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出來的生化危機:全球野味黑市大起底
當我來來到理德利路市場(Ridley Road market),乍看上去它並無特別之處,跟倫敦其他的集市一樣,裡面是各種各樣的攤位,從鮮果蔬菜到廉價電子設備、人工飾品以及各種小物件,不一而足。
但如果往裡走,便會有一股腥臊味撲鼻而來。在臨時攤位的後面有著一溜肉鋪,百米之內有十幾家,門面上掛滿一般肉鋪的標配:牛肋骨、豬肩、羊腿、雞大腿;但也有西方人不常吃的部位或下水,比如羊頭、牛腎、牛蹄,還有其他我不認識的東西。
一些肉鋪衛生狀況堪憂:屠夫們不戴手套;地板上淌著血;肉上叮著蒼蠅,大多不帶標籤。不過這些都沒有嚇跑顧客。我沒想到的是,一個因售賣走私「叢林肉」而被推上風口浪尖的市場依然還是這般模樣。
「叢林肉」(Bushmeat)是來自熱帶地區的「野味」的總稱,主要指西非和中非地區。在英國和其他許多國家,買賣叢林肉是非法的。在曾經因進口野生動物肉導致傳染病爆發之後,這些國家頒布了禁令。
雖然說人類捕食野生動物已經有幾十萬年的歷史,在農耕和畜牧技術發達之前,野生動物就是重要的營養來源。要不是靠狩獵,我們本來沒有機會成為雄霸地球的物種。
但如今的情況早就變了。現在的問題是,人類太多,而野生動物太少。而這種失衡令人類暴露在原本只會停留在野生宿主身上的疾病面前。
在特定的條件下,一些從動物傳給人類的傳染病可能迅速蔓延開來,在高度互聯的當今世界不加選擇地致人於死地。當年SARS和禽流感疫情,都是最好的例證。
致命病毒的野生宿主
引起傳染病的病原體形狀不同,大小各異,有單分子的朊病毒,也有多細胞的寄生蟲,如絛蟲。這些病原體可導致各種疾病,輕則傷風感冒,重則致命,比如狂犬病。
全球範圍內,每五個病死的人中,就有一人死於傳染病。每年有幾十億人患上傳染病。
所幸的是,並非所有的病原體都能造成大瘟疫。黑死病曾在14世紀橫掃歐洲,抹去歐洲三分之一的人口,但它是由鼠疫耶爾森氏菌引起的。有現代抗生素作為保障,我們一般不用擔心細菌,除非出現一種能耐受所有抗生素的超級細菌,並得以擴散開來。
但有些感染卻有可能導致「下一場大瘟疫」。
為什麼說「下一場」?因為這種事情早有先例,比如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大爆發。
為什麼用「大瘟疫」這個詞?因為影響範圍和社會成本將不可估量。它可能會是某種已知的威脅,比如埃博拉或禽流感,也可能是你聞所未聞的東西。
我所採訪的專家們一致認為,最可能導致下一次大瘟疫的媒介是病毒,再說具體一點,則是RNA病毒。這些病毒令傳染病專家們憂心忡忡。流感、中東呼吸綜合征(MERS)、埃博拉、SARS、脊髓灰質炎和HIV艾滋等皆因它而起。
一些不太知名的傳染病也由RNA病毒引起,比如馬爾堡出血熱、拉薩熱、立百腦炎、裂谷熱和克里米亞-剛果出血熱,這些也都有可能引發下一場大瘟疫。
與構成生物體的細胞相比,病毒非常精簡。它們攜帶的遺傳密碼很少,只夠它們進入細胞並接管細胞機器。RNA病毒缺失一種遺傳密碼,無法製造名為DNA聚合酶的校正酶,因此突變率是其他生物體的好幾倍。
對大型生物體來說,高突變率無異於詛咒;但對RNA病毒來說,這卻是福音。大多數突變都會弱化病毒,但偶爾會有某個突變能讓病毒如虎添翼,比如對新宿主更具殺傷力。如果這一病毒找到適合的宿主,它就可以導致全新的流行病。
還有一點,專家們也相當肯定:下一場大瘟疫會是一種人畜共患疾病。人類歷史上已知的三場最大規模的疫病——黑死病、西班牙流感和艾滋病——都屬於人畜共患疾病。下一場估計也是。
2015年,世界衛生組織(WHO)公布了一份最危險的新現傳染病名單,列出了「不久的將來可能大爆發」的傳染病。
名單上所有疾病都是由RNA病毒引起的人畜共患疾病——其中,動物(主要是野生動物)成為RNA病毒的宿主——這可不是什麼巧合。
要了解世衛組織憂從何來,我們不妨回想一下H5N1流感病毒的例子。從2003年至2014年間,這種引發禽流感的RNA病毒感染了大約600人,其中一半以上死亡。
雖然目前已知的病毒毒株都可以致人於死地,但它們並不具備人傳人的能力。所以,大多數H5N1病例都是直接從病毒宿主(主要是野鴨)「溢出」到人類之中的。
但2012年一項針對雪貂的研究表明,這種流感病毒很容易發生突變,獲得在哺乳動物間傳播的能力。
荷蘭伊拉斯姆斯醫學中心(Erasmus Medical Center)的科學家做了一個試驗,以滴鼻的方式將H5N1病毒從一頭雪貂轉移到另一頭雪貂,經過10次感染,病毒就已經通過複製和隨機突變,獲得了在雪貂間傳播的能力,其間,科學家未作任何干預。
這項研究告訴我們,病毒的重大突變確實只是個概率問題。在雪貂實驗中,科學家們只擲了十次骰子,就得到了一種易於傳播的致命毒株。
至於在人類之中,擲多少次能達到類似的效果,只有老天才知道。但我們知道一點:人們每獵食一頭野生動物,都相當於為病毒進入新物種擲了一次骰子。
坐等黑天鵝事件
英國人好野雞,美國人嗜麋鹿。鴕鳥肉是南非能買到的最精瘦的紅肉,土撥鼠是蒙古人餐桌上的美味。
至於中國人……
凡是野味都有一定的危險性。
比如2012年,歐洲就爆發了旋毛蟲病,屬於二十多年來的首次。義大利研究人員發現,起因是有人食用了未煮熟的野豬肉香腸。
但有的野味則要危險多了。熱帶森林以物種豐富而著稱,而那些動物身上則攜帶著更加數不清的致病微生物。
證據顯示,艾滋病等禍害都可以追溯到非洲叢林肉,2014年,令流行病專家脊背發涼的埃博拉疫情也是如此。
在2012年出版的《致命接觸》(Spillover)一書中,作者大衛·奎曼(David Quammen)提到,對於埃博拉病毒大爆發,科學家們早有預言。幾十年來,西非和中非地區的埃博拉「溢出」時有發生,但每次最多只有幾百人死亡。
2014年的爆發不同以往,而這正是堪憂之處。它傳播速度更快,同時保持了極高的死亡率;到兩年後疫情結束時,它已經感染了28,000人,導致超過11,000人死亡。
雖然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在研究埃博拉病毒,但對於它的基本情況,我們到現在都知之甚少。2014年的埃博拉爆發證明,我們非但沒有為下一場大瘟疫做好準備,而且還差得遠呢。
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NIC)將從動物宿主中「溢出」的疫病大瘟疫描述為黑天鵝事件,也就是說,就像9·11襲擊一樣,它很難預測,然而一旦發生,就會給社會造成巨大衝擊。
黑天鵝理論發明者納西姆·尼可拉斯·塔雷伯(Nassim Nicholas Taleb)說,我們不用去預測黑天鵝事件,這是徒勞的。我們要做的是為消極的黑天鵝事件做好準備。
人類因何選擇叢林肉
那麼,我們該如何預防和遏制叢林肉引發的疫病爆發呢?
首先,我們可以減少叢林肉消費,從而減少溢出事件。
其次,還可以制定「溢出」應急預案,防止其發展成疫情大爆發。
但在動手遏制獵殺野生動物獲取叢林肉的行為之前,我們先要釐清一個問題——人為什麼要吃叢林肉?
正如記者葉博卡·伊伯(Yepoka Yeebo)所說,去迦納最大的野味市場兜一圈,你才能開始有所體悟:這是一種傳統,在沒有足夠營養來源的地方,它被作為主要的蛋白質來源,而且有大把的人將其吹捧得美味無比。
由於人們對這種禁果的渴望,每年全球的非法野味貿易額高達數十億美元。
在非洲農村地區,人們靠叢林肉來果腹。蔗鼠、麂羚等野味通常比雞、羊等禽畜肉都要便宜。所以在西非和中非許多地區,人們一直沒有從食用野味改為食用禽畜肉。
「飼養家禽家畜很難,」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的米歇爾·維蘭德(Michelle Wieland)說,「那裡沒有牧場,又多的是(吸血為生的)采采蠅。」
「在中非小鎮上,一個母親會面臨這樣的選擇:手裡就那麼點錢,是買半斤雞肉呢,還是買兩斤叢林肉,」她說。「人們喜歡吃魚和野生動物,因為這些東西近乎免費。」2008年的一份報告估計,非洲吃掉的野生動物近100萬噸,使許多物種瀕臨滅絕。
除了便於獲取、價格便宜之外,人們選擇叢林肉還有更為微妙的原因。
「從小吃慣了的東西,長大了還是會想吃,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格林格拉斯說。一些人出生在農村地區,後來遷移到非洲城市乃至西方國家,但對兒時的滋味戀戀不捨,她認為,很大一部分需求都來自這個群體。
因而在非洲城市和世界其他地區,叢林肉通常被視為珍饈美饌,價格要高於禽畜肉。
從絕對數字來看,在非洲農村以外,食用叢林肉的人只在少數,但高昂的價格使專業捕獵者的隊伍不斷壯大。
在倫敦,一隻蔗鼠可以賣到40美元以上。在法國,一隻猴子可賣出130美元的價格。而非洲當地的價格可能還不到西方市場的十分之一。
「對商業捕獵者來說,其中大有賺頭,」格林格拉斯說,有的一個月進賬上千美元,是西非或中非國家人均月收入的好幾倍。
國際叢林肉市場究竟有多大?
國際叢林肉交易問題重重,但最大的問題是,我們不清楚問題有多大。
綜觀整個歐洲,最近一次估計還是在2010年。當時,一項研究對巴黎戴高樂機場的收繳情況作了統計。
在相關行動中,倫敦動物學會的羅克利夫馬爾克斯·羅克利夫(Marcus Rowcliffe)和同事們沒收了約200公斤的叢林肉。經過統計學分析,他們估計,每周約有5噸叢林肉進入歐洲。
「從進口和貿易的數量和性質可知,歐洲有一個非洲叢林肉的奢侈品市場。這裡頭存在一個有組織的貿易網路,而不只供個人消費,」羅克利夫和同事們在研究中寫道。
報告顯示,2013年比利時機場的一次行動收繳了數量相當的叢林肉,可見,叢林肉國際貿易依然猖獗。但之後再沒有新的數據可用。
羅克利夫說,他試圖更新2010年的分析,但政府要麼沒有數據,要麼有數據但不願分享。
既然沒有數據,政府也不願配合,我們就很難知道非法叢林肉的走私規模。
但要想削減叢林肉走私,進而降低病原體「溢出」風險,一個或許可行的方法就是建立一條可持續的、合法的途徑,來供應這些「野生」物種。
在倫敦的漢堡實驗學會(Experimental Burger Society),你可以嘗到這些異域風味的肉類,卻不用承擔相應的風險,供應商Freedown Food表示,他們符合英國和歐洲的所有規定。其野味清單里有納米比亞的鱷魚,西班牙的鴕鳥,加拿大的清真野牛,以及南非的斑馬和羚羊。
就連一些著名的叢林肉產地都在探尋這一出路。
比如在迦納首都阿克拉,人們正在養殖蔗鼠,以供應城市居民。其他常見的叢林肉來源,如麂羚、豪豬和松鼠等,也可以人工養殖,這樣一來,人們對瀕危野生物種(如猿、猴、象、穿山甲、大型貓科動物等)的需求也許會降下來。
城市居民也樂得多花點錢買個放心——知道盤中之物生前無病無災,吃起來也更安心一點。
不太完美的解決方案
但事實上,即便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即便我們找到更可持續的供應方式,來滿足人們對「野味」的需求,叢林肉貿易也不可能完全停止。
西非和中非農村的叢林肉消費就無從監管。而且,跟毒品交易一樣,總有人願意為特定產品掏腰包,賣家也會千方百計地走私。
此外,世界上最窮的國家也無力在流行病防治方面投入太多,甚至根本就沒有投入。而且,由於傳染病不分國界,各國更需要聯手行動,制定溢出事件應急預案,防止它發展成疫病大瘟疫。因此,全球意識不可或缺,而最顯而易見的領導者便是世衛組織。
遺憾的是,世衛組織也不完美。針對2014年它對埃博拉疫情的響應,有獨立機構作了一項分析,指出三大問題:缺乏準備、低估風險、缺少資金。
如果從一開始,針對埃博拉或寨卡病毒的疫苗就已齊備,結果可能會有所不同。可惜疫苗開發並非世衛組織的工作。
不過好在,越來越多的組織機構踴躍投入,試圖填補這一重大缺口。
其中之一便是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DC)。該機構在上世紀40年代為抗擊瘧疾而成立,如今,它的關鍵目標之一就是理解新出現的傳染病。
支持其工作的是非營利機構Global Viral,自2003年以來,該機構一直收集非洲各地叢林肉獵人的血樣,目的是檢測新型病毒,開發預防機制,以防患於未然。
在2016年8月,流行病防範創新聯盟(CEPI)啟動工作。它希望按照世衛組織名單中的優先順序,為所有新出現的傳染病研發候選疫苗。其前提假設很簡單:面對下一場疫病大瘟疫,疫苗是一份最好的保險。
我們與野生動物共存了數千年,但到最近才開始理解那些將人與野生動物聯繫起來的東西——那些看不見的微生物。
雖然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和諧共存,但只要再來一次「溢出」,世界就會因此改變。我們也許預測不了下一次何時到來、會是什麼。
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們必須要做好準備。
翻譯: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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