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集中營里的猶太人為什麼不反抗？

文 |雲也退

一部攝於1943年的好萊塢影片新近被重新發掘，正在洛杉磯猶太電影節上展映，名叫《None Shall Escape》——「無人能逃」。35毫米的原始膠片，是好萊塢出品的第一部、也是世界上第一部反映大屠殺真實狀況的電影。只不過當時還沒有Holocaust這一名詞，而當年的美國人在看到黑白影像里機關槍沖著一群波蘭猶太人開火的場景，第一反應也不是歐洲猶太人在受害，而是「這是戰爭宣傳片，鼓動我們都去援戰的」。

None Shall Escape是片末打出的大字，旁白宣稱，在戰爭結束的時候，沒有一個罪犯能夠逃脫審判。儘管確實意在宣傳，但納粹的殘忍怎麼渲染都不為過；而且，影片的預見性很驚人，其中已經出現了戰犯法庭，片子的主人公、殘暴無情的黨衛軍軍官格林被押了上去接受正義的審判。要知道，影片的攝製時間是1943年8月到10月，此時戰爭前景還不太明朗，決定戰爭結果的諾曼底登陸還是大半年以後的事。更絕的是，片子甚至預見到了審判的不圓滿，一些戰犯因為種種原因逃脫了絞刑——跟後來紐倫堡審判的實情完全吻合，倒教人懷疑事實是否抄襲了電影。

片中的一個角色，一位波蘭村莊中的猶太拉比，表現很搶眼。他的同胞都被槍指著塞進火車車皮，即將被送去死亡營，一時哭嚎聲震天，格林命令拉比讓猶太人安靜下來，但是拉比不從，反而對著車上的人說了一大番慷慨激昂的話：

「我的人民！安靜一下，聽我說。讓我們準備迎接生命里的極端時刻。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好幾個世紀以來，我們所尋求的不過是安寧，我們忍受了許多屈辱，相信終將贏得正義……我們想要誠實體面地和全人類一起去建設一個更好的世界，一個所有人睦鄰友好的世界。我們希望，我們祈禱，但如今我們看到光有希望是不夠的。屈服又有何益？歷史上，屈服僅僅給了我們寥寥無幾的機會來得到別人的容忍。被容忍！還有什麼屈辱比被容忍更大？」

拉比最後大聲號召猶太人起身反抗：「這是我們最後的自由選擇，是我們的歷史時刻。我對你們說，讓我們選擇戰鬥吧！就是現在！就是這裡！」

話音落下，猶太人紛紛衝出車廂攻向那些衛兵，緊接著被排槍掃倒。暴怒的格林開槍擊中拉比的腹部，倒下去的時候，拉比高喊著「我們不會死！會死的是你們，你們所有人！」臨死前，他還為面前的屍體作了臨終禱告。

飾演拉比的理查德·黑爾時年五十歲，後來還多次上銀幕和熒屏，七十歲時還在格利高里·派克主演的《殺死一隻知更鳥》當過配角，但他再也沒找到一個角色像這位拉比一樣露臉，令人難忘。電影需要這樣的角色。不過，這種孤膽英雄式的場景幾乎不可能是真實的。一起屠殺容易留下證據，會有見證者，而屠殺中受害者捨身反抗的壯烈畫面，則一多半是虛構出來的，來自創作者的想像。作者虛構它以滿足讀者的情感需求，電影編導虛構它以將影片燃向高潮。

理查德·黑爾飾演的猶太拉比

受害者反抗的故事，在大屠殺的背景下會顯得特別合理、有存在的必要，前提是虛構要守住節操，再怎麼編，也別整出抗日神劇級別的英雄主義來。2009年愛德華·茨威克執導的大片《抗》（Defiance），取材於真人真事：大屠殺期間，一戶猶太人家的四兄弟拉起一支抵抗力量。在父母姐妹全都被殺後，他們四個逃出納粹的魔掌，潛入波蘭森林，在那裡建了一個收容猶太難民的村莊並武裝自衛，終於挺過了戰爭活下來。他們後來自稱一共打死了三百多個納粹鬼子。這已經是猶太人抵抗傳奇的頂峰之作了。不過影片還引起了波蘭人的排斥，他們說，電影故意略去了四兄弟對波蘭人的仇視，而且有證據表明，在蘇聯軍隊進入華沙搜尋波蘭的地下反共力量時，四兄弟當了帶路黨。

猶太人有組織的反抗是有過的，多數發生在隔離區，例如1943年著名的華沙猶太隔離區大起義，此事足夠壯烈，後來也拍過電影——2001年的《起義》（Uprising）。在片中，猶太人躲在樓頂的窗口，居高臨下伏擊列隊前進的德國軍隊，類似的畫面，在南京大屠殺題材的片子如《金陵十三釵》《南京！南京！》里也都有過，抵抗者以一當百，悲壯無比。當年陸川說，他為了查找中國人在南京抵抗日寇的證據翻了無數資料，包括日寇自己的日記，這才找到個別軍人伏擊日本兵的記錄。影片出來後，陸川在社交平台上一度被亂箭攢心，倘若他用心安排一點中國人抵抗的英勇場景，而不是全然記錄日寇的「日常」，口水大概也不會那麼猛烈。

《Uprising》劇照

孤身抗惡的故事，驚天地、泣鬼神，觀眾/讀者喜聞樂見，實際上不過是後人的一廂情願，因為這種惡不是常人所能體會的。隔離區里的起義可以事先組織串聯，但正面面對荷槍實彈的惡魔，心理再強大的人也沒法貿然出手，況且他還要指望身邊人的支援。從集中營倖存下來的人，都被問過這樣近乎「二次傷害」的問題：為什麼猶太人不反抗？在眾多的回答中，有一種特別黑色：如果連囚徒的反抗意志都不能徹底鎮壓下去，德國人有何顏面去面對他們自詡的種族優越感。

即使一個觀眾相信影片里的場景是真的，也能欣賞一種捨生取義的大無畏精神，他也不一定就會同情影片里的猶太人。根據當時媒體的報道，從布魯克林，到費城，到其他放映該片的地方，當影片中出現納粹黨徒火燒猶太教堂、砸毀店鋪、把猶太拉比揪出來凌虐的場景時，都有一些觀眾歡呼喝彩。這讓好萊塢十分尷尬。二戰過去已有七十年，猶太人依然有充分的理由聲稱自己仍然處在反猶主義的槍口之下，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散布有憎恨自己的人，為此，他們不得不捏緊「大屠殺」這張王牌，憑此立於道德上的不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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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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