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日記》：或許是史鐵生之後最優美的散文
寇子
原名寇秀春，曾用筆名西西，山西太原人，畢業於山西師範大學。曾發表中篇小說《周旋的逃亡》《一支煙的行走》《封城的愛情史詩》《坐在石頭上的女孩兒》等。電影《瘋狂的賽車》同名小說作者，電影《感光夏日》編劇。現居北京從事影視創作。
《米拉日記》從2006年開始寫起，那個時候正是我一個人生活在踏空的階段。《米拉日記》的誕生就是我的一種本能，我拿出一件一件事情來分析和丟棄，直到我可以坦然不讓它們在我心裡迴旋。
這本書傾注了我真摯的感情，斷斷續續四年左右才寫完。細數一下，從開始寫到發表已經幾年過去了。
它是一本沉澱下來的書，是一部用新鮮視角，表現奇特世界的生存日記。
《米拉日記》是我的過去，我已經在它的背景下看到了更多。
——《米拉日記》自序
《米拉日記》對談錄
眼前的那片森林和海洋濤聚浪涌，因為愛它，只想瀰漫，不想說話。
QA：讀者對你有怎樣的看法，可以和我們分享呢？
答：他們覺得我愛思考，深情，有痛感，對文字充滿尊重。當然因為我自己知道只有文字的力量是支持我生活最久最堅定的東西。在生活里我常常給人一些錯覺，覺得很好接近，而實際上交往起來你又會覺得不是那麼回事。我與讀者聯繫不多，也曾想開個《米拉日記》討論會，後因為其他事情延期了。
QB：《米拉日記》出版後，得到讀者極大關注，你周圍的朋友對於本書怎麼看？
答：從目前讀我書的人來看，他們覺得我的經歷確實很多，吃了別人想像不到的苦。從文學角度來考慮，他們覺得是一本很吸引人的書，耐讀。有一些朋友把我的書放在枕邊或者隨行的手包里，只要有時間就會拿出來讀，說明這本書不是看完就要扔的，而是一本相對值得珍藏或尊重的書。讀者們從來沒有把我的《米拉日記》開玩笑。
真想一聲尖叫把自己喊碎，碎得體無完膚，就像曾經是一具玻璃做的。
QC：《米拉日記》像是個充滿無限魅力的後花園，請問你想要表達什麼？
答：我可以分兩個方面來說：一，我沒有掩示，拿出自己最欣賞、最愛、最希望的樣子在落落大方地說話。這種坦誠的書寫對自己都是充滿尊重的。但從第二方面看《米拉日記》剛開始落筆的時候有點沒有想清楚，缺少謀篇布局的統一準備。好在本著一股非常想寫、又必須通過這些文字自救的心勁，還是完成了這本書。寫《米拉日記》就是一個寫作者的本能，我覺得那時候我生活得極其痛苦，而寫作是一種自我解救的方法，每當我寫一篇就會在心理減少一份壓力，我覺得這件事可以放下了。在《米拉日記》里我在大聲地疾呼愛，我太愛這個世界了，我和它們密不可分，我疾呼疼痛和自責。我仍舊想說《米拉日記》是一本自我解決尋找力量的書。
做一個內心強大的人，意志再堅定一點。
QD：《米拉日記》記錄了你從童年至今的許多故事，這本書可以說是你的自傳嗎？
答：首先這些內容都是真實的。但我卻並沒有把它歸為自傳，而是在另外一個高度上觀察和思考身邊的這些事。我在選材上選擇了一些適合《米拉日記》整體風格的故事來寫，而實際每個人的生活接觸的東西會遠遠大於寫到書上的內容，在我看來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不適合放到《米拉日記》里，而有一些故事雖是可以放進去但又不是一種情調的。因而《米拉日記》是通過認真嚴肅地選擇才成了這樣一本書。有些人雖然重要，但並沒有出現。或者說，它們幾乎是在我成長過程中一個心理過程。在另一個心理過程中，你們還會看到另一些人活在我的另一本書里。
人會漸漸覺得，社會是不需要跟從的，可以保護著自己活在自己的時代。
QE：《米拉日記》與傳統的日記、散文不太一樣，你是否在開創一個獨特的文體？
答：我隱約覺得《米拉日記》是一種新的形式，每篇拿出來都可以讀，它看起來像散文、札記或日記體，但整體讀完之後，你忽然發現你最關注的並不是這些，而是身後那個寫故事的人。這致使一本札記書成了一部出彩的小說。我希望書可以有拆分能力，希望讀完《米拉日記》記住的不是那些片段，而是書背後那個陷在思考里獨自著的人。
｜內容選讀
秋天我在路上走著
在我將要上中學的那個暑假，我獨自拄著兩根拐杖在院子外面的過道里走。當時我們家是租的農村的房子。我平時除了被哥哥用自行車帶著去上學，根本沒有自己離開過院子。但是由於那個暑假很長，所以有了向外擴展一點視野的勇氣。
我不敢出去並不只是因為走路艱難，更重要的是我一直都在逃避著別人的注視，這個心理問題其實到了我二十歲以後才得以漸漸解決。我記得有一回我在院子外的門前站著，所站的位置是大門之外不超過一米的位置，這就已經使我感到很不安全。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懷裡抱著孩子，孩子一直在掙脫，並且在哭。她竟這樣和孩子說：別哭，別哭，你要再哭那拿棍的人就過來啦。
她大概以為我這樣大的年齡還不用去迴避，可是我已經非常受傷，以至它已經成為我記憶雕刻下來的東西，就算不說也永遠清晰。
我意識到，自己在外人看來是一個異常的人，是可以拿過來嚇唬人的。
但是在那個暑假，我還是試著走出了更遠一些的距離，直到三十歲以前，我一直保持這個心態，那就是要進到新的地方，這彷彿就已經是收穫。那是個下午，我沿著房前屋後的那條路，超過自家大約已經七八戶人家了，這對於我已經是一次很具有挑戰性的旅行。然後我看到面前有一條小水道，對於別人而言那根本不算路。一側的房子忽然沒有了院子，我看到較大的一塊空地，空地後面自然還是住戶。空地里種著有十來棵樹，這對於我來說已經是足夠讓我新奇並感到享受的了。但那戶住家的門半開著，一個女人看到我就站出來，專門看我走路。現在看來，人若是幼小的，有時候畏懼的只是一種氣氛，比如我現在就會自己想，我怕什麼呢，就算再糟也只是她覺得我走姿不夠好看，她自然是不會來打我的。可是那時候卻只知一味地緊張，不會勇敢地拆分。
那個女人叫住了我，說一定要讓我進她家裡坐坐，我執意不肯，並且要走到她家的門前也是需要很長的時間，若是摔倒就會更使人丟臉。
她不停地邀請，幾乎快要成了央求。後來就這樣說，我家裡閨女也是這樣，她還不如你，她在炕上躺著呢，你讓她看看你吧，她看到你能走會高興的。
於是我就更不願去了，因為在那個時候我最不想看到和自己生同樣病的人，若是待在一起怎麼都感覺會使人發笑，那荒唐滑稽花樣百出的病理反應讓人窘得要死。
但是我忘記了怎麼就去到她的家裡，大概是因為她的邀請已經到了逼迫的地步吧，我竟也記不清了。
她的門口只有一個台階，並不像別人家那樣修得體體面面的，是一塊凸凹不平的石頭。我先進到堂里，堂房很小，並且光線很暗。我進了裡屋便看到那個躺在炕上的女孩子。她身體是那樣瘦，她的臉很白，缺少健康的血色。她的手指是纖弱的，一根一根地散落在那裡，烏黑的長頭髮鋪在枕頭上，穿著一件紅色的衣服。她那樣望著我，就像是苛求一樣。由此我也想出，我的天性真和別人不太相同，我為什麼總是掩飾，總是抗拒呢。而真正的內心其實和這個女孩子的眼神一樣。可是我當時一直嘲笑這樣的人，把自己的可憐相拿出來，一點都不知道維護它。我對這樣表情的人很擔心。
她的媽媽給我拿了把椅子坐在家裡的空地上。當時我不知道怎麼看那女孩兒，但她的眼神很平靜，一直在看著我。看樣子要比我大兩三歲，看上去已經是一個姑娘了。她的媽媽便開始問我是什麼時候生的病，現在多大了之類。並且又朝自己的閨女說，唉，人家會走。
那女孩兒先是不吱聲，一會兒哭起來，嘴裡發出些聲音，並用不太有力的手擦眼淚。她的媽媽說，她一直不能下地，吃飯啥的都得讓我喂她。
那女孩兒還是打量著我，好像我身上帶著花草或者從深山裡帶來一隻神鳥似的。她的眼神看著我明明幻幻的。那房子並不高，窗戶也很發烏，我機械地在回答她媽媽的問話。
在我看來她是非常漂亮和單薄的女孩兒，雖然有一種很嚴重的羸弱的氣息。
那婦女說她的父親做了壞事，現在在監獄裡。他太沒有良心，什麼都不管我們母女。她還說她就只有兩閨女，並且補充說，二閨女是好的。
我大概只坐了不到十分鐘就要離開，我覺得我很多時候一直不太合群，大概和心裡在任何時候都很緊張有關。那女孩子想要留我，我就又納悶了一次，她真像個孩子，有什麼想法就會表達，如果是我就不會這樣。
她的媽媽和我說，以後你們認識了，沒事就過來坐坐。我說，嗯。
當我走出房子時，抬眼看到那十幾棵綠樹，那真像是一塊兒森林啊，心裡就像被身後的事解脫了似的，並也對自己有點滿足，畢竟自己在用腿走路。
我覺得那個女孩像是被我拋下一樣，把她丟在那裡，心裡有點空空的。
幾年之後，那時候我都已經很懂事了，大概已經十六七歲的樣子，在鎮子醫院附近我又見到這位婦女。我問起她的事，她說，她的閨女在幾年前嫁了出去。
我吃驚得不知道怎麼再問她別的。我第一個念頭就覺得她不是一位好母親。
唉，她默默地說，那個人一直是光棍，把閨女娶回去就光欺負她。過了兩個月她就死了。
我的瞳孔在她臉上紊亂地跳動了兩秒鐘，那瞳孔的狀況就如飛機撞在地上時機艙里的零件。她也並沒有眼淚，大概在幾年前她就已經流沒了。她說，我去醫院開點葯。然後很抱歉地離開了。
我在這將近二十年里想過很多次想將她寫下來，可是用了各種角度都沒成功。但若我不寫，怕是沒有人知道在這個世間有過這樣一個若有若無的生病的女孩子。
2009年2月9日星期一
2016年7月版
在寇子八歲的時候開始坐輪椅，12歲的時候第一次到學校讀書。她筆下蘸著生活之轉折的立體陰影，用著任性而怪異的表達，卻勾勒出一個光明而純凈的世界。多年來她創作出了諸多中篇小說和兩三部電影作品，並很快被人所關注。它正在聚集更大的能量，生機勃勃。閱讀寇子不僅是關注她的苦難，而是源於對文字的本身，你會從中讀到一部優秀作品所給予您帶來的各種享受和對生活的尊重。這是一個完整的世界。本書或許是史鐵生之後最優美的散文。
轉自「南方日報出版社」微信公眾號（nfpress），騰訊文化合作媒體，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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