣勢精彩,又要控制預算,就是這樣過來的。不像現在,比如做紐約中國電影節這樣的活動,請一個明星都要帶一隊人,都要五星六星最好的酒店。像美華這樣的非盈利機構,確實越來越不容易做了。


包太太呢,算是當年我最大的一個「領養人」。我把張君秋、梅葆玖請來紐約時,包太太給了我一個大面子,把我這兒的200多客人都請到她華盛頓的府上,給辦了一場豪門夜宴。唱老生的李寶春來紐約時,我們在林肯中心為他辦的演出,包太太又把他「領養」去,後來竟在包府住了下來,在華盛頓一呆就是兩年。包太太也是票友,這也都是緣分。我也說不清她為何與我那麼投緣,大概我那時乖巧,她一度要認我做乾兒子,可她年紀沒那麼大,我就姐姐長姐姐短地叫了幾十年。


這幾十年,但凡包太太來紐約,我都跑前跑後當司機。1997年,蔣宋美齡在紐約100歲生日時,我們「美華」在林肯中心辦了一場紀念演出,唱《龍鳳呈祥》。後台都設計了好多遍,蔣夫人會怎麼出場、退場。但她最終沒能到場,可包太太來了。後來我載包太太去蔣夫人寓所祝壽,那天簡直賓客成群,就聽見蔣宋美齡的聲音遠遠傳來:Trudie, Trudie,過來跟我拍張照片!當年包太太的先生給蔣介石開飛機時,她們好像常在一起打小牌。也是從那年起,我每年3月5日,都會替包太太給蔣宋美齡去送生日蘭花,直到蔣夫人走掉。去年10月,91歲的包太太在華盛頓也往生了。一切是非成敗轉頭空。

周龍章:短袖善舞,戲夢紐約



和馬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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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譚盾


4、同性戀與盤絲洞


我是GAY這件事,丹青應該早就知道。坦白說,要是換個別人,不想come out時,他還能藏一藏,裝作不是。可我這樣子的,你裝都裝不來。可能我從小比較早自知,加上又常年學戲,樣子一看去就比較「娘」。所以在紐約唐人街,就算我不說,應該也不是秘密了。也有人說我花蝴蝶,說我戲子,我不在乎,我本來就是戲子,我恨不得想一輩子唱戲。好在這裡是紐約!好在丹青察覺後,竟也格外理解我,更拿我當朋友,甚至鼓動我正式跳出來。我感恩。因為這背後,至少在紐約,就有著少說五六萬的華人同性戀,他們有著太多委屈和不易,他們也需要自己的權利,需要得到尊重。我早一步站出來,希望能給他們、甚至他們的父母一些勇氣。因為我自己,都是等到我父親走後,才有勇氣公開說出來,怕老人家不好接受。


我第一次確信自己的異類,是在15歲那次出走途中。在途經高雄的廁所中,像是老天爺指派了一個俊美少年出現在那,我們懵懵懂懂地迅速認出了彼此,都不用教的,兩個男孩子初嘗到了同性的歡愉。那是我第一次確信這世上我是有同類的,不再孤獨。那種精神上的踏實與安全感,超越了身體被啟蒙的興奮。


我想說的是,同性戀都是天生天養的。你讓他背負著道德壓力去強扭自己也沒有用。我是最典型的案例,身為一個同志,竟然還結了兩次婚!第一次剛到紐約時,我身份剛安定下來,一個當年邵氏南國戲校的女同學找來,那時兩人都清楚,我就是幫她辦身份,結婚就是走個形式。第二次動靜還蠻大,我的老師童芷苓先生認真介紹她的學生給我,也是國內當時一位專業的京劇大青衣,她離婚有個兒子。我一來不好推脫老師,二來確實想有個兒子,另外也想試試看同性戀有沒有可能「改邪歸正」。但沒可能的,這段近乎空殼的婚姻生活持續了六年,害苦了她,也折騰了我。我喜歡是喜歡她,但拿她當妹妹的感覺,你不能總逼著自己和妹妹睡覺啊。我想那時就算有偉哥恐怕也不行,心理上不行。


紐約終究給了我真正的自由,和尊嚴。1991年,我在紐約開了一家專供亞洲人的同性戀酒吧「盤絲洞」。最早叫58 Club ,因為就開在58街和麥迪遜大道處。後來改名「盤絲洞」(The Web),也算紀念我當年出演邵氏《盤絲洞》。那時紐約大概300多家GAY吧,全是外國人開的,華人大多不敢進,只能徘徊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有了「盤絲洞」,他們的心就定了。最火的時候,每天晚上排隊都要等50,60分鐘,我們還挑呢,你進去,你進去,誰打扮的樣子古怪誰先進去。當時裡面會有亞洲各種好看的go go boy在籠子里跳舞,大秀肌肉。忙不過來時,我也上台跳。二樓桌子上都有電話,誰跟誰看對了眼,抓起聽筒就可以約他講話。樓下的整面牆上最驚艷,都是丹青的畫,大幅的古希臘時期的俊美男子身體,煽情得不得了。也有一張我的,也是丹青畫的,差不多全裸的人體像。一度像幅招牌,掛在盤絲洞。但說來慚愧,後來我曾央丹青給「他」加上了衣服,還加了兩次,先加了褲子,又加了背心。也不是不好意思,是畫里太壯了,我也沒有那麼壯過。不過更遺憾的是,前兩年適逢美華狀況不好,做了一次拍賣,這幅畫,還有丹青專為我畫的一組速寫,都被一位好友收了去。想想又不舍又無奈。但關鍵時刻,確實靠它們拉了美華一把。


說回丹青,我真要謝謝他。起初我也沒想到,丹青會對同性戀文化那麼支持,包括我們後來參加同性戀遊行,花車都是他一手設計的。那是2000年,正因為「盤絲洞」的出現,紐約一年一度的同性戀大遊行,第一次有了亞洲同志的聲音。我們的盤絲洞花車,也接連四年在150輛光怪陸離的花車中勝出,被評為最佳花車獎。我特別驕傲於此,像是華人同志終於面對世界發表了宣言。丹青懂我,知道作為華裔,在同性戀這條路上註定要比其他族裔走得寂寞艱難的多。


我還記得,2005年前後,李安剛拍完《斷背山》時,請我去看初版,然後問我的意見。那次在電話里談了挺久,我就直說:以我一個同志來看,他們的感情基礎不夠厚啊,而且GAY跟GAY在Bar里碰到,眼神不是那樣對望的。我講的,當然也來自盤絲洞里的各種體驗。聽說後來李安又改了六次,成了最終的《斷背山》。


後來我們還開過一個「盤絲洞」餐廳,做馬來菜。所有的waiter都是《拾玉鐲》中男旦打扮,每天頭髮吊起來妝面也做好,衣服是定製的類似戲服。我想著既是同志主題餐廳,也推廣戲曲文化。可想得美,大夏天的,waiter每隔一段就得去補個妝,不然掉沒了。就算上台演出兩個鐘頭也就卸妝了,你12小時帶妝服務不可能的。那算是個嘗試,做了幾年就關掉了。「盤絲洞」酒吧倒是火了好久,一直開到2013年,做了20 多年,也不容易了。


有人還說,白先勇的小說《紐約客》里的同性戀酒吧,就是以「盤絲洞」為原形,我沒看過也沒求證過。但我想說,有時同志對人類文明的貢獻遠超過異性戀。就以台灣為例,你能想像沒有白先勇、林懷民,甚至年輕一輩如吳繼剛的台灣會是什麼樣嗎?


所以「盤絲洞」在紐約的誕生,應該不只是一個酒吧一個餐廳那麼簡單。至少紐約的幾萬華人同志有了自己的地盤,一個情感宣洩的地方。賺錢嗎,也賺了,但顯然不只為了賺錢。洋人同志吧里,他們習慣喝酒,洋酒一杯接一杯。華人來我這,有時一瓶白水插在褲兜後面里就進來了,一晚在那泡啊泡,再帶走兩個人。這是消費習慣不同,我太理解。所以你說我真是為了賺錢嗎,我想讓亞洲的GAY在這裡有地方去,有尊嚴。不誇張地講,我總覺得這是我的一個mission。

周龍章:短袖善舞,戲夢紐約



和李安

周龍章:短袖善舞,戲夢紐約



和譚盾、李安


5、驀然回首


像我這樣的人,怎麼就能在美國那個所謂主流社會藝術圈站住腳、混下去的呢?竟然還能在美國聯邦藝術基金會執委(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六年之久。還是好天爺讓我運氣好。


美國不設文化部,但他們有聯邦藝術委員會、藝術基金會等,每年三千多萬美元的budget。此前裡面從未沒有華裔,但我那一年,就成了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的首位華裔委員。聽上去很嚇人,像是打通了西方世界的文化權利部門,其實呢,我覺得就是憑著我這張中國人的黃種臉,美國人的藝術喜歡多元化,委員里總要有幾個minority的face(少數族裔的面孔),再加上我是GAY,讓他們more excitable。你要是很strict,搞個伶牙俐齒的博士學歷,可能反而還不行。


當時的紐約市文化局長 Henry Geldzahler,是個藝術史學者,曾經是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館長。他還有一個重要的身份,是紐約知名的同志,有一個波多黎各男友。見我把「美華」做得風生水起,也很欣賞我,曾經在林肯中心策劃會上,專門批示過我們關於華埠兩個企劃案。「美華」就這樣一直和紐約市文化局保持著合作。


巧的是,NEA 駐紐約的代表John Weasel也是個GAY,他和他的男友聽聞過我為藝術、為同志作了很多事,就把我推薦給了聯邦藝術委員會。在美國,Gay呢一定要帶一點藝術,藝術一定要帶一點Gay。他們一聽說你是美華協會的創辦人,又是一個Gay ,白人委員里那些是Gay不是Gay的都高興不得了,他們找也找不到一個Chinese Gay在哪裡呢,你這樣莽莽撞撞就來一個,就變得很尊貴。所以這些對我都有加分。


但老實講,我一進了華盛頓他們的委員會,就被發現:哎呀,Alan Chow 英文不行啊,學識不夠啊。那怎麼辦呢,已經進來了,但是後來跟他們開會相處起來,他們發現,噢,He is a quite nice guy, he is not a trouble maker. Let』s keep Alan Chow. 還有我那個亂七八糟的英文呢,每次就霹靂巴拉亂講,他們也覺得好玩的不得了。嚴肅的不得了的一個會議,我每次出場,氣氛就變得輕鬆很多。他們也覺得我很真、很坦誠,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一些看法。就這樣,我在這麼TOP的美國藝術殿堂里做審查委員,三年又三年,呆了六年。


那也是「美華」最風光的一段時間,每年有聯邦委員會和紐約文化局的支持,加上那時所有的「華人之光」都想來紐約做一下「國際認證」,來林肯中心亮個相。所以那也是我們搞活動最熱火朝天的幾年。如今,美國經濟下滑,政府早就斷掉經費支持,我們只能硬撐著自謀生路。


我的生命里總會遇到一些貴人,他們像是被安排好了,在特定時候出現在我身邊。比如當年的包太太,比如我老師童芷苓,比如紐約文化局的Henry Geldzahler,比如林肯中心的主管Jenneth Webster,還有一位算是我到紐約後遇到的最重要的一位貴人Olga Tong唐老太太。Olga Tong是個白人,人類學博士,當年嫁了個中國讀書人,兩人一直教書。先生過世後,她帶著智障的女兒和女婿,在布魯克林的大宅子里靠積蓄和福利金過活。整個美華創辦的前二十年,背後一直有她照顧我的影子。


我認識她時她60多歲,直到她80多歲去世,她幾乎一直在用全部的熱情和富餘時間,在幫著我和「美華」做事。別說那些重量級的企劃案、項目書的翻譯都出自她手,我在紐約的一個戲劇碩士論文都是我口述她打出來的。我在那小公寓里招待朋友,沙發里我們聊著天,她就能在廚房裡煮著飯。她拿我當兒子,我也喊她Mom。我媽媽去世的早,我能想像到母親對兒子毫無條件的愛也就是這樣了。唐老太太去世前,把她在四層樓十三屋的房子過戶到我名下。至今那房租,還支撐著「美華」的部份運轉。當然,我也照顧著她那智障女兒、女婿,到他們過世。


如今唐老太太唐老太太的骨灰,現在還擺在我的辦公室,我有點大事小事要做什麼決定時,都會跟她念叨念叨。


我來紐約四十多年了,經歷了這一代移民該經歷的起起伏伏。因為做了「美華」,看上去似乎風光,旁人遠遠打量著,猜你生活總是燈火輝煌、嬉笑怒罵,總是人不風流枉少年。其實呢,背後的一切,冷暖自知。那些苦和難,都是自己扛著咽下去。可誰又不苦呢?


有時一回頭會嚇一跳,我這一輩的人好多都走了。你看,當年拍《西遊記》的,唐三藏,豬八戒,沙僧,孫悟空,我們四個人其他三都走了。唐三藏何藩,全世界最好的攝影家,去年在洛杉磯也走了,就剩下我這個孫悟空翻著跟頭。林肯中心戶外藝術,當年我們六個成員發起創辦,如今四個都不在了。上面我說的那些貴人,這些年來,也一個一個都往生了。現在只有我一個還在在世界上行走了,心裡真難過。我年輕時覺得自己根本不會老,如今竟然也開始驀然回首,還出了本回憶錄。


人生的一些選擇誰也說不清。我常想,如果我當年沒有偷渡,留在台灣,「明星花露水」在台灣也是個事兒,作為周家的長孫,搞不好也會做個總經理、董事長什麼的。那我周龍章就完全就是另一種人生,哪裡會有紐約的Alan Chow。但命運就是這樣,你自己選擇上了哪條船,就自有它的航道。就像我祖父當年做商賈也曾富可敵國,但打下的江山也會改換他姓。我爸這曾經的公子少爺、聯合報的副總經理,卻終究跑去念了神學院,還當了牧師,最後自已建了座小教堂,在台灣以講道傳教信主終老一生。我這一輩子以同志行走江湖,看似閱人無數,其實真能稱作男朋友的,不過三四個。美華呢,與我形同一體,風風火火做了四十年,撐起過它的黃金時代,如今也要面臨困境低谷,亦要尋找合適接班人。總之,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我呢,真要能選擇,就想一輩子能唱戲。我這一屋子藏著200多套戲服呢,光寶玉的頭面都不知道要有多少套,張光榮在《霸王別姬》里的那套虞姬頭面,也收在我這裡,一切都是緣分。


真要驀然回首,我偶爾也會好奇想想,當年那張證件上的小孩Alan Chow 是什麼樣子的?

周龍章:短袖善舞,戲夢紐約



和張君秋、顧正秋。

周龍章:短袖善舞,戲夢紐約



和盧燕、梅葆玖。


張丁歌:《新周刊》主筆,專欄作者,現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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