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人可以當總統，特朗普也可以？
文 | magasa
二十世紀從它的第一天起就是個越來越視覺化的世紀，這個星球上最鋪天蓋地的兩大視覺形象——美國總統和好萊塢電影明星遲早要在某天合二為一。但在六十年代之前，人們還不敢作這種設想。
1968年，當華納電影製片廠的老闆傑克·L·華納被問到羅納德·里根能不能當總統時，他講了個笑話：「不，讓吉米·史都華當總統，里根當他的好朋友！」
羅納德·里根
歷史證明華納看走了眼，里根真的在十二年後當上了美國總統。有調查顯示，選民越來越不在乎政客的智力和履歷，相反更看重他們的媒體形象和演說能力。這正是喬治·墨菲和羅納德·里根崛起的最大原因。
在說里根之前必須先說到喬治·墨菲，儘管他的公眾知名度、政壇成績遠遠不如里根，但若沒有墨菲為好萊塢明星打開那扇大門，里根也難以在知天命之年成功轉向政途，並在耄耋之際問鼎白宮。
羅納德·里根
墨菲和里根都代表了六十年代之後美國新保守主義的崛起，但兩人早年都是民主黨的追隨者，後來發生的改變耐人尋味。墨菲於1936年加入米高梅公司，這家公司在路易·B.梅耶的率領下，已成為好萊塢的共和黨大本營，梅耶憎恨羅斯福的「新政」、增稅政策和共產主義，他向每一個片廠新人「洗腦」，因而米高梅很快雲集了一大幫右翼演藝人員及「新政」的反對者。
在他們看來，「新政」讓政府工程與私營企業爭利，本質上是社會主義的，這正是自詡為美國立國之本即自由價值觀的守護者共和黨人所嚴厲反對的。在這種氛圍的熏陶下，墨菲從民主黨員轉為了共和黨員。
墨菲的演員生涯大多數時候只是在中等成本製作中飾演男二號，不過他在演員工會（SAG）最困難的時候承擔起領導的職務，開啟了他的政治第二事業。當時由黑幫控制的另一個演藝人員工會IATSE威脅他若不在某些問題上讓步就要向他孩子的臉上潑硫酸，這位曾經的出色拳手表現出了他在拳台上的強硬與決不退縮，作為回報和獎勵，他後來被選為工會主席。
作為一名小有成就的演員，天然的親和力是墨菲從事政治和選舉的最大訣竅，他有那種面對任何危機都可以讓人相信他能解決的神奇魔力。後來他為共和黨所作出的最大貢獻，其實是他那套遊刃有餘的競選和公關技巧，並非實際的政績。
因為擔心好萊塢被日益擴張的民主黨佔領，墨菲在1940年成立了好萊塢共和黨委員會，開宗明義要和高漲的左翼力量對抗。眼見墨菲在政治上一帆風順，且天生就懂得和群眾打成一片，老牌右派梅耶開始有意識地培養他的公開演講能力，以派大用。
路易斯·梅耶
在四十年代，墨菲儼然成為整個好萊塢對抗墮落和共產主義滲透的中流砥柱。因為年紀太大，墨菲在二戰時無法從軍殺敵，但他組織明星到軍事基地慰問，同時在後方大力宣傳要警惕蘇聯威脅，他認為這是意義同樣重大的事業。
墨菲戰後的從政之路亦是從幕後展開，當時他已成為聯繫華盛頓和好萊塢的堅實紐帶。那是一個電視即將稱王的時代，政治與媒體的關係面臨重塑，墨菲以他豐富的台前幕後經驗，迅速成為共和黨內最為倚重的形象和公關專家。
哈羅德·勞埃德
1948年，墨菲登上了全國政治舞台，他和哈羅德·勞埃德一起參加了於費城舉行的共和黨全國代表大會，並為托馬斯·杜威的總統競選出謀劃策，他安排好萊塢明星為杜威全國巡迴拉票，效果出色。儘管杜威最後仍然戲劇性地輸給了在任總統杜魯門，但墨菲的能力已得到黨內一致認可。
墨菲所執行的選戰策略在今天已是常識，但在當時卻少有人意識到：競選如同銷售，出售的貨物應該是候選人的整體形象，而非僅限於他想告訴選民的那些理念和口號。
1952年墨菲獲得了更大的舞台，因為電視的普及率四年間在美國翻了一百倍。他的任務是將政治包裝為富有娛樂性的電視節目，讓選民更易接受。當時共和黨正急於結束民主黨長達二十年的白宮壟斷，有更充足的理由來嘗試電視這種新媒體。墨菲不僅打造了一台反響極佳的黨內代表會全國直播秀，還在最後的競選階段幫助原本被評為「木訥、呆板」的艾森豪威爾脫胎換骨，迅速成為家家戶戶的熒屏寵兒。
艾森豪威爾（左一）
因為此役的勝利，墨菲和艾森豪威爾結為了好友，理所當然地成為白宮常客，並一直充任後者總統任期內的媒體顧問。1960年，理查德·尼克松競選總統，他出身加州，和眾多好萊塢明星保持著良好關係，他極大地利用了右翼明星資源幫助造勢，墨菲也繼續擔任競選顧問，但尼克松卻在電視辯論這個新戰場的較量中輸給了年輕瀟洒的約翰·F.肯尼迪，輿論評價蒼白冒汗的尼克松表現得「像個死人」。
有趣的是民調顯示，廣播聽眾認為辯論其實是尼克松小勝，但電視觀眾都認為肯尼迪贏了，足以證明不同的媒介形式會呈現不同的印象，並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
尼克松的失利並未讓墨菲對政途前景失望，相反，他即將親自上陣了。
尼克松
1960年尼克松的敗選是美國保守主義的一次挫折，六十年代一般被認為是自由派回暖的時期，但保守主義在大財團的暗中贊助下，仍以一種新的草根組織形式在民間勃生，好萊塢所處的南加州便是其中一個主要陣營。敗選的另一個後果是共和黨內部分裂為三派，一派是東北地區的溫和保守派，一派是西部地區的正統保守派，還有一派是南部地區的極端保守派。
喬治·墨菲和羅納德·里根同屬以1964年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巴里·戈德華特為首的正統保守派，信奉自由主義和新教精神。因為南加州在保守派政治版圖上的地位日益凸顯，墨菲和里根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競選的前台。當時保守派取得了一些小的局部勝利，在同北加州的共和黨溫和派較量中贏得了主動權，但比起加州的民主黨力量，共和黨仍處於2比3的劣勢。
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巴里·戈德華特
墨菲這時決心正式競選加州參議員，處於劣勢的他需要一個好萊塢式的絕地逆襲劇本，沒人能代替他完成。他在比弗利山租下一間臨街的門面作為競選總部，和兒子開著旅行車就上路拉票了，他贏得黨內初選並未遇到太大困難，但面對民主黨的對手、曾任肯尼迪和約翰遜總統新聞秘書的皮埃爾·薩林傑時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各種民意調查都顯示薩林傑遠遠領先於墨菲。墨菲並不畏懼，他雖然是第一次親自參與競選，但他幫助過總統走向白宮，非常清楚該如何向選民呈現一個值得選擇的候選人形象。
他的目標是團結共和黨中的保守派和溫和派，並奪取一部分民主黨的選票。他的做法是穩固保守派大本營，這是他的競選資金來源，並緊緊拉攏溫和派的共和黨，藉助他們的領袖號召力量，再用保守的社會議題立場吸引藍領工人選民，並利用自己的個人魅力招徠那些搖擺不定的投票人。他的辦法後來被人稱為「里根策略」。
有反對墨菲的電視台在深夜播放墨菲出演過的老電影，企圖提醒觀眾這不過是個跳踢踏舞的演員，他怎麼能當好參議員？但效果剛好相反，墨菲在銀幕上和秀蘭·鄧波兒翩翩起舞，給大家留下親和、利落的感覺，反而為他帶來了不少選票。
薩林傑期待以政策贏得選票，但墨菲直接俘獲了投票人的心。墨菲走街串巷，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他有能力把複雜的問題講給普通人聽懂。許多中老年婦女志願來為他工作，因為這個群體文化程度偏低，投票意願卻最強。墨菲一點一點扭轉劣勢，直到獲得《洛杉磯時報》的支持，最後在電視辯論那天，他在自己的最強項上一舉擊潰了對手。
同年的總統大選，戈德華特慘敗於接替肯尼迪的約翰遜之手，墨菲成為惟一從民主黨手中搶過參議員席位的共和黨人。
墨菲奇蹟般的勝利鼓舞了好萊塢的政治愛好者們，但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只是想效仿墨菲，利用自己的公眾形象贏下競選，只有羅納德·里根，他的目標在於真正改變這個國家。
羅納德·里根
在加州的共和黨支持者眼中，里根的從政條件甚至超過墨菲，但他一直沒有在全國級的政治舞台上獲得亮相機會，因而脫穎而出的步調慢了一拍。直到1964年10月27日，他為戈德華特助選時發表了名為「抉擇時刻」的重要演講，他指出在美國沒有什麼左派和右派，只有崇高和邪惡，尊重個人自由即為崇高，墮入極權主義的深淵即為邪惡。他的語言極具煽動力，或許只有廣播時代的富蘭克林·羅斯福才能相比。
里根比墨菲小八歲，電影生涯要遜色一些。他多數時候出現在B級片中，銀幕上的經歷並沒給他帶來太多輝煌。里根的自由派生涯比墨菲更長，這當然也和他工作的環境有關。他簽約的華納公司是好萊塢最支持羅斯福新政的片廠，儘管老闆本人偏向於共和黨，但拍攝的很多影片卻是同情勞工和支持新政的。
羅納德·里根與妻子南希·里根
二戰結束后里根是好萊塢最活躍的國際主義分子，他呼籲禁用原子彈，反對美國援助蔣介石，沒有什麼政治話題是他不參與的。但就在這時候，里根的政治立場在悄然出現轉變，先是從自由派變成了反共自由派，後又變為反共保守派。
促成這種變化的原因很多，里根原本不相信共產主義對美國的威脅有那麼大，隨著蘇聯和美國的決裂，里根在好萊塢獨立公民委員會（HICCASP）的一段經歷讓他對電影行業內的共產主義活動有了新的認識。
里根是熱忱的工會活動分子，在擔任演員工會領導職務的時候，他與喬治·墨菲結為好友，墨菲的保守立場對里根有很大的影響。1948年里根幫杜魯門競選站台，在五十年代，它也支持過艾森豪威爾，但1960年時，他站台的對象就變成共和黨的尼克鬆了。
因為成為保守派的履歷還不夠長，里根在共和黨內的聲望一直被壓在喬治·墨菲之下。1964年戈德華特的慘敗讓很多人宣布保守主義壽終正寢，但有明眼人已看出來，那個發表「抉擇時刻」演講的共和黨新人，不僅僅是個語言天才，他是保守派的未來所在。
年逾五十的政壇新秀羅納德·里根憑藉一次演講崛起，雖然他缺乏實際從政的經驗，但他的個人魅力正是那些傳統政客所缺乏的，戈德華特和共和黨的失敗成就了里根個人的成功。「我們要從失敗中爬起來，」里根對700個年輕的共和黨員說，這時的他已成為全國最炙手可熱的共和黨人。保守派相信，里根或許就是那個讓共和黨團結起來，對抗「新政」，重建有利於大企業的市場秩序的那個人。
第二年，洛杉磯幾個保守派巨富拿出一筆種子基金，供里根政壇試水、競選加州州長之用。里根推掉了所有演藝工作，四處巡迴演講，抨擊政府干涉市場，鼓吹個人自由，反對民權法案，抨擊想和蘇聯修好的自由派，很輕易就在黨內溫和派的包圍下脫穎而出。他的真正對手是民主黨的現任州長帕特·布朗。
里根模仿了喬治·墨菲的「里根策略」，他向政治光譜的中央移動，廣泛接納不同派別的人士。但這會帶來很大的風險，資深人士提醒他，投機取巧只會讓你自食惡果，如果你喪失了立場底線，最後所有人都會拋棄你。但他們不明白，里根要的不是贏得一次選舉，他要爭取足夠多的支持，掀起一場政府大改革，那才是他的政治夢想。
政敵批評里根缺乏及經驗，里根坦然承認：「我不是政客，我只是個普通的公民，我認為麻煩都是由政客帶給我們的，如果不是由我們普通的公民來管理政府，政府就會來管理我們。」他輕鬆地將弱點轉化為優勢。
又有人覺得他作為保守派根基不足，他說：「我們應當拋棄兩黨分歧！我是前民主黨人，如果我覺得該黨的理念和我不一致，我就果斷放棄。黨派之爭一點也不重要！」於是順理成章地得到了部分民主黨的選票。
因為老百姓厭倦了頻繁發生的種族暴亂和青年示威，里根承諾要建立一種富有道德感的社會遠景。他批評是福利政策鼓勵了離婚和墮落，並譴責不負責任的性放縱。一個好的演員知道怎麼念出他的台詞，但里根說的不是台本上寫好的話，他是真心相信，他不僅自己信，他還能說服別人也信。
和墨菲競選參議員時一模一樣的事情發生了。觀眾們又在深夜的電視頻道上反覆看到里根在老電影里出現，這真是為他省下了不少的宣傳費。里根對電視辯論的運用技巧遠超之前的所有政客，在選戰進入高潮時的三場候選人辯論中，他的主動進攻打得州長布朗無力反擊。
媒體評論說，布朗經常不知道該說什麼，而里根的話彷彿早已在舌尖等候多時；布朗表情嚴肅，里根則隨時面帶燦爛笑容。里根的表現讓他獲得了包括《洛杉磯時報》在內的十餘家加州報紙齊齊背書。
最後選舉的結果不難預料，里根以370萬票對275萬票的巨大優勢獲勝，成為美國第二大州（當時加州人口數還略微低於紐約州）的州長。里根獲得了他啟動保守主義變革的民意基礎，有人評價說，「新政」時代終於結束了，尤其是在加州。
這個時候，里根的老大哥喬治·墨菲已經是華盛頓最受矚目的參議員，儘管仍有人對這個前演員和舞蹈家的政治能力懷有疑心，但他是共和黨最厲害的籌款高手和競選參謀卻無人能夠否認。但不幸的是，幾年後墨菲患上喉癌，他的喉部被摘除一部分，餘生都無法大聲講話，這等於斷送了他的政治生命。
在下一次參議員競選時，對手爆出他在Technicolor公司支薪的醜聞（他曾任該公司副總裁）。墨菲失去了他的國會席位，之後他利用這些年積累的人脈資源在華盛頓從事諮詢和公關，蔣介石和台灣政府也是他的客戶之一。
相比墨菲，里根的政途就通暢得多，並且為所有人熟知。里根在1968年和1976年總統大選的黨內初選中分別不敵就理查德·尼克松和傑拉爾德·福特，直到1980年，近70歲的里根終於入主白宮，實現了他奮鬥多年的政治理想。
墨菲和里根的華府征途為後來的好萊塢明星如阿諾德·施瓦辛格之輩從政掃清了道路，他們的媒體形象營銷策略也深刻地改變了美國的選戰遊戲，誰最懂得運用媒體，誰就會笑到最後。當眾表演成為政客最重要的必修素質，這再一次證明，在娛樂和政治之間，原本也沒有那麼分明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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