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句頂一萬句》，聽聽劉震雲父女怎麼說
無非是找個說得著的人
專訪編劇劉震雲、導演劉雨霖
文|劉爽爽
（財新記者）
乍一看，劉雨霖和劉震雲不像一對父女。
58歲的作家劉震雲眼睛細長，平時表情帶著種似笑非笑的威嚴，張口就來的是河南普通話。29歲的導演劉雨霖大眼睛，秀氣臉型，一口標準的播音腔。兩人互相稱呼「雨霖導演」「劉老師」。
他們合作了電影《一句頂一萬句》，11月4號全國公映。劉雨霖導演，劉震雲編劇。
劉震雲與劉雨霖
電影改編自劉震雲的同名小說。小說寫了三年，於2009年出版，獲得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小說分「出延津記」「回延津記」兩部分，電影則主要選擇了第二部分——河南延津的牛愛國、牛愛香姐弟倆，一個結婚一個離婚，無非都是想找個能「說得著」的人。
為什麼是劉雨霖
今年11月在影視圈有個特別的名字——劉震雲月。除了《一句頂一萬句》，馮小剛導演的新作《我不是潘金蓮》將在11月18號上映，同樣改編自劉震雲的同名小說。
劉震雲的作品被搬上熒幕時全部由他自己做編劇。從1995年的電視劇《一地雞毛》、2003年的電影《手機》、2007年的《塔鋪》、2009年《我叫劉躍進》，到2012年的《一九四二》，其中有三部導演是馮小剛。
《我不是潘金蓮》劇照
2009年《南方周末》的一篇報道里提到，「在接受採訪的前一天，劉震雲和王朔、馮小剛吃了頓飯，他們的話題核心是《一句頂一萬句》。如果沒有意外，這部長篇小說新作即將改編成電影。」那個時候，劉雨霖剛剛從中國傳媒大學畢業，準備去紐約讀研。
「小剛從來沒說過想拍《一句頂一萬句》。」劉震雲對財新記者否認了這一說法。但確實有很多導演找過他，「那些導演都很發愁，原著將近40萬字，說得出的人物100來個。他們不知道怎麼把100多個人濃縮到兩個小時的電影里，覺得很困難。既然這樣，那就算了吧。」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一拖五年，劉雨霖的機會來了。小說一出來，她就很喜歡，書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2012年8月她到了美國聖帕特里克教堂，第一反應是梅甘，還有老詹。梅甘是《一九四二》里的傳教士。老詹也是個傳教士，《一句頂一萬句》里，他在延津傳教40多年，只發展了八個信徒。劉雨霖對書里每個人物「都很熟悉，又有感情」。
2013年底，在紐約大學Tisch藝術學院的課程即將結束，劉雨霖開始籌劃自己第一部長片。她想拍《一句頂一萬句》，琢磨了小半年。
原作體量太大，衡量自身條件，全拍出來也不現實。劉雨霖乾脆截了兩個主要人物出來——牛愛國和牛愛香姐弟。「結婚和離婚，姐姐和弟弟的這種人物關係，事件構架，會讓電影比較豐富，也是我現階段最適合拍的。」
《一句頂一萬句》
劉震雲 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6年8月
從2009年出版至今，《一句頂一萬句》原著累計印數達到180萬冊
「當你和劉老師溝通作品的時候，他沒有父女之情，完全是工作。他會特別具體地問你，你想怎麼拍？那麼大的長篇，你怎麼把它變成電影語言？你能和其他導演不一樣的地方是什麼？」接受財新專訪時，劉雨霖說。她必須準備好所有可能的提問。
子承父業在文藝界並不鮮見。今年9月，曾志偉之子曾國祥導演的《七月與安生》上映；將於12月上映的《28歲未成年》導演張末，是張藝謀的女兒。
劉雨霖覺得，這並不能占什麼便宜，「當你跟你的編劇溝通，想拍人家的作品的時候，你肯定要想得很明白，並不能說我是他的女兒，我什麼都不想，就拿來拍了，這是不存在的。」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2014年初，她給劉震雲打了一通電話。沒等劉震雲問，一個人噼里啪啦講了將近半個小時，劉震雲默默聽著沒說話。生活中，他不喜歡啰嗦。
「她提供了另外一個思路，而這個思路我覺得是成立的，那就拍。不複雜。」劉震雲回憶。
「比你好看，比你出身好，還比你努力」
9月5日，《一句頂一萬句》在北京有過一次媒體點映。彼時，距離電影最初的上映日期11月11日還有兩個多月。在業內，如果不是對影片自身質量很有信心，一般不會提前這麼久開始大規模點映。
劉震雲劉雨霖回看拍攝素材
電影由四家公司聯合出品。其中西老莊影業有限公司成立於2015年3月，資料顯示業務經理是劉震雲，地址在延津縣產業集聚區。西老莊是劉震雲長大的地方。而另一家出品公司，風山漸文化傳播（北京）有限公司的官網資料上寫有，「著名作家、編劇劉震雲，作為明星股東坐鎮」。電影製片人程迪的另一身份是劉震雲（上海）影視文化工作室總經理。電影監製、海外發行人是安樂影業總裁江志強，曾發行李安的《卧虎藏龍》和張藝謀的《英雄》《十面埋伏》。
11月1日的北京首映禮上，江志強說起劉雨霖申請美國的電影學校時，劉震雲曾聯繫他。江志強把雨霖介紹給李安。那是2009年，李安在威尼斯電影節擔任評委會主席，劉雨霖特意飛去威尼斯去見他。談了三個小時後，李安給她寫了推薦信。最後，劉雨霖收到了美國十所高校的offer。
11月1日，電影《一句頂一萬句》在北京萬達影城CBD店舉行首映發布會。
很多人說劉雨霖起點高，不僅是指以上這些資源。她還是中國大陸第一個獲得奧斯卡獎的導演。兩年前，她在研究生二年級拍攝的短片《門神》，獲得奧斯卡學生單元最佳敘事短片獎。
一位《三聯生活周刊》的記者在接觸過劉雨霖後，評價她「大方、謙遜、有才華，很多人強調她的家世，但是單純有家世的孩子多，能成功的，不多。」
2011年，劉雨霖得知馮小剛將開拍《一九四二》，為此特意休學一年，以場記身份參與拍攝。「我從初中就聽著馮老師他們籌備這部電影，準備了十幾年，這對我一個即將走上導演之路的新人來說，是個太難得的機會。」
《一九四二》劇照
2011年10月進組，次年3月末殺青。五個月里，劉雨霖得以近距離觀察學習一個導演如何控制場面、演員如何表演。
拍攝是在冬天，劉雨霖每天在泥地里穿梭協調，同組的朋友在微博放出照片，調侃「泥點兒到妞子褲襠，就該收工了」。妞子是劉雨霖的小名，她當時用「奶味劉妞妞」的微博名苦中作樂，「清晨收工才能看到月亮燈與旭日同天。」——那是《一九四二》剛拍完夜景戲。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劉雨霖眼中的好電影應該不見導演。第一次執導長片，絕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比她資深。說不忐忑是假的。
她隨身攜帶紙筆，和攝影執導鄔迪三番五次去勘景。厚厚的導演手記上，寫滿了每場戲美術布置、該用的道具、機位等注意事項。「這場戲發生什麼，下場是什麼，機位怎麼擺。開拍前，所有的場景和人物我都爛熟於心。」劉雨霖說。
她身邊一位工作人員私下說，「她簡直實力詮釋什麼叫比你好看，比你出身好，還比你努力。」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他們心裡存的事，何嘗不是天大的事？
「牛愛國和牛愛香姐弟倆，他們是我們每天都能碰到的普通人，他們為了尋找那個能說得上一句話的人，千難萬險都不放棄。他們內心的波濤洶湧，無異於一場戰爭大片。」劉雨霖曾多次在介紹影片時說出這段話。
2008年前，她更想採訪取得非凡成就的「大人物」。
18歲時，她考入中傳播音主持藝術學院，當時特別想做一個訪談類主持人。「我想聽聽那些歷經坎坷、有成就的人背後不為人知的事情，他心裡的波濤洶湧是什麼？」到了大二，她卻明確了用影像記錄身邊普通人情感的人生目標。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從採訪「大人物」到關注普通人的轉變，不是一時興起，更像洞頂的鐘乳石終於與地上的石筍相接，連成石柱——父母各佔一頭。
劉雨霖感嘆父母都是有大善大愛的人。
母親郭建梅是公益律師，專為農村婦女提供法律援助。劉雨霖九歲時便跟著母親深入「老少邊窮」。那裡有婦女因為懷孕拒絕丈夫性生活要求被剜掉一隻眼睛，有一家人因為兩毛錢的鹽發愁，有即將臨盆還要下地幹活的孕婦……
郭建梅（左）劉雨霖（中）劉震雲（右）
她在高中畢業的暑假，拿上手持攝影機，跟著母親在貴州、廣西拍了20多天。
父親劉震雲的書里，主角從來不是什麼位高權重的貴人。《一地雞毛》里因為家裡豆腐餿了而鬱悶的小林；《我不是潘金蓮》里因為一頭牛死了，傷心欲絕的李雪蓮；《一句頂一萬句》里因為妻子出軌無處話凄涼的牛愛國……都讓劉雨霖感動。
她繼承了父母內心的敏感柔軟。
電影宣傳期間，有記者問她，為什麼選擇拍攝這些小人物？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我不認為自己拍的是小人物，他們是我們每天都能碰到的人，他們無處訴說，但他們心裡存的事，何嘗不是天大的事？」劉雨霖回應。
五六歲時，劉雨霖每年暑假跟著父親回延津老家，總能看到隔壁同歲的小男孩跑到村口等媽媽，那正是麥收的時節。小男孩的媽媽跟別人走了，卻沒人告訴他真相。劉雨霖忘不了那雙等待、期盼的眼神。
2013年1月，劉雨霖回到延津老家拍攝《門神》，重現了記憶里這個故事。片子入圍了50多個電影節，在世界走了一圈，劉雨霖發現所有觀眾都對片中一個場景印象深刻：等待的小姑娘終於等到了「媽媽」，卻是小姨假扮的。孩子把「媽媽」送的鞋狠狠扔進河裡——那雙鞋本是她心動已久的禮物。她哭了，轉眼卻擦乾淚痕，牽上爸爸的手裝作壓根沒有識破假媽媽，開心地說，明年還想跟「媽媽」過節。劉雨霖給了那雙淚眼一個大特寫。
《門神》海報，該片獲得奧斯卡學生單元最佳敘事短片獎
「我覺得，是這個小姑娘破碎的眼神觸動了所有人，讓我更加堅定拍攝表現普通人情感的電影，就像《一次別離》和《小鞋子》。」
今年1月24日，電影殺青不久，劉雨霖參加了教育公益組織「美麗中國」青年會活動。她在當晚的微博中分享：「我想抱住這些孩子，拉他們的手，聽他們的聲音，感受他們的呼吸，分享他們的喜怒哀愁。」
父親是我心中的大樹
劉震雲來劇組探班
這對父女有點怪。
拿劉雨霖的話說是「井水不犯河水」。劉震雲更絕，「我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拍攝《一九四二》期間，劉雨霖負責打板，有一次，劉雨霖在山坡上跑，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我……我打不了了。」同在片場的劉震雲對此既不理會，也不過問。劇組的人甚至覺得他們不太像父女。
劉震雲與劉雨霖對劇本
劉雨霖初到美國時，語言不過關，沒有專業基礎。上課只能聽懂一半左右，下了課其他同學商量著去哪兒喝酒，她卻只能抱著一摞書到圖書館自習。整個人「自卑又傷心」，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美國。
郭建梅察覺了女兒痛苦的情緒，讓劉震雲給女兒打個電話。結果劉震雲說，打什麼呀，讓她自己去面對。三天後，劉雨霖主動來電話，劉震雲還把她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去美國是你自己選的，要不你就拿著行李回國，要不就自己解決，我和你媽不可能陪著你到美國哭。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劉雨霖對財新記者說，她印象最深的是最後劉震雲說，「好兒女志在四方」。這通電話被她形容為「一記悶棍」，打醒了她。
問及劉震雲的教育觀，他說，自己對孩子從小「沒有教育」。他從不要求雨霖當班長、考第一，「孩子嘛，就是玩。我對她只有一個要求，作業能不能一次做對，這樣你就能痛快玩兒了。你要跟她說，你要有出息，將來爸媽都靠你了，她還不得嚇死。」
這種隨意的態度幾十年沒變。劉震雲說，只要雨霖肯下笨功夫，一部部拍下去是沒問題的，「要是有天她不想拍了，去開個飯館也不錯，挺好。」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劉雨霖說，拍攝現場，劉震雲每天算是最閑的一個人。每天來溜達一圈，聽歌烤火，找人喝酒。但一旦涉及文字，絕不含糊，他不允許演員改一句台詞，哪怕只多了一兩個「了」「呢」的語氣詞。劉雨霖和他發簡訊都不能用錯標點，「的、地、得」的錯誤更是大忌。
奇虎360董事長周鴻禕問她為什麼叫劉震雲劉老師，她回復：「為父亦為師，也是我做女兒的幸運。」
父女兩個說得著嗎？
劉雨霖說自己和父親是知己。劉震雲則說，「就是普通的人跟人的關係」。
《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相比父親的「冷淡」，劉雨霖珍藏著很多溫情時刻。
她記得二十年前教師節，「八里庄三小（八里庄第三小學）張燈結綵。放學回家騎在爸自行車后座，雨衣大我人小，就藏在他雨衣里。蹬車鏈條韻律，十字路口燈光，肉餅鋪子飄香。爸寬大背膀是心裡的衣裳。」
她在朋友圈裡發23年前和23年後，父女兩人的合影，配文：「他是我心中的大樹，這株大樹培育雨霖，如何在內心生長一片森林。」
刊於財新網文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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